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木板的天花板。
电灯垂下来的绳子,被上一个房客抽的烟给熏黑了。
我注意到自己已经醒了。
往旁边一看,明亮的阳光从窗外射入。在打工处拿回来的多余赠品时钟,上面显示着下午两点三十五分。我发现自己是半裸着包在棉被里睡的。除了亮灰色的运动内衣与内裤之外,我全身上下贴的、包的就是撒隆巴斯、绷带跟OK綳。
棉被周遭的榻榻米上,散落着消毒药水的瓶子、退烧药的空盒、撒隆巴斯的塑胶膜,还有纱布跟绷带的剪角、剪刀。OK綳的塑胶外膜也到处都是。
记忆苏醒。
跟关节婆婆金泽银子激斗之后,我坐了计程车逃回家里。忍着全身的疼痛,进了屋里治疗伤口。我还记得弄好之后,自己终于觉得安心的那种感觉。
大概在那之后,我就倒在这六张榻榻米大空间中的棉被上了。
我熟睡到连作梦也没有。我用手撑着坐起上半身,全身酸痛。不过,已经没有昨天那么痛了,因此我使力站起来。
我拉开拉门,走到厨房。赤脚踩在地板上还挺冷的。我拿起流理台上的镜子,确认自己的脸。
我用剃刀贴在脸上让脸部感到冰凉,所以右脸的肿胀已经好了很多。以前常常受伤,也老是被打,所以身体已经变成很难得肿起来、很好医治的体质。我想起爸妈说比赛后这样电视上拍起来也比较好看的事。那些无聊的记忆又带着苦涩的滋味在我脑海里苏醒。
睡了一觉,全身是汗,让我觉得怪不舒服的。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更让人感到炎热,不过,这里当然不可能有装冷气。
我把手臂、腰上、背上、脚上的绷带跟纱布拔掉,先移动一步,右手绕到背后解开运动内衣的扣子,再走一步把运动内衣脱掉,第三步丢在地上。走第四步的时候在浴室外从左脚开始脱下内裤,最后踏出第五步的时候,刚好把内裤从右脚脱掉,然后抵达狭窄浴室里中央的磁砖上。
这个家还是一样地狭窄。我抓住连到水龙头的塑胶水管,往头上一放,什么莲蓬头之类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有,这是我自製的淋浴法。
我打开水龙头,塑胶水管里流出来的冷水,从我的头髮、胸口、腰部,一路淋到了脚下。伤口碰到了水,痛得我发出小小的悲鸣声。
我继续淋着水,伸手到肥皂盒里拿肥皂。有裂缝的镜子映照出我的裸体。用塑胶水管洗澡,怎么想都很像动物园里在洗动物的样子耶,真央曾经称讚过我的胸部有型,但实在是一点都不丰满。
我不去在意胸部,赶快用肥皂洗身体,用洗髮精洗头。无视于渗入全身伤口的水。最后还是用洗动物的方式把肥皂泡沫冲掉,踏出浴室。接着这也是我最近常做的,就是用打工场所的野村酒店的毛巾擦头,擦身体也是用另外一条野村酒店的毛巾。回到六块榻榻米大小的空间,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撑着下巴靠在窗上,头髮上滴下来的水珠,落在窗户的缝隙里。
窗外的夏日艳阳,被道路还有下町相连的建筑物以阴影切割开来。
我往下一看,落在窗户缝隙里的水珠已经开始干了。
在这么热的夏天里,没必要拿吹风机吹乾头髮吧。
本来今天想在家里混一天的,但是不行。
傍晚有阿福的戏要上演,如果不去的话,那个大叔应该会觉得很沮丧吧。
那个无聊的大叔,脸上只适合笑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觉得如果不去的话,他脸上一定会露出困惑的表情,而我并不想看到那样的表情。
窗户下方的马路上,有小孩子抬头看我,大约是念幼稚园左右的年纪,他看着窗边的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的脸上泛起红晕,急忙地从窗边的椅子上逃开。
年轻女子在窗边裸露胸部,就连小孩子也会看呆了吧。
呜哇,我才不要被人家认为是什么花痴呢,一想到自己差点成了新的都市传说,我就觉得超丢脸的,实在是没资格去笑关节婆婆。
一走出跟老师商量出路的会议室,真央就不禁叹了一口气。
导师惠子老师讲的话好冗长唷。说什么难得人家的数学跟物理这么好,应该要更用功一点,去念大学才对。
不过呢,真央一说出「像我这么笨的人,与其去念大学,不如穿着可爱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找个好男人,这样,不是会比较幸福吗?」惠子老师就超生气的。
结果,惠子老师整整讲了两个小时有关学问跟努力有多么地重要,还有女性出社会是很重要的相关事情。
过程中,真央就只好点头说「老师,您说得对」。不过,很努力认真念书的惠子老师,到现在还是单身呢。跟她是同事的那些老师也都无视于她的存在,就连学生们也都在背后说她是个只会生气的老老老处女,大家都很讨厌她。
真央本来打算跟老师商量未来的出路之后要告诉她,三年级的石峰学长一群人,为了要欺负老师,準备了一个只是玩玩的强暴计画。不过,最后真央也不想讲了。
身为自立的现代女性,但惠子老师看起来一点也不幸福。为什么没办法得到幸福呢?话说回来,不管是同学也好,爸爸跟哥哥也好,就连那些去卖的女生还有客人们,认识的人之中好像没有人看起来是幸福的。勉强要说的话,鍈子大概还算幸福吧。
没错,鍈子!真央回到教室想拿书包,但教室里只有排放整齐的桌椅,鍈子早就不在了。
等了一会儿,想说鍈子可能会回来。但看起来也不太可能。鍈子应该是先去阿福演戏的地方了吧,或者是有工作。这下子,真央又更加痛恨惠子老师的长舌了。
出了教室下楼梯,对了,刚刚关机,说不定鍈子有传简讯来。
「啊,三轮同学。」
真央握着手机,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在教室的玄关、鞋柜前有个很高的温柔笑脸,是大友同学。
「我也刚回来,我刚刚去图书馆查点资料。」
拜託,又没人间,大友便自己交待起刚刚的行蹤,真奇怪。真央把手机放回口袋,开始换鞋子。
「真辛苦呢,我先走啰。」
「呃呃,等一下。」
真央跟大友就这样停在玄关。
「这正是个好机会,要不要一起回家呢?」
「好啊。」
真央马上回答。
「不过,我傍晚要去台泰大学看戏剧社公演,要从后门走喔。」
「那就只能一起走到校门了啊,嗯,那样也好。」
真央踩着校舍的影子走着,大友走在她的身旁。要到后门的话,从体育馆的后方走比较近,因此,两个人就从这条路走。
「对了,三轮同学常常跟大学生在一起呢,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集会呢?」
「我们有超级大学生阿福,还有跟他同年纪的崎姐。我喜欢阿福的戏剧,所以跟他变成了好朋友。我还邀了鍈子一起去,奈绪美很强,可是阿福很怪。」
「是喔。」
大友一副没啥兴趣的样子。
「对了,我今天想去买衣服。」
「喔喔,真有钱耶。」
居然突然转换话题,真是难配合耶。「我买了Peaow的开襟毛衣,要分期付款,还有手机费,所以这个月已经没什么钱了~」
真央不自觉地就讲得可怜兮兮的。因为鍈子都不打来,所以只好由真央打过去。因此,每个月的手机费用都很可观,虽然想要将鍈子设为热线,这样费用比较便宜,但又怕会被冷漠地拒绝,所以真央一直说不出口。
「真辛苦耶。」
「嗯,对啊。」
大友从刚刚就一直讲一些没有意义的话,所以真央也只好回答一些没意义的答案。
「对了。」
大友停在体育馆后方的仓库前,真央也跟着停下脚步。啊,组合屋的仓库遮住了太阳,阴影下好舒服唷。对了,阿福的剧本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完成呢?
视线回到大友身上,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手又开又合,鞋子不停地踢着地面。真央等着,听人家讲话是很重要的事呢,不过,可以的话,真希望他要讲就快点讲吧。
大友面对面地看着真央。
「我,喜欢你。」
「是喔,谢谢。」
真央微笑。有人跟自己表示好感,真是令人高兴呢。不过,大友一脸很苦恼的表情。真央坦率地道谢很奇怪吗?
「你想不起来了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跟你同班。」
大友一副很怀念的眼神。真央歪着头,但大友还是很热情地说着。
「放学的时候,你跌倒了,膝盖都擦伤了。我陪你一起回家。然后,回家的路上你答应我,长大后要嫁给我的。虽然听起来有点天真,但是今年春天我们被编到同一班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一定是命中注定的。」
真央歪着头。
因为,真的想不起来嘛。那么久以前,而且还是小孩子许下的承诺,怎么可能会记得呢?
不过,大友自己讲得一副很陶醉的样子,眼神从过去终于回到真央身上之后,倒是变得非常地认真。
「所以呢,我希望,你能跟我交往。」
「啊,这件事啊?」
真央终于懂了。因为一直没有意识到大友的存在,所以没注意到他的心意。真央只想了一下,马上就做出结论。
「你也想要我,对吧?可以啊。」
真央像平常一样的回答。
「我呢,如果是长相普通的上班族或学生的话,基本一次两万。如果是乡下地方,价格可能会比较便宜啦。不过,这就是我的身价喔。还有,我个人的特殊收费标準,长得太丑的费用要乘以一点五倍,胖子也要一点五倍,万一又丑又胖的话就乘两倍啰。」
「啊?」
大友还是一脸笑容,但声音听得出来有点错愕。是没听到吗?那再讲一次好了,这次,用一句话说明就好。
「这是我的价钱啊,虽然是有点贵啦。」
大友的笑容变得僵硬,视线也停止左右移动,大概已经听懂真央所说的话了吧。真央想到必须讲得更清楚。
「不管是结婚还是恋爱,都只不过是男人的钱跟女人的脸交换而已。所以现在也是一样,男生必须要用金钱来表达诚意,OK?」
「你、你在说什么啊?用金钱表达?」
大友的声音充满了疑问与怒气。
「我们小学时的约定,那是命中注定的……」
「对不起,我忘记了。」
真央微笑着。
「因为,以前是以前啊。对我来说,那种过去的承诺一点意义也没有。」
真央对大友讲得很清楚。
「可以把话拉回到现代了吗?你想要我,正确来说,是你想要我的身体。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要你。你很无聊,男生都很无聊,要不就是只会聊一些漫画、动画或电玩的事情,要不就是只会炫耀或说些自己心理障碍的事。所以,你们带给我的不愉快,我是看在金钱的面子上忍下来的。」
大友还是一副陪着笑的样子,虽然看起来有点震惊,但似乎不能理解。
真没想到需要笨笨的真央说明耶,大友不是班长而且成绩还常常在全年级中排前五名的吗?真奇怪。
「我可不是喜欢钱唷,只是你们表现出来的都不是我有兴趣的东西罢了。书啦电视、运动,还有别人的八卦都很无聊。因为,那不是你们自己本身的东西嘛。我对男生的收入、地位、名誉、学历等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是会想说,价值高的东西就拿来利用一下。因为,那又不是你们本身,而是身外之物,换做是别人拥有这一切那也一样啊。」
真央很亲切地解说着。
「我觉得呢,重要的不是以前,而是现在,目前这一瞬间的你。你个人本身,要是有趣的话那也就算了,偏偏又不是。既无聊又无趣,也不好玩又不帅,我没办法喜欢你嘛。所以,如果你想跟我上床的话,我就只好靠钱忍耐啦。因为,我现在正愁没有钱缴手机费用嘛。要不是这样的话,就算你给我钱,我也不会跟你上床的。」
真央露出商业性的笑容。这是她随时随地都会展露出来的笑容,因为,就算表现出真实的自己又如何呢?所以一切都是演技。那是为了给别人看的,穿着外出服的自己。
大友站着,手还是不停地开合着。真央在等着大友讲话,但他什么也没说。
「呃呃,你要买我吗?还是不要呢?如果没事的话,那我要先走啰,我有急事。」
大友的手还在不停地开合着,他把手心的汗擦在衣角上。真央已经觉得腻了,就连这种时候,大友也是这么地无聊。真央踩着皮鞋,身体开始往后门移动。右脚刚踏出去,左脚正要跟上的时候,背后就传来了声音。
「等一下。」
一回头,是大友叫住了她。他的鼻孔撑得大大的。眼神与其说是想要真央,其实比较接近是用憎恨的眼神说想要真央,更像是用憎恨的眼神瞪着真央。
一直等着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又停住了。真央再度地觉得不耐烦,再一次打算转身的时候,大友走到了真央身边。
「我,要买你。」
他的眼神就像是瞪着杀父仇人一样,大友说完,真央露出了笑容。
「多谢惠顾。」
我跟着人潮走出了台泰车站的剪票口。
虽然有巴士可以从车站到大学,但我并没有走向巴士站。为了省钱,我选择走上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昨天晚上的计程车钱实在是大出血啊。
我拉拉背筋,走在车站里的石子地上。身体一动,各处就开始觉得痛,但还不到不能忍耐的程度。出了东口,我继续走着,走在车站前的饮食街旁的人行道上。
路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有要去上下午课的台泰大学学生、準备回家的东台泰高中、东台泰国中的学生、上班族、咖啡色头髮的男生与大波浪头的女生。他们的对话跟讲手机的声音,混着脚步声进入我的耳里。
「今天要吃什么啊?」「我知道了,三点我会到您那里拜访。」「夏天要去上学真烦耶。」「小爱,我就是爱你啊。」「我也是呢,佑树。」「对了,今天有福泽学长的戏耶。」「下午第一节就是寺岛的政经耶,真讨厌。」「对不起。」
中午时分,饮食街上的人潮众多。
「对不起,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我终于注意到有人在叫我,转过身去。有个女人站在人行道上。她的个子很高,穿着朴素的白衬衫和黑裙子。是一个下巴尖尖,有着鹰钩鼻的中年女性。她好像为了追我而奔跑,所以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这种程度就会喘的人,危险度颇低。啊啊,看到人首先就会判断强弱,实在是已经改不掉的坏习惯了。
「请问,您是奈绪吗?」
「啊?嗯嗯,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反射性地回应,但马上就后悔了。不论是关节婆婆还是石田,我常常被人家追逐。会在背后叫住我的,通常都没啥好事,我居然还那么坦率地回应。只要有一次也好,有没有帅哥要来追我啊?
在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同时,她已经调整好了呼吸。
「太好了,还好来得及。」
说完后,中年女性低下头,向我鞠躬,深深地行了一礼。周遭的人都对我们投以好奇的眼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向前对她说「请抬起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抬起头的女性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
「虽然很不好意思,」她有点犹豫,但还是继续说道。「但,我有件事一定要拜託您。」
她的表情十分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