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行

1

雪国的冬天多么可怕，未曾实际经历过的人恐怕无法体会。

除了无可避免的严寒，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大雪。冰晶从天空轻柔飘下纯白雪花，带来浪漫气息，同时也使都市机能完全停摆。至于为何会造成这种情形，原因就出在雪不融。雪国的雪不会融化，加利熙罕这地方一旦进入冬季，直到隔年三月都是低于零度的气温。

连日来大雪纷飞，以惊人的速度迅速为城市披上一层雪白，甚至有屋宅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而倒塌。因此加利熙罕的居民不论士兵、官员还是农民、医生、工人，每到此时总会全体出动到外头铲雪。他们一大早挥汗将雪堆到推车上头，再推着一车车的雪运至河流或广场。在肉体劳动结束后，他们才有办法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

辛辛苦苦除雪后，到了夜晚又降起雪，早上一起床外头依然堆满厚重积雪。没有人喜欢与雪缠斗，但不铲雪又出不了家门，只好乖乖认命。

「所以说啊，卡萝蕾娜，用亚修忒的火焰融雪这种想法太肤浅了。雪融后地上会结冰，要是有人因此滑倒受伤，你愿意负起责任吗？」

「唔，我还以为这主意不错呢。」

简洁的建筑物里，在一间摆饰高雅的小咖啡厅角落处，一对男女相对而坐。

男子身材修长，名为伊尔弥·秘维克。此时的他正露出愉悦目光，注视坐在面前的少女。

坐在他对面的少女名叫卡萝蕾娜·契诺希裴尔，身高虽然只有一百四十公分出头，芳龄已满十四。她鼓起脸颊，不满地盯着伊尔弥，看来是无法接受自己的意见遭到驳斥。

倒是伊尔弥显然不在乎卡萝蕾娜的不满情绪，悠然地把咖啡杯送到嘴边，让黑咖啡的苦味渗入胃里。

「趁咖啡还没冷掉的时候赶快喝吧。」然后，他朝卡萝蕾娜这么劝说。

「知道啦……」卡萝蕾娜应道，却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啜饮。

「怎么不喝快点呢？」

「吵、吵死人了，我就是想慢慢喝！」

卡萝蕾娜满脸通红，咖啡一濡湿唇瓣，她的脸马上因为难喝而皱成一团。那副模样一看就知道，黑咖啡令她难以下咽，但出于不愿输给伊尔弥这样令人不禁莞尔的理由，她坚持不肯在咖啡里加入砂糖。虽然是自尊心作祟，她还是朝伊尔弥投去怨恨的目光，伊尔弥见了忍不住面露微笑，卡萝蕾娜的一举一动都令他觉得可爱极了。

其实伊尔弥也不爱喝黑咖啡，只是一心为了捉弄卡萝蕾娜，才会不加糖直接喝下苦涩的咖啡。

店里的时间缓慢流逝。

两人相遇不过三个月，伊尔弥已经把卡萝蕾娜当成自己的家人，一见到她，就好像多了个妹妹。

「唔。」卡萝蕾娜瞪着伊尔弥，嘴里发出怪声，一头全身约有四十公分长的绿色小龙坐在她脚边。那是头幼龙，由卡萝蕾娜取名为亚修忒。亚修忒误把卡萝蕾娜认成亲生母亲，卡萝蕾娜也把它当成自己的小孩一样疼爱。伊尔弥会和卡萝蕾娜同住，起因就是亚修忒。

亚修忒的脖子上系着外出用的项圈，绳子的另一头就在卡萝蕾娜手上。

卡萝蕾娜内心似乎不愿意让亚修忒戴上项圈，不过就连狗也需要戴上项圈，何况是一头会喷火的龙，要是放任亚修忒到处乱跑，难保不会吓到路上行人。所幸亚修忒本身并不讨厌项圈，卡萝蕾娜逼不得已，只好在外出时为亚修忒戴上项圈。

「伊尔弥，卡萝蕾娜，久等了。」

就在伊尔弥喝光咖啡，卡萝蕾娜杯中的咖啡只少了一口的量时，他们等待的雅玫丽安终于现身。雅玫丽安年约二十，年纪轻轻却已经担任世界龙族保护协会的分会长。进到店里后，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纳闷地望着卡萝蕾娜气呼呼的脸庞。

「……你们又吵架了吗？」

「不，卡萝蕾娜因为咖啡太苦喝不下去在生气。」

伊尔弥如此解释。「才不是呢！」卡萝蕾娜大喊着矢口否认。

「不然又是为什么？」

「伊尔弥两眼一直猛盯着那个女服务生！」说着，卡萝蕾娜用眼神指了下正在帮别桌客人点餐的女服务生。

那个服务生年纪约在十五岁左右，留有一头亮丽的金髮，眼瞳深红，是个令人一见便难以忘怀的美少女。她散发出与小咖啡厅格格不入的存在感，更像是住在城堡里的公主，然而她穿起咖啡厅的围裙制服又十分合适，实在非常奇妙。

「我是觉得她满漂亮的，可是要说猛盯，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伊尔弥确实不时偷瞄那个女服务生，又怕一旦承认，卡萝蕾娜会气得火冒三丈，才不敢说出事实。

「噢，你果然喜欢她呢，是一见锺情吧！」

「我就说没那种事啦。」

「色狼！你犯了视奸罪，我要叫警察来抓你！」卡萝蕾娜从椅子上微微起身，探出上半身逼近伊尔弥。雅玫丽安见状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卡萝蕾娜在嫉妒那个服务生呢。」

「我、我才没有……！」卡萝蕾娜脸色一红，话说得支支吾吾。

「那么我要看谁和你没关係吧？」伊尔弥苦笑，伸出手指按了下卡萝蕾娜的额头，让她坐回椅子上。

「唔唔唔。」

卡萝蕾娜低声咒骂，伊尔弥没理会她，要雅玫丽安赶紧进入正题。

「你在信里提到，侯爵有事要委託我帮忙处理。」

「噢，对了，没错，你还记得玺洛玛耶侯爵的庭院里住着一头炎龙吧？」

「炎龙……你说的是那头沉默的老龙吧。」

雅玫丽安刻意说「住在里头」，而不是「饲养」，是因为早在宫殿建成前，炎龙就已经定居在当地。

距今五百年前，当时的玺洛玛耶家遵从国王命令，前来开拓此地。那时，听说年事已高的炎龙就躺在一座小池塘边，即使人类突来打扰，炎龙没有吼叫也没有窜逃，只是一动也不动，没有显露出半点兴趣。除了偶尔进森林里觅食外，基本上一整天都是躺着不动。

当时的玺洛玛耶家拥有的兵力不足以驱龙，但又不能因此延后工期，只好做出无视炎龙，强行建造城镇的举动。而这样的行为意外地没受到任何阻碍，宫殿以环绕炎龙的形式建成，宫殿外头则造出了一座巨大的城镇。如今由于有人类餵食，炎龙更是懒得起身走动。这听来像是编造出来的荒唐故事，却是实际发生在历史上的事实。

「那头炎龙最近好像身体不太舒服。」

「身体不舒服……？不会有事吧？」

「我姑且请协会派了龙医过来，只是情形看来不太乐观。」

「这样啊……」

伊尔弥与宫殿里的炎龙有过数面之缘，听见那头沉稳的老龙正饱受病痛折磨，他也想出一份力。

「可是侯爵找我过去做什么呢？我又没有医疗方面的知识。」

「这我就不知道了……还是请你当面和本人洽谈吧。这次的委託由于和龙有关，所以透过协会居中处理，可是由于事出突然，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详情。」雅玫丽安有些自暴自弃地说。

「我知道了，反正我和侯爵也不是没有交情，只要有我能效劳的地方，我很乐意提供协助。」

「也就是说你愿意接下这份工作啰。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二话不说马上答应，所以已经让马车在外面等了。侯爵在宫殿里简直等不及了呢。」

「唉，大家都知道事情一扯上龙，我就不可能袖手旁观。走吧，卡萝蕾娜，我们要去宫殿啰。」

「嗯？噢，等一下，等我把这个吃完再走。」

伊尔弥闻言望向卡萝蕾娜手边，顿时全身一僵。

桌上不知何时叠起了二十个小盘子，此时上头装有草莓蛋糕的第二十一个盘子正準备端上桌。金髮红眼的女服务生端来盘子，见到伊尔弥表情愕然，「呵呵」笑了一下后转身离去。

「雅玫丽安，结帐就……」

「我先到马车上等你们哦~」

「啊！」

伊尔弥翻遍钱包，最后还是不够钱付帐，只好低声下气地拜託店家让他先赊着下次再付清。「那就下次见啰。」金髮女服务生愉快地笑着说道。他好歹也是个男人，在美少女面前出糗，难免觉得有些可悲。手里抱着亚修忒的卡萝蕾娜站在伊尔弥身边，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了扳回一城的得意神情。

2

凯德烈宫包括庭院在内，佔地共约九平方公里，面积相当辽阔，将近加利熙罕整体的十分之一。

要进到宫里，必须先穿过一道铁门，再经过一条长不见底的林荫大道——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不过搭乘马车确实花上了快十分钟。

时值凛冬，喷泉里却涌出壮阔水势，一旁则是大雪覆盖的玫瑰园，以及冻结的运河，白色宫殿便耸立其中。城镇上也和这里一样雪白，宫殿的气氛却使这里成了银白的梦幻世界，连同样拥有一头银髮的卡萝蕾娜也不禁张大了嘴。

「走啰。」

「唔，嗯。」

伊尔弥拉住惶恐不安的卡萝蕾娜，往宫殿里走去。

两位士兵挺直了身体，手持合併了长枪与长矛的枪剑守在大门两侧。一见到雅玫丽安，他们马上行礼致意，打开大门。看来打从一开始，她就已经说好会带伊尔弥过来。

「居然可以不用通报直接进宫，总觉得自己像是什么高官呢。」雅玫丽安开心地笑着说道。

进到宫里后，走出了另一个把剑垂挂在腰间的士兵，为伊尔弥等人带路。那位士兵看见卡萝蕾娜的剑，目光流露出诧异。如此娇小的女孩子背着一把比自己身高还长的剑，不知有何居心——他的表情写满了这样的疑惑。

也不能怪这位士兵多疑，那把剑即使是成年男性也只能勉强举起，就一般的角度看来根本没有实用性可言。小孩子背着这样一把长剑，看起来简直像是在闹着玩。不过，若是让这宫里十位士兵同时上前进攻，卡萝蕾娜必定能赢得不费吹灰之力。毕竟她身上流着传说是世上最勇猛的契诺希裴尔族血脉，个子儘管娇小，却拥有人类当中最强的体能。

事情正如伊尔弥所料，他们没有被带进觐见室，而是直接前往侯爵的职务室。

伊尔弥与玺洛玛耶侯爵见过几次面，如果要他形容侯爵的个性，他会说那是个怪人。毕竟贵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贵族，侯爵却清楚表示「讨厌觐见室的沉重气氛」。

进入大门敞开的职务室后，一眼望去是富丽堂皇的家具，以及一位身穿礼服，跷着腿坐在沙发上的女性。

「好久不见，伊尔弥。不清楚报酬和工作内容就跑过来，你果然是个疯子。」

这位女性正是加利熙罕现任领主，玛尔维娜·玺洛玛耶侯爵。

即使住在宽广又绚烂的宫殿里，生活极尽奢华，玺洛玛耶家的统治从未遭遇暴动或叛乱。

只要保证不让人民挨饿，自由花用剩余的钱是属于统治者的特权，也是普遍的共识。

其中第十四任领主——玛尔维娜·玺洛玛耶公正不阿的统治广受百姓爱戴，甚至有人称讚她是历任领主中最优秀的一位。

加利熙地区由于金矿藏量丰富而进行开拓，并专注于冶炼技术的研发，因此在资金上无匮

乏之虞。此外，第五或第六任领主出于个人兴趣栽种的苹果园在之后向下普及，现在俨然成为城镇的象徵物。

既然不用担心资金短缺，统治者的工作就只剩下维持治安。关于这一点，在预算充裕的情形下也用不着伤脑筋。总之，除非恶行重大激起民怨，玺洛玛耶家可称得上是仁慈的统治者。

玛尔维娜·玺洛玛耶身为第十四任领主，却不是玺洛玛耶家出身，她身上流的其实是榭莱德王族的血，由于榭莱德国王担心玺洛玛耶家的实力过于强大，才会让她下嫁。

玺洛玛耶家拥有凌驾王族的财力与千名常备军，纵使过去忠心不二，又有谁能保证将来不会产生变数。国王于是利用自己的女儿做为政治婚姻的棋子，让她嫁给第十三任玺洛玛耶侯爵，好把玺洛玛耶纳入族谱，藉以达到怀柔的效果。结果这个策略不只成功，还侥倖收到更丰硕的成果。

第十三任领主在安卓森病的肆虐下丧命，由玛尔维娜·玺洛玛耶出任第十四任侯爵，王族顺理成章地取代玺洛玛耶家成为加利熙地区的统治者，这消息令国王欣喜若狂。可惜的是，国王这份喜悦遭到女儿无情地破坏。玛尔维娜深爱自己的丈夫，深爱丈夫喜爱的这片土地、城镇与人民。

在玛尔维娜的统治下，加利熙罕如今已然发展成为重要贸易据点，同时也是教育研究中心，即使说存在感远胜于王都也不为过。

只是就算她的身分高贵，又是备受讚赏的才女，伊尔弥每次见到她都没有留下太好的印象。

「今天您又打算塞什么难题给我呢？侯爵阁下。」

「别这么急，你先坐下吧，我这次只是想花一点小钱让你为我卖命罢了。」

侯爵跷腿坐着，开衩的裙摆中露出一双长腿，里头的弔带袜看得一清二楚。

就像个不良少女。不管侯爵的血统再高贵，才能多么优异，伊尔弥总觉得她的天性还停留在不良少女的阶段。尤其她年近四十，外表看上去却还不到三十，看来不只精神年龄停滞，连肉体也停止老化。

伊尔弥不客气地坐在侯爵正对面，并且拉着紧张兮兮的卡萝蕾娜，让她坐在自己的右手边。

「我听说有女孩子住在伊尔弥家里，没想到居然这么可爱。对了，雅玫丽安，帮我从那个柜子里拿红酒出来，还有三个酒杯，如果你也想喝就拿四个酒杯来吧。」

「咦？啊，是。」

不是家臣却接到命令，雅玫丽安正要坐下又不敢违抗，只好点头从命。

「侯爵，您的身分允许从一大早就开始喝酒，不过我们都还没成年哦。」

「哎呀，真是的，伊尔弥你不是满十八岁了吗？别说十八岁，我从那个小女孩的年纪就开始喝酒了呢。这倒提醒了我，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呃，我是卡萝蕾娜·契诺希裴尔。」侯爵突然发问，让卡萝蕾娜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答出自己的名字。

「噢，卡萝蕾娜·契诺希裴尔，莫非最近城里男孩子们口中讨论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你吗？」

侯爵在说到契诺希裴尔这几个字时刻意加重语气，提起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咦，讨论？讨论什么？」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呢。城里谣传最近出现了一个异常可爱的银髮女孩子，好像还成立了同好会呢……」

这件事伊尔弥也听说过，卡萝蕾娜确实可爱得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会成为众人讨论的焦点也是无可奈何。不过就算有奇怪的男子意图接近，也会被卡萝蕾娜击退，伊尔弥因此并不特别担心。

「啊，我有加入那个同好会呢。」

雅攻丽安不疾不徐地说，卡萝蕾娜听了笑逐颜开。

「雅玫丽安是我的粉丝吗？」

「对啊，因为你很可爱嘛。」说着，雅玫丽安朝卡萝蕾娜送了个秋波。

卡萝蕾娜喜孜孜地咧嘴笑着，令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搞懂同好会的意思，知不知道里头有大半成员都是来历不明的男子。伊尔弥想像起卡萝蕾娜和陌生男子嬉戏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烦躁。

「好了，先不聊同好会了，总之我从卡萝蕾娜这年纪就开始大口喝红酒，身体里有一半都是酒呢，所以不要紧，尽情喝吧。」

虽然这个「所以」让人听得莫名其妙，不过侯爵已经在雅玫丽安拿来的四个酒杯里倒入苹果製成的气泡酒。

「这样很让人困扰啊，侯爵……雅玫丽安你也劝一下她吧。」

「咦，我吗？」

雅玫丽安坐在伊尔弥的左手边，一脸事不关己地喝起了酒。伊尔弥见状不禁傻眼，心想这个人也真够乱来的了。

「对了，侯爵。您说从卡萝蕾娜这年纪开始喝酒，那是指您十岁的时候吗？」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侯爵不解地回问，伊尔弥忍不住暗自窃笑，卡萝蕾娜本人则是由于第一次面对贵族，紧张过度，就算被当成十岁小女孩也没多余的心力反应。

在卡萝蕾娜膝上的亚修忒乱动个不停，伸长了手想拿酒杯。

「你在偷笑什么，噁心死了。算了，你那副变态的模样也不是现在才开始，还是赶紧来谈正事吧。我们这就走一趟，直接到它面前谈比较快。」

说完，侯爵立刻起身，也没理会伊尔弥等人的反应便翻动裙摆扬长而去。

「过来吧，我们到炎龙那里去。」

侯爵命令雅玫丽安準备酒杯，又一滴不沾就走，果真是个擅长指使的贵族。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