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在天际流动。
令人几乎傻笑起来的晴朗好天气。做日光浴稍嫌炎热,但雷欧波尔特史科鲁普斯却坐在索罗桑宅院里的大石头上,一脸獃滞地望着半空。
精神饱满原本是雷欧的优点,但此刻的他却一点霸气也没有。傻瓜般缓缓半张的嘴巴没有闭起的打算,膝盖上的双手软弱无力。整个人就像突然老了六十几岁,差不多要準备退休的老年人,或许很适合在膝头摆上一只蜷成一圈睡觉的猫咪。
这样的午后情景。
突然盖满全身的阳光缺了一角。
不觉将视线转向那块阴影的雷欧,眼中映照着猛力砸下的铁槌。
哇啊啊啊啊啊?!
他几乎全凭反射神经往旁边跃开。砰咚一声闷响,钝器与石头激起火花。
你、你想干嘛?
奋力跃起后摔倒在地的雷欧大嚷。
哎,看你没什么精神,才想给你打打气嘛。
轻鬆举起从声音听起来连巨汉都难以挥动的铁槌,索罗桑家的主人丽塔婆婆说道。
雷欧一边站起来拍落身上的泥土,一边不服气地说:
要是打中了,别说是打气,连命都给你打掉了
那只能怪你命不好哪。
跟命好不好有什么关係?那根本就是杀人兇器。
小伙子你还真是斤斤计较,这样成不了大器喔!你不是想进宫廷骑士团吗?
雷欧一时露出茫然的神情。
你从要塞回来以后就不大对劲。话说回来,德伊鲁也怪怪的哪。
不,那个
就在这时
简直不像刚生完一场大病的洪亮声音响起。
雷欧~~雷欧、雷欧~~啊,找到了。
用呼唤自家小狗般随便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一面走进院子里的正是帕希菲卡。不过她还没换上平时的服装,长发放下,身穿病人睡袍,但似乎已经复原了。
那、那个、那个
对照之下,雷欧一听见她的声音就突然心神不宁,视线游移不定,彷彿在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难得人家想要谢谢你的草药,你却跑得不见蹤影
帕希菲卡绕到雷欧面前,凝视着他彷徨的脸孔。
不,有什么好谢的,那个
雷欧?
看见他和平常大相径庭的模样,帕希菲卡不禁眉头深锁。她重新审视他的脸,少年骑士彷彿害怕接触她的目光,微微别开头。
唔。
她跟着绕过去,他却再度避开。
帕希菲卡猛盯着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别开头去的雷欧不慌不忙地伸出双手,冷不防抓住他的脸,硬生生地转回自己的方向。
呜?
跟别人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脸,没有人教过你吗?
即使脸孔被帕希菲卡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固定,雷欧的视线仍旧游移不定,显然不想好好跟帕希菲卡说话。
雷欧?
好过分耶,雷欧。
帕希菲卡鬆开他的脸,骨碌碌地背转过身。
少女娇小的肩头微微颤抖。
啊
雷欧顿时一脸无辜地不知所措,这种地方跟平常一样,依旧是个大好人。
帕希菲卡
你跟我只是玩玩而已喔!
帕希菲卡宛如向天祈祷,双手在胸前合十说道。
目光当然是对着斜上方。如果不那样的话,泪珠就会不禁滑落她彷彿正如此诉说。
明明说过爱我的全部!所以我才把身心都献给你了!好过分哟,人家肚子里的小宝宝要怎么办?至少要出抚养费喔,精神赔偿费也拜託了!
等、等一下,帕希菲卡!雷欧急忙转向胡言乱语的帕希菲卡。这、这种话怎么可以随便乱说?
因为雷欧都不理我呀。帕希菲卡闹脾气地说。
不,那是
看着再度转开视线的雷欧帕希菲卡的表情突然缓和。
是吗?
那种笑脸就像放弃了什么东西。
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哭泣,只不过像是有所顿悟,然后全盘接受的那种温柔、疲惫的笑脸。
你好像都知道了。唉,那也难怪会讨厌我但其实我也不想欺骗雷欧喔,真的!所以,至少让我说声谢谢。
我
没关係,制止正想开口的雷欧,帕希菲卡微微一笑。谢谢,不光是草药的事。这几天很快乐喔
如此说完,帕希菲卡转身走进屋内。
什么?
丽塔婆婆一头雾水地问,但雷欧只是摇摇头。摇摇头但仍然挥不去表情里的苦恼与困惑,他呻吟似的说:
我这个无可救药的小丑
※※※※※
正在替院子里栽种的草药浇水时猛然感觉背后传来一股气息,德伊鲁回头一看。
黑外套加上黑长发,一时竟在那个姿态里感到死神般的凄惨气息,德伊鲁也为自己内心的震撼深感意外。儘管平常看起来只是一个温吞吞的女子,德伊鲁也知道她绝非如此简单。
是你吗?
德伊鲁叹息似的对拉蔻儿说。彷彿畏惧她的目光,他又回头继续浇水。
你妹妹后来情况如何?
德伊鲁调製好帕希菲卡的解毒剂,就匆匆逃离索罗桑家。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理由。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无法接受那时的女婴以十五岁的姿态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多亏您的治疗,她已经完全康复了。她原本想亲自前来道谢,是我擅自把她留在家里。
是吗
拉蔻儿没有继续说,也没有催他回应,只是静静凝视德伊鲁浇水的背影。
沉闷的寂静中,只有滴落土壤的水声横亘在两人间。
喏,你觉得怎样?终于德伊鲁望着渗入士里的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
什么事?
我的事。你也觉得我很傻吗?觉得我是软弱的人吗?
崩塌的正义。
帕希菲卡废弃公主仍在人世的事实无法安抚他,因为那无法消除自己曾经打算杀死无辜婴儿到最后都无法打消那个念头的事实。
为了什么正义、骑士精神而横冲直撞最后居然走上这条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义。
正如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想法。大家都是按照自己的正义行动。然而要贯彻一种正义,就等于要击溃其他有利害冲突的正义。
不,我早就知道了,那种事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以为自己可以看破一切
但是,那一天将你妹妹扔进谷底时,我终于发现了,我什么都没有看破。只不过死赖着根本不存在的正义,单方面地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我很害怕那种事,深怕自己为了贯彻正义,必须做出某种无法挽回的蛮横行为。
拉蔻儿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
除了致谢以外我妹妹有留言给您。
语气里含有少许只有少许的深意。假使换成其他时间,可能不会察觉那种抑扬顿挫。
但德伊鲁明白了。
那个少女知道德伊鲁曾经想要杀她,所谓的留言,大概就是对那件事的评论。
是什么?
浇水声突然停顿。
德伊鲁杵在原地等待。
是审判他的话语?还是贵备他的话语?或是赦免他的话语?
什么都好。不论是什么话语,即使是万劫不复的谩骂,他也决定概括承受。
在正义这个辞彙的庇护下,对自己的残暴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的自己,有承受那些结果的责任。
对不起。
!?
听见大出意料之外的话语,德伊鲁不禁回头。
然后在剎那间醒悟了。
那个少女帕希菲卡既没有谴责也没有怒叱他,只不过是对负责除掉自己而人生大乱的德伊鲁道歉。
没有身为被害者的弹劾或宽恕,那个少女反而是以加害者的身分谢罪。
她当然也知道自己对德伊鲁没有任何责任。儘管如此仍毅然开口道歉,想必是因为她很清楚,任何被害者的话语都无法减轻他内心的重担。
然而
为什么
德伊鲁呻吟似的低语,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十五岁少女的气量吗?实在难以置信,而且那个少女完全不在乎他所犯下的过错。仍旧很高兴知道他还活着。
这么费心,令我愧不敢当。如果她当面向我道歉,说不定我会羞愧得上吊自杀。就连那样的少女都这么坚强、这么有气量我果然是软弱的人
当初他只要自己再多思考一下就好了。
关于自我正义,只要不停思考就好了。不论多么不安、多么痛苦,也不该肆意挥霍自我正义与骑士精神,而应该一步一步地思索自己的道路是否正确,并且好好地活下去。
你的确是个软弱的人,拉蔻儿说道:但我想是值得自豪的软弱。
拉蔻儿后面那句话让德伊鲁拾起头来。
正因为软弱,才能温柔;正因为软弱,才能致力让自己坚强。大家都是因为软弱,才产生羁绊;因为软弱,才会拚命思考、为他人着想。
真正坚强的人,绝对不是捨弃软弱的人,而是先承认自己的软弱,再建立自己的坚强这是我妈妈说的。
德伊鲁正想开口但思绪无法化为言语,最后选择了其他的话题。
你们父母是明知你妹妹的来历。还决定收养她的吗?
是的。
真想见见他们。
他们已经去世了。
是吗?真可惜。德伊鲁打从心底如此认为。
我们今天就会离开村子,老实说,在这里待太久了。在这里待太久的话.别说是刺客,搞不好会招来更可怕的东西。
德伊鲁对拉蔻儿的说法皱眉反问:可怕的东西?
追杀我妹妹的并非只有人类。拉蔻儿的语气依旧平淡。
※※※※※
在他人的催促下开门走进房间后突然被一把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