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要死」
这是回过神来的我,见到眼前熟悉的面孔们,说出的第一句话。我用物质化能力做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划向手腕时,铃音和阳慈「哇—!」地大叫着稳住我拿刀的手。
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小幽鬆了口气注视着我们,在她身边,深螺小姐用一如既往的「哑口无言视线」看着我。
看来这个世上的神对我是个相当的抖S啊,丝毫不理会一般来讲被夺去身体控制权后这个人会失去其间的记忆这个固定套路,害得我这次印象超深刻啊。自己当时干了什么事,鲜明地烙在了脑子里。……推倒深螺小姐什么的,要「干」其他人什么的,真是的,不认识她们的楔倒没什么,换作真正身为她们友人的我,那可真会消沉个几天几夜啊。不,虽然不是我自己说的……不过果然,从自己的嘴里说出的是铁一般的事实,这倒也不难接受。我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一想起当时自己对女性朋友们的发言,我身为男性的「无地自容感」就涌上了心头。啊啊……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垂下肩环视四周。
大白天的公园。我似乎躺在长椅上,发现了这一点,我感到后背膈得难受。既然要睡的话,就应该是羽绒被吧……。
正琢磨着为什么头倒不怎么难受时,突然,真仪瑠前辈的脸颊进入了我正上方的视野。
「嗯?前辈,难道你在给我作膝枕吗?」
见到前辈一反常态的温柔神情,我不禁仓皇失措道。前辈则若无其事地轻快说道。
「因为猜拳我赢了」
「猜拳?」
朋友昏迷在旁,这帮人还有心情悠閑地用猜拳定谁来膝枕啊。现在我所感到的友情,出乎意料的淡薄啊。
「我猜拳可是很强的哦」
前辈挺起胸膛。
「哦,这一点倒还能接受啊」
「因为刚才我们四人猜拳时,我只用一次就赢了嘛」
「四人?猜拳给我膝枕?可是参加者……嗯,小幽,铃音,前辈……」
不会是他吧……我看了看阳慈。然而,他沖我摇了摇头。确实,他喜欢的是「萤子小姐」,不是我。所以没有给我膝枕的可能。铃音想给我膝枕的理由有点摸不清头绪……交给小幽和前辈的话我还得担心自己的头会被怎么样呢。铃音见我看了过来便扭过了头去。既然如此的话……
「……怎么了?」
「……没什么」
我和深螺小姐对上了视线。她……参加了吗,膝枕猜拳。啊,我果然读不懂她……神无深螺。真要给我膝枕的话她会做出些什么事啊。说回铃音,她平时可不是会参加膝枕猜拳的家伙……不会是因为,见深螺小姐参加了,产生了对抗意识才来的。……嗯?不,这样的话,说不定深螺小姐只是想让铃音跟她自己……
「怎么了?」
「没什么」
这次深螺小姐的脸靠了过来。恐怕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吧。我试着「嘿嘿嘿」地笑了笑,结果深螺小姐说着「似乎还残留着什么东西啊」就拿出灵符握在拳里,开始咚咚地打我。……以后还是别跟深螺小姐开玩笑为妙。
在长椅上坐正,喘了一口气,才发现大伙的视线都在我身上。我不明所以地从头上冒出个「?」。
「怎么了?」
「不……。那个……」
阳慈彷彿代表似的向前迈进一步。然后……有点难以开口,却又由于责任感使然吧,他鼓起勇气向我说道。
「关于伞的事……」
「哦……。……大体已经有所察觉了。从被楔夺取身体控制权时起吧。……她没跟着一块来……也是这回事吧?」
「……嗯。现在,她大概处于危险期……吧」
「是么」
「……抱歉」
「为什么你要道歉啊」
我苦笑着说道……然而,阳慈却没笑出来。铃音、小幽、前辈,大家都……低着头。深螺小姐还是面无表情。我隐隐地咬了咬嘴唇,然后马上沖大家笑道。
「真是的,别把气氛搞得这么压抑啊。人本来还能得救的,说不準就被你们给压抑得救不活了」
见我强作着笑脸,小幽一脸深刻地叫道「萤……」。这家伙,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跟伞挺情投意合的啊……。
我继续逞强了一会。我当然也难过啊。但是……因此就把难受挂在嘴边……最后也改变不了什么。这我当然……明知成日把「想死」挂在嘴边是死不了的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实际上,心灵的力量还是很厉害的吧?既然能把一个人影响到想死的话……也许啊,心灵的力量也有积极方面的作用吧。我……我们心中想着『伞,加油』,总比想着『伞,你死了怎么办啊……』更能帮上伞吧。是吧,深螺小姐」
我把话茬转给了深螺小姐。她严肃地回视着我。……说实话,我觉得她也许只会回一句「……微不足道。基本等同于没有效果」的。实际上,彙集了全世界的意志才能将一个人影响到想死,四~五个人不过稍作一下祈祷,怎可能有力量可言。至少,肯定没有能让一个人活下来程度的力量吧。然而……深螺小姐看着我,又环视了其他几人——
「是啊,式见萤。你讲得的确在理。不是有『诅咒』这个说法么。看来一度存在于这里的真仪瑠纱鸟和式见萤身上啊。所谓人的负面感情,拥有足以置他人于死地的力量。因此,有完全相反的力量也是理所应当的。发自内心的『祈祷』的力量,的确……能起到作用」
「姐姐……」
铃音应该发觉到了吧。深螺小姐的表述,与实际理论有些不同。实际上……不论诅咒,还是灵体,它们能干涉的,也只有人的内心。对受到物理上的「伤害」而饱受煎熬的妹妹「祈祷」的效果……是有是无显而易见。铃音应该远比我清楚的。她稍有些惊讶地……但又饱含温情地注视着深螺小姐。
见前辈、小幽和阳慈振作了一点,我安心地鬆了口气。然后,眺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我真心为伞祈祷。虽说自己想死的祈愿也许传达不到老天爷那里。就算如此。除此以外,现在的我……再做不到什么了。
看着这样的我,小幽呼道「萤」。我的视线回到她身上。她似乎很犹豫不决地望着我。
「萤……萤想死的原因,我从铃音那里……知道了」
「是么……」
「萤。那个,然后我又从深螺小姐那里听说……了」
「?什么?」
我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小幽忸怩了一会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道。
「萤选择了生……是真的吗?」
「…………」
铃音、前辈、阳慈也都紧盯着我。我……我叹了一口气后,用手搔着开始变烫的脸颊,回答道。
「……是真的……」
「也、也就是说,『想去死』已经治好了!?」
小幽贴近我问道。既然知道了我想死的原因,那就应该很清楚地认识到只要我还拥有物质化能力,就没有「治好」的可能……然而,小幽的双眼闪着期待的光芒。铃音、前辈、阳慈也都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对不起。辜负了你们的期待……没治好……吧」
「……是么」
小幽沮丧道。然而,下一瞬间她再次期待地问道。
「可是,既然那样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要放过『毫无痛苦死亡的机会』……」
「这是因为……」
我觉得说出来有点难为情,不经意间脸已经很烫了。就在我沉默时,深螺小姐代我继续说明道。
「式见萤的确由于各种事由而变得想死……。但是,无论有多么苦痛,从长远看来会给他人带来多大祸患,他还是因为『我发觉生命这东西,不能轻易放弃』而选择了生」
「诶?」
大家都望向深螺小姐。我则难为情得快死了。自己正经说出的台词……让别人来重複,真是异常羞人。深螺小姐她,也许是错觉吧,她有一瞬间坏笑着盯了过来。随后,她继续说道。
「这完全是我的计算失误。倒不如说,是意料之外。通过式见伞的一系列事件,式见萤得出的结论是……『生命是宝贵的』。……换作以前的他……我从资料上熟知的他的话,肯定不会有这样的结论吧。只会单纯地想到:这种妹妹都会遭遇不幸的世界,还是利利索索地死掉离开吧。于是穷途末路的他,就会接受我的提议。特别是我所说的『你只是在周围的人添麻烦』会让他受不了的。活着只能给他人平添麻烦……他会这么想的。然而……这其间却出现了意外。拜某位所赐」
深螺小姐环视着大家。啊,我脸上现在可以煎鸡蛋了吧。大家的视线又集中到我身上。我……我毫无脉络地,想方设法掩饰过去……却说出了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话。
「不、不是,那个。怎么说呢……得知伞的事情时啊。那个……我是这么想的。至少我……我自己再怎么被为难,果然还是希望伞能活下去。希望她能保持着笑容。这……样。不过……这,不也只是我自己的感情吗……我这么想。不论是伞……还是别人……也许还有人希望我活下去。当然也可能没有。可是……可是『生命』这东西,总不能凭我的一己之见而……放弃吧,这不正是很宝贵的东西吗……我想。也许会被嘲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不过,我以前不就说过了嘛……我很笨的。就这样……就这样,我心里,还是无法切实感受到……不至于失去重要的东西……这句话。无法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但是,现在的话……所以……」
真是前言不搭后语。我也不明白自己想表达什么。再说了,我现在为「想死」这一感情所困,但却在诉说着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大脑里一片混乱。
但现在我很明确。自己「想死」的感情,确实不是自己真正的感情。讽刺的是,这是被楔附体时,我才明白的。
在周围温和得让人有点讨厌的目光下……我急忙继续说明下去。
「当时我回答活下去之后,楔却硬是进入了我的体内。深螺小姐虽然也有阻止,不过当时来已经不及了。貌似从一开始就已经用灵气之线连上了我做好準备了。楔为什么会干出这种事……老实说,我也不明白。虽然楔的内心活动也有传达到我这边……只不过,并非要用物质化能力干这干那的意识……。而是纯粹的以一个『女』字为代表的欲求。不过……总觉得很奇怪。总觉得,楔『要把我带到某处』似的。而那又不是楔自身的欲求,只是给人『不这么做不行』的感觉……」
说着,我望向深螺小姐。铃音则用有点生气了的眼神转视深螺小姐,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深螺小姐摇头了。
「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那不是姐姐使役的灵体吗!」
「……至少,你应该理解,我没有可能向楔作出『把式见萤带到别处』『去袭击女性』之类的指令吧。毕竟,连我自己都被袭击了」
「……这倒是……」
「再说……楔是我长年使役的灵体。本应不会出现『自我』的……。不可能毫无来由地暴走啊……」
深螺小姐单手托腮,陷入了沉思。铃音也缓下了追问。我可不想看见她们姐妹俩吵起架来,于是转移话题道。
「……不过,托楔的福,还是有件好事的」
前辈对我的话即刻反应了。
「多亏他,坦白了自己的慾望吗?没想到后辈会用那种眼神看我啊……。……既然那么想要的话,胸部也不是不可以让你摸一下——」
「不是的!」
我全力否定,然后缓了一口气,自虐般地笑了。
「……当那家伙代替我承受『想去死』感情的瞬间……。虽然那时只剩灵魂,但感受到『想死』的感情消失时……我简直都落泪了」
「诶?」
看着前辈她们惊讶到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回想起了当时的事。对……那段,美妙的『活着』的时间——
自己的内心开始被楔侵食时,我感到的是非同寻常的不快感。自己体内被硬塞进了什么东西的感觉。不过,倒不是把内心直接更换的那样……怎么形容呢。在名为精神的单间房里,被人不法侵入了似的。我,被逼到房间的角落的感觉。但是,没办法出房间。虽然没出去……但是,房间名牌上的名字已经不是我的了……就这种状态。身心的主导权都被别人掌握,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在房间被缓缓侵食时……我所感到的,除了噁心,别无他物。但是……『反转』了。在某一瞬间。我的心境,豁然开朗了。
就在外部世界的深螺小姐倒数完毕的瞬间,我开始……不,楔开始痛苦地满地乱窜。不过因为我身体的感官已经被悉数夺走,我只能感到的是视觉信息。由于楔在地上痛得乱滚,我所看到的景色也只是在不停地骨碌骨碌转。但是……
(多么……迷人的景色啊……)
我通过楔看到的外部世界……实在是过于美丽。接着,我的心情越发激扬……明明什么都没干却想向世间万物致谢。忐忑不安地期待着什么。
我直接地感受到了。啊啊……这就是,大家所说的,真正的「活着」吧。
我连锁地感受到了。啊啊……这世间,还有比放弃这么美妙的东西更愚蠢的举动么。
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活着,真的,仅仅是活着,就是这么令人愉悦的行为了。太美妙了。活着本身,就是值得感恩戴德的啊。因为……
(世界是如此温柔,生命都受到了祝福,更何况,她是这般的绮丽啊)
我彷彿坐在火车上,充满好奇心地透过车窗将自己从未见过的景色尽收眼底的小孩子一般……通过楔,满是幸福地注视着本是我和大家所在的世界。……直到楔逃离了我的身体,我再次背负上「活着难受」的心情为止。在这之前……我仅仅在,注视着这个世界。仅仅是注视,就是幸福。
「太厉害了。我已经……无以言表了。嗯,太厉害了。原来这就是我们所活着的世界啊。楔进入我体内后我所见到的景色,都是那么地耀眼。明明内心没有运作,却还能这么高兴。那是因为『活着就是幸福』。我对自己活在这世上……存在于这世上感到无比的喜悦」
「萤……」
「真够讽刺的。天天想死的我……剥掉这层皮后,却最能感受到活着的实感……。自己居然能明白仅是活着就能如此幸福……。命运弄人啊……」
「…………」
「不过现在又回到『想死』的状态了啊。这世上,还是让人活着难受。不过……」
「…………」
我看了看大家,发自内心地笑道。
「不过,还是再稍微,活上一阵吧。我打心底这么想的。如果,那种感觉就是真正的『活着』的话。那我……我要,把那被夺走的感觉,重新夺回。这总是个比单纯地想去死要好得多的目标吧。所以……对不起。也许以后,还会给大家添麻烦。深螺小姐也是。如果,如果真的由于我伤及了他人的话……虽然我也不是在轻视自己的性命……但到那时,当即杀掉我也没关係。但是……但是,那个,到不影响他人的最大限度为止,我……我还是想稍微,挣扎一下。……对不起。这也是我的任性。但是……」
正当我绞尽脑汁地将自己所思考的表达出来时,深螺小姐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又用她标誌性地毫无起伏的语调……对我说道。
「……我可没那个閑空啊,式见萤」
「?」
「这次的工作结束了。突然来了件比较急的工作。楔的暴走原因我也得调查。再说,少了一枚棋子啊。还要为补充道具四处奔走,啊啊,忙得不得了」
「深螺小姐……也就是说……」
「因此,式见萤。关于你的事件……『暂时保留』。当然,这也并不代表尊重了你的意志。只是因为这边的状态没有调整好」
「姐姐……」
铃音柔和地微笑了。看来,事到如此,她也终于看到了深螺小姐的真正的『心』了。
直到刚才为止的凝重气氛也终于缓和了下来,大家也总算都恢複了笑容。小幽又一如既往地呼着我的名字扑抱了过来,不过这回我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抵触。总觉得,现在小幽的拥抱给予我的温暖,是多么令人感激。这回,连铃音也心平气和地注视着我们。前辈和阳慈也是。看着这一切,深螺小姐叹了一口气后,刚要离去时——
滴铃铃铃铃
也正是这一刻。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看屏幕。小幽也跟着看了过来。这是……
「萤……这是……」
母亲的电话。也就是说……她打来是要报告伞的病情的。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就连深螺小姐也停下了脚步,默默地守候着。我作了一次深呼吸。右手在颤抖。电话的接通键……我按不下去。然而……
「萤」
小幽把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右手上,微笑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右手的颤动缓和了下来。我下定了决心,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拿到耳边。听筒传来母亲吸鼻子的声音。
『萤……萤。伞她……伞她……』
「…………」
我从母亲那里,听到了……结果。
「是么……是这样啊……」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挂了电话。大家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目光急切的……五个人。铃音背后的深螺小姐,现在也毫不掩藏担忧的眼神。……我明白了。她其实对利用我妹妹一事是非常犹豫的。她其实比任何人都要在乎「妹妹」。所以,我对着深螺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