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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继续讲述西周澪的故事之前,我想我得先说说自己——因为待会儿要陈述的澪的故事,是在我俩相遇、交往之后所发生的事。就这点来看,我——相坂和也——或多或少都会对她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吧。
即便如此,自我介绍依旧是一件让我觉得十分棘手的事情。因为人儘管可以透过周遭其他人的眼光了解自己,却永远无法跟自己握手。
一个人所有的行动绝不可能自己不自知,然而,我却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行为跟意志是完全同调的,这种内心意识与外在表现之间的落差是我一直以来的困扰。
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可以带着高度的自信,滔滔不绝地向他人陈述自己。
这样的人是否真能确实了解自己的一切?
他们是否所有的行为都出自于自我意志?
每当我听到别人自我介绍的同时,我的心里都会不由得浮现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开始有这样的疑问,不过至少我可以确定自己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已经对此烦恼不已。
我无法掌握自己究竟何时会有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行为出现。
「相坂真是个个性安静又聪明的人呢。」
「你少在那里阿谀奉承!」
「我看和也将来不是科学家就是老师吧。」
「你都是用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把别人当傻瓜吗?」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交给相坂就会让人觉得安心不少呢。」
人们一辈子都不断受到别人的批评或讚许,不过这样的评价却始终无法吻合我对我自己的看法。
——我从不觉得他们给我的评价是对的。
我可以念书,不过其实我并不擅长,也不喜欢;别人交待我的事情我可以做好,不过我既不会主动帮忙,也不是那种可以完全依赖的物件;我从没有用鄙视的眼神把别人当成笨蛋,也不曾被什么优越感给蒙蔽。
我是个对任何事情都显得有些冷淡的人——这是我给自己下的注解。
然而,每当我与他人接触时,总会有一种自己的外在悖离自我意志的错觉。这种错觉并非是什么十分确实的感觉,不过这种外在行为与自我意识的乖离错觉,却始终佔据了我的心灵,让我有种难以释怀的焦躁。
当年纪渐长、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这种感受便越显深刻。
我并不是个在什么特殊环境中成长的小孩。
父亲从事的行业有别于一般正常的工作,这让他得以一年到头都待在家里。不过母亲是学校老师,生下我之后也请了产假对我百般呵护,我的妹妹出世的时候也是一样。
最常陪在我们身边的父亲,即便从事的职业性质跟别人不太一样,却有着非常实际的性格,对于我们两个孩子的养育工作抱持非常热衷且重视的态度。
不过母亲她确实是有点奇怪就是了。
这位女性所接收到的遗传,似乎打从出生开始便将妥善料理家务的基因给摒除在外;她可以在整理房子时用抹布敲破玻璃,在洗衣服时加入过量的洗衣粉,让洗衣粉整个成块黏在衣服上,非常噁心。她最擅长的料理是用开水泡速食麵,最大的能耐是用土司麵包机烤土司。
「妈到底哪一点吸引你了?」
我曾经这么问过父亲。
「因为她太笨手笨脚了,我不放心丢下她一个人嘛。」
我可以想像自己从哪位女性口中听到这种答案的感觉,却怎么也猜不到身为男人的父亲竟会说出这种话。
附带一提,因为不放心丢下母亲一个人而决定跟她在一起的父亲,在结婚之后更是无怨无悔地将自己身上的优秀基因全部解放,一肩扛下家里所有的家务。
「亲爱的,有你在真的让我鬆了一口气。就算你现在丢了工作,也可以当个称职的管家呢。」
父亲听到母亲这句话时,脸上露出了苦笑。此时母亲站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穿着围裙搅拌锅里的炖汤让它不要烧焦。这般不协调的光景,却给我一种幸福的印象。
母亲之所以会选择当小学老师,似乎是因为本身就喜欢小孩的关係,因此对于自己的儿子跟女儿更是多了一份关爱。每到了周末,母亲便会强拉着碍于家务不想出门的父亲,带我们到游乐园或自然生态公园去玩,为整个家庭製造出属于我们的时间(不过后果却都是由父亲一个人承担)。
俗话说:不成材的哥哥后面都会跟着一个杰出的妹妹,这样的理论在我们家精準地应验了。跟我这个成天躲在父亲书房里面看书的哥哥比起来,妹妹则是个活泼开朗又善于经营人际关係的少女。
「哥,你再这样成天窝在书房里面看书,可是会发霉的啦。」
走进书房的她同时为我送上一杯咖啡,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她的面容儘管与母亲神似,料理手腕却完全继承了父亲的遗传,这点不免让人觉得鬆了一口气。对我而言,跟她閑话家常是很有意义的事。
如此这般,儘管我身边的人在性格表现上,多少有些异于常人,却无损于构筑一个小孩子成长的环境,甚至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吧。然而,我心里的阴霾却从未有过豁然开朗的时刻。
为了理清我心中那种不知道该说是违和还是乖离的莫名感受,我总是不时提醒自己保持理性,小心谨慎地留心自己所面对的每一件事情。然而,这样的处事态度却从没为我带来明快的答案。
这样的困扰一直萦绕在我的内心深处,直到有一天,一个为此带来转圜的境遇造访了我的生命。
那是发生在我中学一年级的事。我在这所公立初中附设的图书馆里借了一本非常难得一见的书。这本书的读者取向十分明显,是一本带有些微狂热思想的着作,我读毕它并打算归还。
当时距离校门关闭只剩三十分钟,留在学校里的学生已经寥寥可数。由于这天是我归还这本书的最后期限,于是我只得穿过寂静无人的走廊赶忙朝着图书馆奔去。
所幸我自己就是图书馆管理员,因此就算图书馆没人也没关係,不过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态造成了我的大意,让我险些忘了将书在期限内归还。
我屏息将图书馆的门给推开,此时明明应该一个人也不剩的图书馆(开放时间只到校门关闭前一小时),却出现一个逆光的身影,横挡在一片暮色之中,映入我的眼帘。
「唉呀呀,你终于来啦?」
这名学生似乎早待在这儿等我。
「你是来还书的吧?其实我正想看你借的那本书呢,我知道今天是你的还书期限,早就待在这边等你了。」
说话的明明是位女生,用字遣词却显得有些粗鲁。
她在校园里面无人不晓,而我当然也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做沙姬部岬,是大我一届的学姐,目前担任学生会长职务。
沙姬部学姐是个非常能干的少女。因破旧而时常引发不满的女生更衣室,是她促请老师进行修补工作的;器材不足的足球社也是她安排预算添购新球具以及球网;面对球具消耗量过大的棒球社,她也以「若非对方拿着旧球来报销,否则就不会核发新球」的招数应对。
她有着活泼的个性与英姿焕发的容貌,深受学生及老师双方面的依赖,几乎可说是具有校园偶像一般的地位。
「好了,拜託你快点归还那本书,然后把我的名字登记在图书记录卡上吧。我可是利用了学生会长的特权才能在这边待到现在的,这点我可以拜託你稍微体谅我一下吧?」
看来这就是她现在还在图书馆里的原因。我道了歉,赶忙进入图书事务柜檯将归还与出借记录建档,然后将书交给了沙姬部学姐。
「学姐。」
「嗯,谢谢。」
沙姬部学姐接过书的那一刻,彷彿等到了迟来的恋人一般露出了微笑。
「学姐常看他的书吗?」
由于看到她脸上愉悦的表情,我也面带微笑地开口对她问道——糟糕,我又来了——这般抽离主观的知觉同时出现在我的脑中。
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只有看过的人才知道的小众作家,若非喜欢他的文风的人根本不能接受他的文字。不过重点是,沙姬部学姐究竟是不是喜欢这本书,对我而言其实一点关係也没有,而我却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几乎是反射性的行为,下意识的举动。
如果换作是一般人,也许根本不会察觉到这种外在行为与内心之间的乖离现象,继续跟对方閑话家常。然而这种彷彿自己的行为受到外力控制一般的恐慌,以及这般抽离主观的意识与身体之间的高度落差却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内心深处。面对学姐的态度而自动露出笑容的我究竟是否源自于我的意识?抑或者是「其他因素」使然?这样的疑问打从我还是个孩子时便始终无法释怀——做出这种并非发自于自我意志的行为之人,真的是「我」吗?还是其他人呢?有别于那个以抽离主观意识的角度冷眼旁观的我,露出爽朗笑容的我是否一样存在于这个世界呢?我身边所有正常的人们(包含家人在内)全都将这个问题当成理所当然,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要确认这个特殊的烦恼只发生在我的身上,与其他人无关,其实不用花太多时间。
面对着心裏面下意识的自问自答而心不在焉的我,沙姬部学姐露出一副彷彿找到迷失在都会丛林里的珍奇异兽一般,眼睛直直盯着我看。
「嗯~~」
她的表情一转,摇身一变成为面带微笑的研究员,弯起腰从各个角度开始观察她刚找到的实验动物。
「……请问,我怎么了吗?」
是我刚刚提出的问题太奇怪了?不过我并不觉得刚刚那句话有超过一般人閑话家常的範围呀。
「原来是这样啊,你对你的自我意志跟外在行动之间产生的歧异,感到非常烦恼是吗?」
她说着说着还逕自点头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这对当下的我来说,除了惊讶以外找不出其他辞彙可以形容我的感受。
她只凭我一句话还有我脸上细微的表情,便可以如此轻易地察觉出我从没有挂在嘴上、从没有被别人看穿的烦恼。
「嗯~~就日常生活上来说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啦。不过这样的烦恼也许会在你心裏面留下某种扭曲的结果呢。」
视线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的学姐,在我眼中除了将她当成一位普通的十四岁少女之外什么也看不透。
窗外的天色已经黄昏,也有人称它为阴阳交界的逢魔时刻。
在这个诡异的氛围之中,眼前这名善读人心的少女对我而言,彷彿是住在山里的「觉」(编注:一种能探知人内心想法的妖怪)或其他魑魅魍魉。
「嗯?唉~别担心啦、别担心!这没什么好介意的,反正这种事平常也不会有其他人察觉到。我的状况比较特殊,因为我非常神经质,又有深入观察某些事情的习惯,所以才会看得出来。」
学姐拍了拍手发出笑声,这种企图矇混过关的方式还真少见。她看到我依旧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遂举起双手,交叉到胸前开口说道:
「嗯~~我说的话好像让你整个人神经紧绷起来了。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这种事情太过理所当然,所以过去从没有人察觉到嘛。」
接着只见她嘟起了嘴,然后陷入沉思。
「……」
我才在想她的观察力竟然如此敏锐,然而此时却又摆出了一副不怎么灵光的烦闷模样,完全是一副叫人难以捉摸的表现。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沙姬部岬,她是我过去的人生中从未遇见过的典型。她看来总是直接将自己脑中所想的事情旋即付诸行动,儘管她从不违逆自己的感情,言行举止中却又充份表现出一副充满知性的气质。
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方才眼中所看到的初中二年级女生,彷彿又是另一个人了。
「嗯,决定了。你明天放学后到学生会办公室来一趟。」
这句唐突的命令语气叫人完全摸不透,她到底是经过怎么样的思考才得出这个结果的?
接着她又连忙补上一句:「你可没有拒绝的权利哦!要是我没等到你,我会要你打扫运动社团办公室大楼的厕所。你不会想做那种工作吧?怎么想都不会有人愿意去扫那个厕所。」
的确如此。那间厕所可是这间学校里面最不卫生的三个地方之一,就连运动社团的社员基于迫切需求也会犹豫再三,是所谓禁忌的代名词。
「那就这样吧,明天你一定得来一趟哦!」
她没等我回话便抓着手中的书本转身潇洒地走出了图书馆。
「……」
这般峰迴路转出人意表的境遇让我哑口无言。即便校方开始播放提示校门关闭的《萤火虫之光》歌曲,我也没有听见,一个人默默地呆站在杳无人迹的图书馆中。
翌日,放学之后我便提着书包往学生会办公室走去。
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明确答应学姐,不过若没有乖乖遵守,唯恐日后免不了会有一堆受不完的处罚,所以我只好乖乖从命。
「报告。」
「啊,你来啦?」
沙姬部学姐坐在学生会办公室最里侧的位子。若要走到她的面前,我得先穿过大半间彷彿被小偷闯了空门般杂物散落、乱七八糟的空间。
「虽然你才刚来,不过还是请你先跟我走吧。」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也没有先问过我的意愿便直接硬生生把我牵走。
「我、我们要去哪里呢?」
「当然是处理学生会的工作啦。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秘书,以后每天放学都要到我身边来。」
相对于我再次因为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宣言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则对我露出了有如稚儿般天真的笑颜。
打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几乎可以用波澜万丈来形容。
沙姬部岬这个人的个性,就是一旦遇上问题总是非得要亲自确认过一遍,否则绝不善罢干休。因此,她的工作总是不断需要整理学生会办公室里面的书面资料,除此之外便是在学校里面四处奔走的重体力劳动。
至于当上学生会长秘书(即学生会书记)的我,也因此得要陪着她为了接受各个社团的陈情、对老师们施压等等工作忙翻了天。
「怎么样?过去一年半的初中生活过得还愉快吗?」
这天,在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沙姬部学姐——即前学生会长——走进了杳无人迹的学生会办公室。此时这问办公室里面只剩下我一人坐在窗边(也就是办公室里的最里侧的位子),正着手将几份陈情书给分类堆放。
「根本没时间去想到底过得快不快乐啦,学姐。」
打从一当上学生会书记开始,每天我就得跟着沙姬部学姐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陈情、抱怨、企划……等等,光是在校园里面到处奔走都已经没时间了,更没有机会去想一些琐碎的事情。
「那~你是不喜欢啰?」
她听了之后开口追问。
「……不会,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日子。」
没错。虽然我无法清楚界定自己面对这样的日子到底是不是愉快,不过至少学生会的工作倒还不会给我任何不快感。虽然这里面也有痛苦的时候、有想要丢下学生会工作逃跑的时候,不过……
「……对,因为我过得非常充实,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感想吧。」
对于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冷静地观察自己的我来说,心无旁骛、无暇思考其他琐碎事情的生活其实充满了新鲜感。更重要的是,我彷彿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内在心理跟外在表现终于可以重合而感到满足。
「这样吗?」
学姐用她那早已习惯的步伐跨过了成堆的堆积物,来到学生会长的办公桌前——这张桌子现在是我在使用了。
「虽然非常充实,不过换句话说,你心里那种身体跟意识之间的乖离感还是没办法完全消除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