从树冠洒下的光芒,在眼下数十公尺的地表上和深绿色的阴影舞蹈。吹拂过的风扇动枝叶,发出沙沙声响,混合着不像是鸟类或是兽类的鸣叫声。不仅有一种,好几种声音乘着让人喘不过气的炎热空气,忽远忽近地不断响彻。
沙
在白昼中,仍旧昏暗的森林底部,有一个不同于树影的影子蠢蠢欲动。四支粗短的足部支撑着矮胖的躯干,从流线型的头部到尾端分岔为二股的尾巴尖端,大概有两公尺吧。从外型来看,倒是可以用巨大蜥蜴来形容。只是,在透过树叶缝隙投射进来的些微阳光照映下,如果要分类那漆黑的体表质感,应该会让人联想到昆虫或是甲壳类等节胶动物。那是单纯的铠甲?还是外骨胳呢?
拨开厚厚的落叶,偶尔将鼻尖仲进倒下的树木缝隙间,拚命动着下巴。它正在进食苔藓和蕈类等,似乎跟外表看起来的粗暴相反,是个草食性的和平主义者。以装甲的坚硬特性来说,比起攻击确实更适合防御。
不过,既然无法确定性别的它拥有如此发达的防御能力,就足以证明这里有天敌的存在。一想到这里,乍看之下迟缓的步伐,或许可说是慎重的表现也说不定。相对之下,即使不知名的昆虫停在它的装甲上,它也丝毫不以为意,是个奇妙的悠哉景象。
它温和地咀嚼张大白色蕈伞的香菇,一一送到食道中。停在一个地点最长五分钟,不管还有没有食物剩下,都会立刻走向下一个觅食处。不在进食上花费无谓的时间,是多数野生动物的习性。
在恰好的时间点结束该点的进食,慢吞吞地正打算开始前进时,蜥蜴突然停下动作。在前方数公尺的地方突然抽去了黑暗,是一个白色的空间。过去为林冠一角的巨木腐朽倒下,阳光的恩赐降临到林床。只有那个地方像是另一个世界般满溢光芒,高耸的草木争先恐后地不断往上延伸着前端。
光圈的中央有个奇妙的艺术品端坐着,那是扭曲成螺旋状,大概一人环抱粗的树榦。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实际上那并不是一棵树的树榦,而是直径约五公分的藤蔓,以十几根的数量缠绕纠结在一起而形成,是攀上原本伫立在此的巨木的藤蔓植物。虽然失去支柱,取而代之得到充分的阳光,因此才能发达成长到这个尺寸。虽然先端部分缠绕在附近的树上,但现在很明显是藤蔓比较粗。
钻进土里的另外一端,也就是藤蔓的根部,有一个蜥蜴未曾见过的生物。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蜥蜴,更确切来说,似乎失去了意识。全身无力地倚靠在被压扁的藤蔓上,那姿势也太没有防备了。
蜥蜴在盘算什么呢?它缓缓接近不曾见过的生物。类似节肢动物的铠甲来到阳光直射的地方后,就能看到斑状的纹路,那是在森林的阴暗处中,可以完全融入四周的保护色。竟敢冒着危险走到阳光下,它到底有何打算?
它绕过突然现身的生物脚前,往头部的一旁移动。才刚仰望闭上眼睛的生物脸孔,位于蜥蜴额头,有数根锐利突出物的一部分「反射出蓝光」。那是眼球吗?不,半闭的视觉器官的颜色是接近金色的金属棕色。
「」
从生物的口中发出声音,呼吸快速而浅薄。
蜥蜴更往前一步,微微歪头露出不解貌。对于这来路不明的生物,它却完全不害怕这点也很奇妙。半闭着的眼睛和面无表情的容貌,就像是陷入深沉的思考中一般,但也像是什么也没多想。无论如何,看起来都很有好感。
蜥蜴的额头再次出现蓝色光芒。面对反射着有些微妙的差异,又像是自己发出的光芒一样,镶在硬质的外装里,如同宝石般的器官。
「唔」
鼾声或者是叹息,抑或生物的嘟囔,随后开始蠕动翻身,就要醒过来了。
不知是否因为如此,蜥蜴吃力地摇动身体,掉头离开,以悠然自得的态度离开了太阳的聚光灯,再次走向阴影的区域。铠甲上描绘着複杂的碎形,取回了作为保护色的原本机能,蜥蜴完全化成树下草丛的一部分,就在此时
生物缓缓睁开了眼睑。
「啊?」
虽然想要发出声音,但嘶哑的呼气只轻轻地擦过喉咙而已。睁开眼睛后又马上闭上,因为强烈的白色光芒灼热着她的视网膜。呻吟的同时,火乃香滚倒在地上。
脸颊似乎贴在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上,几乎没有闻过的气味钻进鼻腔中。勉强打开如髮丝般细小的视野中,出现一个贴着地面远离的圆滚滚轮廓。
(蜥蜴)
她楞楞地想着。已经看不清楚的巨大背影相当滑稽,她不自觉露出微笑。
(我没看过那种的,是新品种吗)
火乃香转过身来,脸朝下,以腰为支点慢慢撑起上半身。肌肉完全使不上力,感觉就像是骨头变成果冻状一样。就算是睡不好的早晨也不会这么糟糕。
「」
猛烈的头痛和呕吐感向她袭来,她就这样固定住匍匐的姿势,喷出的汗珠不停滴落,身体的糟糕状态非比寻常。
(好热)
大气的粒子沾粘在肌肤上。就像是被厚实的热块给包裹,甚至感觉到实质上的压迫感,身体既沉重且无力。火乃香曾经在小时候因为中暑而差点死掉。平常不会想起,如今那时已模糊的记忆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振奋精力,回到恢複意识时的姿势。光是这样的动作就让她上气不接下气。她用手遮蔽阳光,慢慢将眼睛睁开一些
「咦?」
一开始她搞不太清楚状况,脑的认知力无法跟上视觉所捕捉到的影像,只留下强烈的异样感。
绿。
一望无际的绿。
另外,混在热气中的大量气味粒子也和色彩一样,一瞬间涌了上来。那是青草散发的热气。后脑勺突然有种被殴打般的冲击,让火乃香反射性地屏息以对。但已经吸到的气味不可能消除,在鼻子深处感到痒痒的刺痛感。
虽然现在已经不用特别再提了,火乃香是在沙漠中土生土长。当然沙漠中也有植物,有的地方甚至存在小规模的灌木群等。但基本上还是由沙地和岩石裸露的地方构成,如同字面所示,是个不毛的荒野。
现在的火乃香,身处于十八年来从未想过的绿色洪流中。
一整排的宽叶树群在地面上数十公尺的高度伸展枝叶,形成林冠。由于阳光几乎照射不到林冠之下,地面及树榦上覆盖着藓苔及地衣类植物,高耸的树木上则攀附着藤蔓和附生植物。
总而言之,眼前所见的範围几乎没有一处裸露的地面。看起来漆黑的地方是堆积的落叶层,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分解成土壤吧。虽然火乃香不知道,但她下方的黑土也含有大量植物的腐败成分。
「这是梦吗?」
火乃香试图出声细语。即使是火乃香,这也是莫可奈何的反应。眼前的风景和记忆中天差地远,和她本身所知道的绿洲植物相比,也有明显的差异。
「唔」
火乃香皱眉。头痛尚未消失,太阳穴和额头。特别是额头中央,从内外两方推挤般的疼痛。她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她最重要的知觉器官,也就是天宙眼上起了作用。
火乃香仰望上方林冠的缝隙。连照射的阳光色彩看起来都有些不一样,大概是因为带有热气和湿气的空气所造成的吧。
必须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必须想起来的事情也多不可数,但现在却依旧无法集中思考。脑里缺了齿的齿轮空转着,每当打算集中意识时,脑海深处就会感到剧烈的绞痛。
「是什么」
在心头的一隅,有一件令人在意的事。就在刚才,有人跟她说了话,是警告感觉像是那样。而自己确实回应了那个声音,在理解警告的内容后,说了声「我知道了」。
到底是谁跟自己说了什么?既然是警告,那么应该就表示火乃香会遭遇到或大或小,招致危险的事态。
(离开)
火乃香突然想起。
(快离开这里。)
就是这个声音。不是传递到耳朵里的声音,火乃香是用额头上的一点「听到」这些话的,用掌管着超越五感知觉的第三只眼。
突然转向侧边的视线,捕捉到蹲踞在茂盛的树下,草地阴影处的物体。那是只巨大的蜥蜴,正是刚才火乃香看到逐渐远离的背影的蜥蜴。矮短的足部缩得更短,用下腹贴在地面上的低姿态直盯着火乃香。它没有要逃走的意思,但感觉也不像是要偷袭火乃香。
(这里,很危险。)
火乃香又听到声音。此时,她看到难以置信的光景。正面面对这里的蜥蜴头部刚好是人类眉问的位置,闪烁着蓝色的光晕。无声的声音跟光的明灭几乎同起同落。
(这里,很危险。)
火乃香按住自己的额头,透过头带触碰天宙眼。火乃香控制气的时候,那里就会放出蓝白色的光芒。有时是旁人查觉不到的微弱光芒,有时又是胜过夜晚黑暗的鲜明光芒。火乃香本身也还没有调查过相互间的关係,但似乎操控气的量越庞大,光辉就越是明亮。
「是你说的吗?」
她的语尾带有颤抖。这果然是场梦她这么作想。有天宙眼的蜥蜴在和她说话,怎么想部说不上是神智清醒的指示。
但另一方面,火乃香却莫名觉得很清楚。
这并不是梦。
火乃香感觉到周围的树木群传来的庞大气流。对火乃香来说,天宙眼捕捉到的资讯在某种意义上,比眼睛、耳朵所得到的更加现实更有真实感。如果问她要相信哪一边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天宙眼吧。
火乃香已经开始辨识多层森林构造的一部分了,即使遮住眼睛也能保证自由地行动,正因其称为生物三次元雷达的超感觉,可以感觉到气立体性的扩大。气的浓淡才是对火乃香来说的空间印象,也是她看穿事物本质的手段。
蜥蜴仍旧凝视着火乃香。好心给你忠告,还在这边磨蹭什么似乎正这么说着。
「那那个」
正当火乃香支吾其词的剎那间
沙啊啊啊啊啊!
猛然抬头,遥远上方的树梢激烈摇动着。因为一群鸟同时飞起,有数十只不,或许更多。看到不知名的鸟群在飞翔,火乃香感到背脊一阵发寒。
要「来了」。
什么来了?
火乃香不由得站起身来,在她面前的蜥蜴转身背对她,然后以令人意外的速度消失在视野之中。
「等」
她打算出声请它等一下,但就在话还没有说完时
轰!
从林冠的缝隙间,几乎是垂直落下的「那个」,在着地的瞬间让四肢弯曲,消除了猛烈撞击的冲击。
「咿」
火乃香从喉头流泄一阵低吟。
「那个」的外形让人不由得想到「人类」。
或许从远处窥视,像是两手放在地上爬行的人类,体积也差不多如果能够无视几乎是常人两倍长的手脚异样之处。
在火乃香的生活圈六号沙漠中,存在各式各样的亚人类。例如她十五岁前所待的沙漠商队中,有被称为爬虫人的种族的工程师。发出黑亮光泽的铁灰色肌肤,有两个肘关节的双臂,可以发射电磁波的机能细胞群等等,和标準人类的差异不胜枚举,但他仍旧算是人类。没错,和现在火乃香面前的「那个」相比,爬虫人的外表特徵等,不过像是有点太胖或有点太瘦这种程度的差异罢了。
咻呜呜呜呜呜,
「那个」叫了。至少火乃香是这么觉得的。只知道是「那个」发出声音,具体面吾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她完全不知道。硬要说的话,就是从带有粘液的深绿色皮肤全体所发出来的吗?
「那个」没有脸。在极度向后突出的头部上,乍看之下没有像是眼睛或嘴巴的部位。在人类鼻子的部位开了一条细长的裂缝,那可说是唯一像是五官的五官。当然连相当于头髮的体毛也完全不存在。
咻呜呜呜呜呜
「那个」用让人感觉不到关节限制的奇妙平滑方式移动了。四肢的位置不变,只有躯干前后左右摇动。与其说是骨头和肌肉构成的肉体,更像是装满液体的垃圾袋。过于非生物的举动完全让人摸不透。随着它的移动,覆盖在身上各部位的鳞状表皮又粘又滑地脉动起来表皮是偏黑的灰色。
火乃香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手的同时,左手往身体侧面伸去,霎时脸色一片苍白。
「!?」
没有刀。直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或许是因为在毫无头绪的状况下,导致头脑运转得不太灵光。再怎么说,爱刀总是会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其实是因为这种习惯所致。
(对了)
火乃香想起来了。但不是想起为什么没有刀的具体理由。而是爱刀在哪里被破坏了,以及自己很清楚的一些事她想起的是这些。
冷汗濡湿她的全身,相对于喉咙却燥热难耐。似乎只要一点微弱的声音,就会引起「那个」的注意,所以就算想要吞口水,她却不能吞咽,心跳和呼吸声也同样很剌耳。
她到现在才感到后悔,蜥蜴(大概就是那只蜥蜴吧)一定是在警告她这件事。姑且不论「那个」是什么种类的生物,但不觉得是能以火乃香的知识和常识对付的对手。如果要说有什么通用的定理,就是儘可能不要接近真面目不明的动植物只有这一点。
咻呜呜呜呜呜
「那个」突然看向火乃香。虽然说看向,但它并没有眼睛,只是转动后侧长椭圆形的头部,将像是脸部的一面朝向火乃香。
火乃香用单膝跪地的姿势回看「那个」。紧绷的紧张感让人起鸡皮疙瘩,她直觉认为是很强的对手。要拿什么当武器呢?腰挂式枪套里感觉得到手枪的重量,脚踝上的匕首套似乎也不是空的虽然都没有刀那么可靠。
咻咿咿咿咿咿
突然,声音的状态改变了。再高一些,就要超出人类可以听到区域的高音,就像是用指甲刮玻璃一样,让人产生生理性厌恶感的声音,使火乃香的胃酸倒流。
唔!火乃香勉强吞下冲上喉头的东西,往右边跳开。随后,她原先所在的位置被轰炸声给横扫,发出激烈的破碎声,硬化的藤蔓壁裂成上下两半。若是受到直击的话,火乃香的头部育定当场被炸飞。
「这家伙!」
绿色的怪生物一口气拉近数公尺的距离,一跃而来。姑且不论敌意及杀意,连预备动作都没有看到。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火乃香能躲过怪生物的奇袭,不过是单纯的侥倖罢了。不,其实就连火乃香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查觉对手的行动。
「!?」
新的战慄贯穿火乃香的神经。「那个」迎头撞上火乃香背靠着的藤蔓壁,然后全身呈现怪异地扭曲,并在不改变身体方向的情况下又再度跳跃,跃嚮往旁边避过第一次攻击的火乃香。
火乃香才刚着地,来不及调整好姿势,而且因为是在柔软的土质上,军靴陷了进去,没办法固定着力点。
「啧!」
火乃香的下一个行动,就连教导她居合斩的养父沃肯也无法预测吧。
对于从侧面扑来的怪生物,火乃香仰倒在地上。打算要切断火乃香颈动脉的「那个」的手臂挥空,而火乃香从下抓住那只手臂,将军靴抵在对手的腹部,用力踹了出去,接着利用反作用力,像是交换位置般站了起来是行云流水般,毫无停滞的一击。
哒哒哒!
火乃香右手持枪,扣下扳机。从拔枪到扣下扳机只过了不到零点一秒,是与白虎同等级的速射,没有一发失误。
「!」
火乃香怀疑自己的眼睛,三发全部都被「那个」的体表弹开,弹到昏暗的森林深处后消失无蹤。火乃香超乎常人的动态视力,从命中的瞬间到子弹打到怪生物鳞状部分的过程都有确实看到,真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反应速度。火乃香也知道几种无法用子弹对付的装甲生物。但是「那个」明显是用特定部位,有意图性地阻挡,就像是火乃香用居合斩斩掉子弹一样。
咻啊啊啊啊啊
火乃香第一次感觉到「那个」的杀意。打从一开始就以造成致命伤为目标来攻击的对手,直到现在才显露杀意其实很奇怪,但当事人的火乃香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矛盾。
怪生物留下残影后跳了起来,在地上数公尺的高度抓住宽叶树,用脚一蹬覆盖着藓苔的树榦,从斜后方头朝下袭击火乃香。
落下的怪生物。
迎击的火乃香。
「破!」
火乃香发出凄厉的吼叫声,她将集中在掌心的气块,随着右手臂的挥动,用全身的力量一举发出。
碰!
在怪生物和火乃香的中间有爆炸声轰鸣,肉眼看不到的冲击波将火乃香撞倒在地,但也只有火乃香能够用防御动作抑止伤害。
「唔」
比起肉体上的疼痛,精神上的惊愕对火乃香造成的影响更大。理由有两个,第一个是自己放出的气比想像中还要强劲。火乃香花时间练成的气,拥有可与炸弹匹敌的破坏力,但由于现在的一击是反射性地发出,所以没有那么强的威力应该如此才对。
火乃香忍住呻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头盖骨的深处已经麻痹了,感觉就像充满压缩气体的大型气球在极近的距离内破掉。
挥去头晕目眩,视线横扫四周。不需要特别寻找,就能看见怪生物横躺在落叶和腐植土上。手脚和脖子等,构成身体的各部位扭曲成奇妙的形状。上半身和下半身也一样,怎么看都像是已经断气了,火乃香的气弹就是拥有那么强的力量。
带着黯淡的心情,火乃香走向怪生物。先出手的是对方,火乃香的行为就是所谓的正当防卫。但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杀生,那难受的滋味仍旧折磨着火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