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不分善恶。
因此——知识是恐怖的。
拥有知识者,将操控知识。
因此——更可怕的是,由愚昧无知者拥有知识。
他们不懂知识展示的重量,不了解其意义,徒然扰乱尘世。
这是不被允许的行为。
这是灾祸。
「父亲」们如此说道。
「父亲」们教导我正确的想法。
「父亲」们告诉我,我是为拨乱反正而来到这世上。
我在期望与祝福之下诞生。
当我第一次张开眼,他们全兴高采烈地鼓掌欢迎我的到来。
围绕在我身边的「父亲」们望着我,个个笑容满面。
『你的身体里住着【龙】喔。那不是由传说衍生出来的赝品……是降临于此的源头——【龙】的〈幻想的根源〉。』
『稳定度简直高得惊人啊!之前用的身体连五分钟也撑不了,而且和精鍊银细胞也相容得很顺利,这都得拜欧涅勒斯所赐……多亏有他提供刚出生的——』
『其实我们也要感谢小心翼翼收藏这么贵重的〈幻想的根源〉的那些——人啊。』
『他们不懂这东西的真正价值,只是依循传统供奉祭拜罢了。而且那些愚不可及的人们竟敢拒绝我们的要求,不愿意交出〈幻想的根源〉。我们更应该感谢将他们一个也不剩地——全部带来这里的巴尔特拉。』
『无论如何……是完成了,我们长久以来的夙愿终于实现了……艾芙琼恩……正是你所描绘的支配无限幻想的永生之子啊。』
——我听不太懂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过,我知道,他们製造了我,他们为我的诞生感到喜悦。
他们的脸上充满祝福的笑容。
我记得很清楚。
我忘不了他们的笑容。
——因为,这是他们唯一对我笑过的一次。
「父亲」不只製造,还赐给了我生存的使命。
〈绝对睿智〉——最初的贤者所留下的巨大祸害。
知识是恐怖的。
透过通晓世界万物的知识,能衍生出多少结果呢?
而这都将属于被随意选上之人所有。
只不过,「传承知识」并非他们的目的。
『我们现在掌握的知识一旦公开,也会造成恐怖的下场吧。』
其中一位「父亲」告诉我,悲壮的表情扭曲了他的面容。
『知识必须由被选上的人管理。蒙昧的人即使得到知识,也发挥不了效用……无法带来幸福,只会引发悲剧。』
「父亲」说着,朝我伸出手——但是绝不碰触我的身体——告诉我:
『你要一直不断地破坏灾厄——永远、永远、永远……直到粉碎永远。』
我确认着握在手中的刃。
「父亲」将理所当然的话,理所当然地宣告着。
『因为你活着,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
——啊啊。
——没错。
「我活着,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若不挥刃……
——那么……
——我就不是蜜丝丽·艾芙琼恩了。
我独自一人站在瓦砾山上。
「呼……呼……啊啊啊啊……!」
无法抑制、恸哭般的叫声响遍瓦砾堆。
我将〈蒙屠戮祝福而噬血之魔刃〉插在地上拄着,好不容易撑起了身子。
环顾四周,我见到化为残骸的街道;低下头,我见到身上的祭袍宛如曾经浸卧血泊之中,与手上握着的魔刃同样鲜红。
「又来……了。」
我认清现实,脑里浮现〈绝对睿智〉选上的显现媒介之人。
那个人,到了我伸手无法触及之处。
一个我伸长了手,我挥刃,都碰触不到的地方。
那个显现媒介者破坏一个又一个城镇,最后甚至牺牲自己的故乡,就为了充分享受与我作战的乐趣——终于自取灭亡。
『啊啊……太愉快了。』
他临终前愉悦地放声大笑,那笑声在我耳边回蕩,挥也挥不去。他知道我的目的是要「杀」了他,于是大闹特闹,为了避免遭到杀害,自行走上绝路。
「又来了……又没杀死它……——被它给溜了。」
在我说出想法的那一瞬间,握住刃柄的手因为血一滑,整个人顺势跪倒在瓦砾堆上。
不管他是自杀还是被杀,结果都一样——不对。我必须破坏、破坏、破坏,将〈绝对睿智〉破坏殆尽——我非消灭〈绝对睿智〉不可。
我非得卯足全力,消灭那个无法消灭的存在不可。
我是为此而存在,否则,我的存在将毫无意义。
可是——我质在提不起力气。
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没有体力,还是失去气力。
「……『父亲』。」
这句话在无意识中从我的口中流泄而出。明知得不到回应的一句话。
「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最后的「父亲」死后,又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早已无法準确记得,在那之后又有多少年月流逝。
「下一次……我一定会达成使命。」
我知道「父亲」不在了,我知道我这一声呼唤只是枉然。不过,我一定得喊出来。
失去了这个誓言,我不过是个空壳。
「我一定…………我一定会杀了它!」
立誓的呼喊没人听见,就这么在崩毁的街道中融化、消失。
沉入残骸的刃倒了,我也随之倒卧在瓦砾中。
◆
「你记起来了吗……『父亲』的期许,和自己发过的誓言。」
蜜丝丽宛如被声音拉了出来,悠悠睁开双眼。
她的脑里映照着的不是梦也不是记忆,而是此刻映入眼帘的情景。
然而,出现在视觉里的影像,全无真实感。
深沉的黑暗中,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脸上戴着白色面具、彷彿飘在空中的东西。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存在。她意识到的只有自己,和眼前这个怪模怪样的异形,其他的,就只有分不出是不是黑暗的一片漆黑。
戴着白色面具的异形理解到蜜丝丽恢複意识,拉近了原本就接近的距离。
接着,他漆黑的双手稳稳搭上蜜丝丽的双肩,面具也跟着凑近,像是要瞧清楚她的脸一般。
纯白的面具上头,绘有又哭又笑的图样。面具上没有瞳孔,她却感觉到从中射出的视线刺入了肌a。
「你是——」
「〈奉龙的祭祀人偶〉。」
戴着白色面具的异形说一句,蜜丝丽的嘴便擅自接下一句。
「你的使命是——」
「破坏〈绝对睿智〉……持续破坏〈绝对睿智〉。」
蜜丝丽因为嘴唇违背意志自顾自地动了起来,不由得感到混乱。但是她的声音却极为流畅——自然地说出话语。
「所以,你——」
「我……会杀了玖朗。」
她的嘴无视意志纠葛,只是把字吐了出来。简直像是受到戴着白色面具的异形所说的话操纵——以及牵动一般。
「就是这样。」
戴着白色面具的异形似乎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重重点了个头,表示欣喜。彷彿他不在乎蜜丝丽没有表现在脸上的困扰,唯有她的承诺才真正代表她的心意。
戴着白色面具的异形甩动身上的黑外套,敞开双手。
「〈绝对睿智〉会集合、显现在适合的媒介上,并随着媒介死亡散去……必定如此。」
他像是要让某人明白似地,滔滔不绝地解说了起来。
「颜料一旦混合,就回不到原来的颜色,即使相似,基本上已经是别的颜色。不会有人曾经是〈绝对睿智〉的媒介,唯有死亡才能解放〈绝对睿智〉……在这漫长的光阴中,从没有那样的人存在……」
戴着白色面具的异形——不知由何处发出声音——语调和缓。不过,他嗓音里的坚定意志透过空气传进蜜丝丽耳里,直击脑门——晃动她的思绪。
「〈绝对睿智〉就算已经不在那人体内,那人还是脱离不了关係。就像擦掉后还是会在媒介上留下笔迹,治癒后仍会在身体上留下伤痕一样。那人身上即使没有〈绝对睿智〉,也绝对无法抹灭曾经存在的『事实』。何况睿智……知识不是独一无二的无形物体……你要如何确定它不会像複印一样烙印在媒介身上?」
一个又一个「字」进入脑中,阻碍思考。不知不觉中,这些字句佔据脑海,从外部进入的话语逐渐取代内部的思考。
传进她脑中的话,成了她的思考。
「你得杀了他。无论他是什么样的存在,无论他是什么人……因为,你必须杀了〈绝对睿智〉的显现媒介者。」
戴着白色面具的异形再次将掌心放在蜜丝丽肩上,轻柔裹覆般触摸着她。
「——你心里的想法是错的。」
「……我心里的想法是错的。」
她的嘴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刚才话语与思考之间的矛盾已不复见。戴着白色面具的异形说出的话就是蜜丝丽的思考,她是依自己的意志将话说出口。
「你要杀了他,确实达成使命。那就是你存在的理由——也是你唯一的存在理由。」
戴着白色面具的异形的手臂,抚摸着少女的头。
接着,她将异形说出的话转换为自己的思考,如此说道:
「我会杀了他……」
我会杀了玖朗——…………
她的意志遭到控制,没有苦恼,也没有迷惘。
她的嘴角扭曲,扬起笑意,脸上浮现雨过天晴般的微笑,一粒泪珠滑落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