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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夏日午后雷阵雨的天气,结果似乎是颱风来临的前兆,一片静默的房间里头只有狂风呼啸撼动着玻璃窗。
墙上的挂钟,指针已过午夜十二点。
学姐听到我说的话后,并没有发出笑声,也没有作出任何破坏整个谈话氛围的举动,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我看,不发一语地倾听从我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那双眼眸和从前的澪极为相像,带着沉静的气质,将目光焦点停伫在我的脸上,这张脸庞让我觉得十分怀念。
在她还是学生会长的时候,她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在校园各处仔细聆听学生们的要求与抱怨。她不发一语,唯恐漏听对方口中的任何一句话;她便是用自己的视线记录对方,包含语气、态度,甚至小动作等等所有谈话的过程,我所拥有的洞察力其实也曾获得别人的讚赏,不过沙姬部学姐在这方面的表现更是出类拔萃,甚至让人怀疑她的身上是否长了一个能够看透人心的器官。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这句话让话题急转直下。学姐带着极为认真的脸庞对我开口问道,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我说的话荒谬。
我深深地点头表示肯定,那天与沙姬部学姐傍晚在图书室里邂逅的故事,我说什么也不可能忘。
「我那时候跟你说过吧?你所烦恼的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清楚记得当天跟学姐交换过的所有对话,因此面对这个问题我同样也点头回应。当时她说:【这种烦恼太过理所当然,所以过去从没有人察觉到。】
「事后我也说过,『你心里的阴霾终究将会烟消云散』,对吧?」
——你的烦恼会在不久的将来如同夕阳里的暴风雨般唐突地烟消云散。「那个东西」可能会将过去支持你一路走来的信念给摧残得体无完肤。不过你不用担心,就好像风雨过后天空总会出现虹彩一样,你的心里也会豁然开朗——
这是她在她的毕业典礼之后,离开学校前跟我说的话。
「那么我现在问你,你已经知道自己心里那种违和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嗯。」
「你大概一向习惯过度冷静吧。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以前,肯定从没有经历过浑然忘我的经验,所以你才没办法理解『感情』这种事,才会对于来自不同于『理性』的心理冲动出处抱持疑问。」
说的没错,我正是不习惯所谓情感这种东西。
我不曾因为寂寞或悲伤而哭泣、不曾为了快乐或喜悦而感到振奋、不曾让愤怒和憎恨蚀去我心里的理智,打从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冷淡无情的人。当时的我看在别人的眼里,大概是个阴沉到极点的小鬼吧。
于是乎这个阴沉的小孩,不知究竟是为了理解自己无法释怀的情感,还是为了儘可能地忽视它的存在,他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理性的一面。
然而,在他心里那份困扰已久的违和感冰释之后,今天他才终于理解到——所谓感情是不可能用理智去衡量的。
【理解】是一种理性,是由意识驱使的行为,感情则是属于下意识的範畴,不能用理解的,必须经由【体验】而了解。
这个阴沉的孩子,最后只能在落魄而凄凉的结局中,得到这样的体认——为何我一直在烦恼这般徒劳无功的事情呢?
「不过这样的烦恼,不是只有你才会有,其实对每个人而言都是『理所当然』会经历的。」
听到学姐温柔的声音,才让我从低头暗自解嘲的情绪中,又将头抬了起来。
她的脸上露出看似迷惑又好似无奈的表情,带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因为任谁都有无法承受自己情绪的时候,尤其是那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绪。」
学姐的口中,没有那种试图博得对方敬重的大道理,言谈间也不会摆出那种语带同情的高傲姿态;我从她的言词中获得了温柔和温暖,让我彷彿被一团羽绒棉被包覆,内心充满了安适和慰借。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为什么你会遭逢这般严苛的命运,而是你究竟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落得这般田地,这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所以,相坂——你现在可以清楚地描述你此刻的心情吗?」
「……惨绝人寰吧。」
「嗯,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看来你还能够保持直接而正确的自我认识呢。」
面对我吐露出的情绪,学姐用她的笑容予以回应。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你怀抱如此悲苦的情绪呢?」
「……我不知道。」
「不,你应该知道的,只是你假装自己不知道而已。」
「……」
「相坂,任谁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即便那是自己最真切的一面,无论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挚友,甚至是我,每个人都有。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当缘分这种东西降临到你我身上,难道有人不希望跟对方和乐相处吗?果真如此,那么有谁会刻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污秽的一面呢?」
的确,其实我非常清楚这样的心理。
过去在我心里,我所感受到的那种身心乖离的违和感,是别人所不曾有过的,当我察觉到了这点,我便对于这样的事实感到深刻的恐惧。虽然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困扰许久的烦恼其实可以一笑置之,不过回首过去——尚未察觉自己这种烦恼的本质时,我一直都很刻意地试图隐藏自己心里的那种违和感,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个异类的感觉,其实非常可怕。一旦自己隐藏的真实面貌被人揭开,那种恐慌,好比自己已然被排拒在世界的门外,让人难以招架。所以我始终努力让自己保持在所有行为都能以自己的意志解释、用理性衡量的状态。
「不过话说回来,一旦我们希望加深彼此之间的羁绊。甚至这种强烈的情感俨然成为一种渴望的时候,我们将会被迫坦露出自己始终拚命想要隐藏的真实面貌,因为如果不让对方更了解我们,彼此之间的羁绊也不可能变得更为紧密……我想,这点你应该也清楚了,毕竟你也曾想过要让那个叫做澪的女生多了解你一些吧?」
我忆起了澪第一次主动找我攀谈时的情景。当时的我深切地渴望多了解她一些,也抱持同等强烈的心情,希望她也能多了解我一些,这都是因为我希望能够加深自己跟她的牵绊。
「人吶,其实就连以自己为物件的时候,也不可能得到全盘性的理解。我想这点你一定非常清楚,所以就更遑论去了解别人了,这种情况当然可能成为彼此分道扬镳的结果。不过话说回来,每个人极力去隐藏的真实面貌,其实也只是因为无知与错误的理解,而成就的其中一小部份人格或外貌上的特徵。所以人们背后隐藏的真实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了解到对方真实面貌的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真是这样吗?」
「是啊。」
学姐耸耸肩继续开口说道:
「不过残酷的是,这种无知与错误的理解,而成就的小部份人格或外貌上的特徵,却终究还是在人与人之间全盘性彼此理解的课题上,造成了令人绝望的结果,因为我们即便以自己为物件也无法理解嘛。但只是如果我们因为无法理解对方而放弃,每个人都生活在暧昧不清的人际关係之下,你不觉得寂寞吗?那个叫做澪的女生,其实就是因为无法理解自己的存在,因此接受了暧昧的自己。然而她同时也拚命地抗拒,这般暧昧的自己与心里寂寞的情绪,这就是她为何自残的原因了。」
她端起了放在榻榻米上的茶杯,伸出纤细的指尖轻抚陶瓷茶杯的杯缘,杯中的咖啡不再冒出热气,大概已经整个凉掉了。
「我想最不幸的状况大概是『真实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掀开来』吧?那个叫做澪的女生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根本无法反应,甚至不问你的意愿,将你也一併卷了进去。而且,我觉得你们两个人之间,如果要更进一步深化彼此之间的牵绊,她所隐藏的真实面貌迟早要由她自己对你坦白的。因此这次发生的冲击,你们两人迟早都会碰到,是避不开的。其实这个问题跟自己的恋人拥有诡异的兴趣差不了多少啦。」
学姐说着提起了手里一直把玩着的茶杯,一口气将冷掉的咖啡饮尽,随后便带着锐利的眼光盯着我看。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没有头绪。」
「那是指你无法理解那个叫做西周澪的女生这个问题吧?我要问的是,你打算怎么处理『你的感情』啦。」
「可是现在的她可能已经不是之前的她了,我究竟该如何看待又经历一次死亡的她呢?」
「谁说她死了?」
「这……」
「那个叫做西周澪的女生死过一次,然后又复活了,对,这的确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体验,不过这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她将自己隐藏起来的真实面貌』暴露在你的面前而已。一旦某人极力隐瞒的事实被他人知道了,也许知道事实真相的人会觉得失望,或者觉得自己遭到对方背叛。不过我们可以打个比方,将真实面貌暴露给对方的人,其实对知道他的真实面貌的那个人来说,不也等于经历了一次<死亡>?我们不是可以常常听到某人对断绝往来的另一个人批评说:他已经死了。不是吗?所以,单凭你的一己之见,其实早就可以将<死亡>以及<复生>的命运加诸到你所接触的对象身上了。」
「换句话说,西周澪的生死是由你决定的。」
学姐将她的见解在这里划下句点。
她的说法其实近乎诡辩,然而却充满了她所体验过的真理。蕴藏其间的深刻意涵,比起诉诸言词的话语更为贴切地展示了学姐自己的人生哲学,她将这般深刻的思绪倾注于视线中,饶富深意地凝望着我。那一对温润的眼眸不疾不徐地在我身上巡梭着,意图看穿我的思绪。
窗子喀嗒喀嗒地摇晃着,风雨声中迴响着大气的震蕩。暴风雨的呼吸宛如仪式中的祝祷,一字一句缓慢轻柔地层层交叠、慢慢沉澱。我是一只被残败枯叶包覆的虫蛹,瑟缩在自己的躯壳里头战战兢兢地留意外界的模样。
——为何我的胸口如此苦闷?
毫无疑问,原因出在澪的身上。回首邂逅了澪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的身影佔据了我所有思绪。在她身边读书让我得到安适;当她主动找我攀谈让我觉得开心;言谈之中,她为我筑起一个祥和的世界;我在家里等她来访、因为和她约会而紧张,没有她的每一刻都让我觉得痛苦。她死了——如学姐所说,她苦苦掩饰的「真实面貌」涌现,将我的思绪打入了千头万绪的浑沌之中——为什么?我清楚知道她是让我陷入狂乱的癥结,却不知道她到底为何能够如此轻易撼动我的心绪。
理由……其实单纯得很。
「学姐……」
「嗯?」
「我——喜欢澪。」
「……你还真不害臊。」
「是,因为我喜欢她。」
「是喜欢吗?还是爱?喜欢跟爱不一样哦!」
「是爱。」
「一见锺情?」
「对,我对她一见锺情。」
「还真是青春呀。」
「嗯,是吧。」
「现在也还爱她吗?」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找她,我得去确定我对她的情感。」
「这是你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啰?」
「对,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
学姐听完我说的话便站了起来,走出房间后不久又折了回来。她将我那套放在烘衣机里烘过的制服给抱了进来。
「既然如此,那就现在快去。如果你所说的一切全都属实,那么她现在的情况可是非常危险呢。」
「咦?」
「你忘了吗?那个叫做西周的女生是怎么死的?」
「!」
对了!我一直到刚刚都将整件事的异常状况放在澪的身上,却没有注意到最危险的事——她是被杀死的!
「如果这件事只是普通的阻街杀人魔乾的,那么应该会引起很大的骚动,然而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警方仍没有针对这个事件作出什么反应。听你说自己窝在家里将近两周了,不过期间我并没有看到媒体报导阻街杀人魔的相关新闻,顶多只有街头巷尾谈论起类似的意外事件罢了。所以这件事可能跟那个叫澪的女生拥有的特殊身份有关。不过即便如此,以这件事背后操弄所有相关资讯的幕后组织来看,他们控制媒体的能力也未免强大得吓人。如果他们打算将这件事情当成『普通的犯罪事件』加以掩饰,那么他们大可让媒体将这件事塑造成被害者遭阻街杀人魔袭击,陷入险境,不过最后还是捡回了性命,然而他们并没有这么做。换句话说,西周澪被杀的事件还没有结束,我想员警之所以完全没有动作的原因,大概也是为了让那个『组织』便于行事吧……相坂。」
学姐说着取出了衣服口袋里的手机,抛给了我,那是我的手机。接到之后我随即拨出了澪的号码,即便手机前一刻跟我一起挨过了大半天的风雨,此时却依旧得以正常运作。然而,对方的手机却没有回应,话筒里传出一个声音平板的女性,带着公式化的口吻叙述手机没有接通的状况。我接着又拨电话到澪的家里,不过不论我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有人回应。
「学姐……」
「要出发了吗?」
「是。」
听到我的回答,学姐便将半乾的制服扔了过来。我将手伸进袖子里,正站起来要穿裤子的时候,才想到自己刚才一直都只穿了一件T恤跟四角裤,顿时血液全涌上了颈部,整张脸面红耳赤。
「你别在意啦,我早就见惯不怪了。」
看了我的反应,学姐马上丢出一句问题发言。不过我没有揶揄她,因为只怕到头来遭殃的还是自己。再说,我也没有时间了。于是我便简单地跟学姐道了谢,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带给我的麻烦可多了,这个你带着。」
她说着便将一只带着银光的东西扔了过来,它在空中画出漂亮的抛物线,正对着我的脑门飞来。我侧过身子,伸出右手抓住了它——一个宛如七刃剑般的金属片。
「那是一辆黑红相间的竞速脚踏车钥匙,就停在房子前面,密码锁的号码是0901。」
「……我会买蛋糕来的。」
学姐的生日就是九月一日。
「我要巧克力的哦。」
我再次向学姐行了礼,我欠她的,无论我做什么也还不起了。她不但愿意陪我谈论这些听来愚蠢至极的事情,更把我的事情当成是她自己的事一般,谨慎细心地开导我,如果有时间,我大概会花上一个小时跪在她的面前致谢,不过现在的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我想我现在对她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把这件事给办好。
我抬起头,在狂风呼啸的夜里朝着风雨中走去。
2
我从学姐的住处飞奔出去,笔直赶往澪的家里。借来的脚踏车踏板在我脚下拚命迴转,带动两个轮轴,快速碾过这个被雨水染成灰色的街道。我这两个礼拜下来,几乎都窝在自己房间里面,完全没有注意气象报告,不过看来这个颱风实在具有不小的威力。脚踏车从邻近车站的公寓驶过了商店街,沿途每家店全都大门深锁,呈现一片极为荒凉的景象。从学姐住处穿出来的制服也在瞬间被雨打得尽湿,让我对于特地跑到投币式洗衣店里帮我烘乾衣物的学姐有些愧疚。雨水在强风中化成无数的炮火,横向打在我的身上,彷彿一张无形的网试图阻拦我的去路,不过我一点也不以为意。
我的体内涌出一股炙热的能量,绝不输给冰冷的雨水,滚烫地翻腾着我的心脏与热血,将养分带到我的脑部与身体各处,它让我的双足得以不顾一切不断摆动。我感受到了心里的渴望与外在行为之间,前所未有的一致性让我身心合而为一。
我来到了澪的家,二楼没有开灯,不过一楼房里传来明亮的光线,让我知道有人待在里面。我带着些许不安,按下了门口的电铃。铃声持续了一会儿之后停歇,玄关也在不久后打开。澪的父母带着比起白天更为憔悴的脸庞出来应门。
「——澪!」
他们叫着自己女儿的名字,看到是我之后,却没办法立即收起脸上槁木死灰的表情,在紧张与失魂落魄的情绪中摇摆不定。
「……和也同学……」
「澪现在在哪里呢?」
眼看对方似乎打算问我为何来此,我便先一步盖过了他们还没出口的言词,带着有些尖锐的视线提出质问。对方受到震慑,似乎想要矇混过去却找不到方法,他们带着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地看着我。
「……她不在。我们不知道她人究竟到哪儿去了。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就连她的影子也没看到,只有她爱用的刀子还留在房间里面……」
听完澪的父亲答话,我便转过身去,却被澪的母亲出声叫住。
「和也同学……你刚刚也有打电话过来吧?如果你知道澪现在在哪里,见了她打算怎么做呢?」
我侧过头,透过自己的肩膀看了她一眼,她的眉头深锁,仔细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想她的眼神可以用瞪视加以形容。
「……我不知道。」
「我想小女现在不会想要见你才对。」
在风雨逐渐转弱的时刻,澪的母亲声音听来格外清楚。
现在应该已经进入颱风眼了吧,原本不知是为了愤怒或是悲伤而咆哮的天空,此时忽然间归于平静,张开一张纤细得彷彿随时会被刺穿的大气屏障。
「澪很喜欢你,我们都很清楚她对你抱持着爱慕之情,所以她现在应该不会想见你才对,我们也不希望你去找她。请你……不要再继续伤害她了!」
「如果我会使她受伤的话,那么我更是非见她不可了。」
我此时才又重新转头面对澪的父母。
「澪根本一点都不害怕受伤。对她来说『受伤』就是『活着的证明』,这也是她割腕自残的原因。所以她其实渴望自己的鲜血,因为她必须藉此支撑她那颗处在崩溃边缘的心灵。」
「她的心理状态现在非常危险,甚至可能希望自己就此崩溃,所以我非去找她不可,即便我们将会因此而互相伤害,我也一定得要找到她。因为我们得要证明即便遍体鳞伤,我们还是可以借着伤痛得到我们所必须仰赖的某种东西。」
「我非得找到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