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ndCut——进攻
九月○×日。晴朗多云。夜半有雨。
自从来到这个镇上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了,也习惯了新的班级。只要能吸得班上中心族群的认同,在班上的处境白主也令变得比较好过。差不多也该选择社图活动了。
只是我与『哥哥』还是和不来。应该说我愈来愈憎恨他。他大概很难想像我这十年来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吧。对这个之前为止都未曾相识的『哥哥』,我心中确实存在着恨意……这个念头甚至愈来愈深刻。
好痛苦。痛苦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胸口枋佛要被撕裂了一样……我笑了。这简直就像陷入苦恕的少女的台词一样嘛。但是,盈满我胸口的却不是那么美丽的东西,而是宛扣泥泞不堪的无底沼泽似的……阴暗和丑陋……
1
意外发生在某一个炎炎夏日。正在旅行兼避暑的母子遭到长距离搬运卡车的撞击。
事故发生现场在卡车司机的公司附近,就在卡车正要返回公司的途中。因为这种状况让司机变得鬆懈,导致注意力不够。他没注意到正在路旁踩着白线玩的幼小男孩。注意到的人只有男孩的母亲,她抱起儿子想要闪到路的另一边,可是卡车却从母亲背后撞了上去。
不到五十公斤的女性和大约五公吨重、急速行进的铁块。
母亲当场死亡。她被撞飞至数公尺远,最后跌落到地面,彷佛极为夸张的电影一幕,噗通噗通地滚了几圈。
虽然小男孩还是受了点需要缝合的伤口,但是以事故当时的状况来说可算是没什么大碍。因为母亲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冲击,而她在遭到致命的撞击之后,依然紧紧地抱着儿子没有放开。
因母亲牺牲性命而得救的小男孩,在那之后被父亲疏远,最后被几乎与家里的亲戚断交的大伯夫妇所收养。
之后的发展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样,这就是我进入光濑家的故事始末。十二年前——正确来说应该是十一年又九个月前的事情。顺道一提,那一天正好是我五岁的生日。
关于母亲——红条巴,我仅有些许的记忆。
很柔软,很温和,带着一种暖阳烘烘的感觉,这应该就算是全部了吧。虽然也模糊地记得曾经有被拥抱或被斥责过的印象,但是却不是很清楚那究竟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发生的。
毕竟都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这段时光佔据了我人生的三分之二,岁月的流逝早就足以让记忆随风消逝了。
时间是残酷的吗?是的,对只能随着时间漂流的人来说,是无比残酷的存在。
即使如此,我却依然深深地记得那一双罕见而美丽的……金黄色眼瞳。那是一抹遗传给我的虹彩。以为人子的心情来说,那让我感到十分地骄傲。
还有——火热,包覆我身体的……生命热度。在被一片漆黑所覆盖的视线里,只有那种火热,至今仍在我的脑里燃烧着,那是母亲体内流出的血液热度。惶然无措的我,一边感觉到温热的鲜血不断流淌,与母亲冰冷的手腕形成对比,一边沉入了温热的沼泽最深处。
被光濑家所收养、还是小孩的我,心里也理解了自己已经被『捨弃』了。即使不能理解,但心里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地改变了,而这些应该都是自己的关係。
在光濑家的生活是我最希望也最期盼、至高无上的幸福。
宗一郎伯父与美都伯母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宗一郎伯父是自己愿意收养我的,而美都伯母告诉我可以叫她『妈妈』,也希望我这么叫她。刚懂事的灼也喜欢赖着我,我们就像真正的『兄妹』一样长大。灼每次唤着「哥哥」的笑脸,总会为我带来些许的安心感。
但是无论光濑家的人对我有乡亲切慈祥,我却一点也无法觉得幸福洋溢。我很高兴,也很感激。他们对我来说不仅是最重要的人,也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好好守护的存在。
但,这都是徒劳。
我无法打从心底感到幸福,即使能够理解这就是幸福,但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失去了光耀尊容的价值,最终只能变成逐渐腐朽的遗物,被一群内心温柔的人所包围,我感到的只有满腹的抱歉。都已经有这么多的爱情灌注在我的身上了,为什么我的心依然是如此的冷澈?对于拥有如此冰凉内心、却依然开心地露出笑容的自己,我更是有种想对之唾弃的厌恶感。
坏掉了。
身为一个人,我缺少了一个决定性的东西。
要下这样的结论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那么又是缺少了什么呢?
生物都会拥有一个器官,那就是能接受情报的受体。
它存在于所有细胞之中,是传递荷尔蒙与吗啡的必要器官。无论是单细胞的微生物,或是複杂构造的人体,都是藉由这种受体分析情报,然后进行情报传达。
当我知道有这种受体的存在时,我深深地觉得认同。
嗯,我欠缺的那一块一定就是心灵的受体,能够感觉到幸福的心灵感觉器。
一定是母亲的血、那种生命的热度把我心中的受体给焚烧殆尽了吧。从我丧失当时幸福的象徵——母亲的那一刻起,幸福的感觉也同时被拔除了。
我这一辈子都无法感受到幸福,即使表面上露出笑容,但也只能永远地拥抱着孤独。
既然如此,那么被人讨厌似乎还比较轻鬆一点。
也因为如此,我能够接受被人憎恨的感觉。
那种被疏离的结果也最适合我。
对我释出善意甚至会造成我的困扰,喜欢亲近这种感觉不到善意与幸福的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等我高中毕业后,我想去某个很远的地方。离开光濑家的人,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最好的报恩方式吧。因为不能让他们感觉到自己辛苦的付出都是徒劳,所以我才必须离开。
我只能生活在孤独里,而我也必须孤独……
于是我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而且,这种意外说频繁其实也满频繁的。交通事故一年也发生了将近百万件,现今因交通事故而死亡的人数也到达一万人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活下来,已经算是幸运了。
这些话我几乎没跟其它人说过,至少只有两个人。不过这两个人里,应该没有会说漏嘴的人。
但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的过去在班上就这么传开了。
结果,同学们看我的眼神也产生了变化。刚开始带点同情和好奇的眼神在同学问蔓延开来,接着是消极的无视,到了现在就变成隐含恶意的感觉,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2
第五堂课是体育课,我就这么饿着肚子上课。因为午休时我在洗体育服,花了一点时间。特地使用水洗就掉的颜料来弄髒体育服这点,感觉似乎一切都是算计好的。不过幸好气温很高,而且空气也很乾燥,所以体育服马上就干了,至少我不用穿着湿衣服上体育课。
反正足球分组时也被排除在外,所以球也不会滚到我这里来。
唉呀呀,虽然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但是事实发生后还真的让人很想哭。
当男生在踢足球的时候,女生则在一旁打垒球。巴刚好击出一个全垒打的大好球,正受到队友们的欢呼。
「不愧是红条同学,太厉害了。」
当我在休息区休息时,旁边的一群人正好在说着话。
「不但会念书。」
「又有礼貌。」
「品味也很好。」
「虽然个子有点矮。」
「笨蛋,这样不是刚刚好,会激起别人的保护欲。」
「如果可以被她叫一声『哥哥』,那我死也甘愿了。」
「还真是说到重点了。」
「这么说来,好像还真的有人就处在那个幸运的位置呢。」
「偏偏那个大笨蛋竟然还忌妒那么好的女生,真是的。」
我感到几道目光从我背后射来,接着我便离开了休息区。我似乎被当成是个因为自己被抛弃、所以忌妒妹妹的可恨浑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被同学们如此定位了。
课程结束后我特地绕了远路,才朝着楼梯口走去。如果与同学碰到面会变得没完没了,因为我大概也猜得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来到已经回归平静的楼梯口,打开鞋柜,如同我预料的一样,室内拖鞋果然不见了。我穿着袜子来到走廊,往最近的垃圾桶走去。果然看到一只沾满泥土的拖鞋,「还有一只……」我想了一会儿,然后便朝着附近的厕所走去。正如我预料的,另一只拖鞋被丢在厕所的地上,没被丢在马桶里就算幸运了。
我在更衣室换完衣服回到教室,原本一片吵闹的教室在我踏进去后立刻陷入一片寂静。在我走回位子的途中,窃笑声从四面八方飘了过来,我先确认过椅子后才坐了下来,接着教室里又开始变得吵闹。总有人若有似无地看向我后,接着又与其它人哄堂大笑了起来。
他们大概没有任何罪恶感吧,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为她伸张公理的正义使者。
我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她正被其它人包围着,然后偷看着我,脸上露出很抱歉似的表情。其它人看到她这个样子,马上开朗地笑着鼓励她:「没关係啦。错的人是他呀,小巴妳才是受害者吧。」
真是太厉害了。
她已经彻底地成为这个班级的中心人物,然后我变成了待在这里的公敌。八成是我複杂的过去已经在这个班上传开了吧。对照起来,红条巴便成为感人悲剧的女主角。事实上,养育红条巴的亲人都过世了,她被完全不认识的家庭收养,光是这样的题材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悲剧主角这个设定其实是一柄双面刀。而红条巴只需要露出些微的担心和浅浅的微笑缓和气氛,最后再对红条圭一郎望上一眼,就可以把一切都搞定了。
现在的我对这个班级而言,似乎成了邪恶的象徵。他们鼓励红条巴的时候就像是慈爱温柔的邻人,而攻击我的时候就像施以严厉制裁的正义使者一样。
唉呀呀。
嗯,算了。
事情都还在我的预料之内,书包还没有被丢到水沟,也还没被从楼梯口推下去,课本也还是乾净的,桌子被摆上小鸟和青蛙的尸体就算有也应该是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吧。等真正遭到威胁以后再来仔细想想好了,现在的情况也还算轻鬆。
我早就习惯被疏远、被忽略了。
终于到了上课时间,能见老师走了进来。严肃认真的三十岁的级任老师,似乎完全没发现自己带的班级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起立,敬礼!」
我遵从值日生的口令站起来行完礼,当我正要坐下时,我的视线瞬间与巴四目相接。虽然她立刻把目光转开了,不过眼神中却隐约地透着些什么,颜色宛如枯叶般的瞳眸,似乎闪着些许的厌恶。
课程一结束,我便立刻抓起课本塞进书包,如同空气一般地走出教室。我的目标是社团大楼的美术教室。
美术社当然是使用美术教室,就算是选修科目,不过因为正式上课时也会用到,所以是一个不会消失的活动据点。在这栋群雄割据的社团大楼里,美术教室的立场还算是有利的。
社团大楼的二楼转角就是美术教室。门的边缘部分有点故障,所以要拉开拉门时,需要一点点小技巧。握住门把往左边72度,另一只手交叠在上面十三公分的位置,开启的时候往里面推一下就能够顺利开合。往内推的位置如果是70度,或是距离十五公分也不行,一定要精準地以72度、十三公分的方式。只要能够掌握到这个技巧,就能被承认是美术社社员,听说是美术社创设以来的传统。不知道是一开始的设计不良,还是真的经过準确的计算,这点我倒并不是很清楚。
美术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画具和雕像也收纳在靠近教室内侧的方向。空虚的气氛凝着在寂寥空旷的地面上。
因为一放学就马上冲到这里来,所以会有这种情况也算是在预想範围内。我走进教室后向左转,走向黑板旁的美术準备室。
美术社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进行绘画或雕刻,而是选择像陶艺这种比较费时的作品。因为做陶艺的只有我一个人,所以保管窑炉和陶土的美术準备室,从社团活动中的实质面来看可说都是专属于我的。
我现在几乎都在製作十月下旬文化祭的作品,例如大型花器或质朴的茶碗,而已经有几只成形的作品正在晾乾。
我推开门。塞满资料和工具的柜子到处乱放,房间正中央放着工作台,有种颇为拥挤的感觉。不过习惯成自然,我在这里感到心情很舒服,这里是我小小的堡垒。没有浮夸的活动,总是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
在这小小的安静堡垒里,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访客。
「——你好啊,哥哥。」
红条巴微笑对我打着招呼。
「我也决定加入美术社了,我在之前的学校也是美术社哦。接下来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嗯,彼此彼此。」
唉呀呀,在我内心黑暗处的另一个自己无力地摇头,耸了耸肩。
我把书包放在一直以来的固定位置,然后走向工作台。我和巴很自然地变成面对面的状态,我们中间则放着两个花器和三只茶碗,它们似乎承受不了昏黄的阳光还有前面这对男女的视线,看起来一副心情不好缩着肩膀的模样。
「说不错……好像有点失礼,应该说你做得很好呢。」
巴用指尖巡迴着花器的边缘,然后这么说道。
「为什么你会开始玩陶艺呢?」
「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是啊,圭一郎同学好像很消极,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自己去做些什么的人。」
她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讲出口的话却是含枪带刺。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皮笑肉不笑吧,我在内心如此冷静地思考着。
「……有一个奇怪的大叔叫我试看看,所以我无所谓地试着做了看看,没想到好像还满适合我的样子。」
「奇怪的大叔?」
「在我还没搬来这里以前,大概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吧,有一个带着艺术家怪癖的大叔。虽然他好像是有名的艺术家,可是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也是警察局里一个有名的剑道指导官的样子。」
教我陶艺的是一个大概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男人。「大叔」只是单纯的名词而已,因为到剑道道场学习的小学生都是这么叫他的。
只要让我坐在窑炉前面,那个剑道家兼陶艺家的怪人就会一改平日的粗糙嗓音,开使用沉着的语气说道:
「其实所谓陶艺的本质,就是与土之间的对话。因为对象是大自然的东西,所以跟绘画和雕刻不同,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完整呈现。只要愈焦躁就愈偏离理想。虽然可以利用窑炉反覆烧烤陶器、改变形状,然而等它乾燥完成后再取出时,就已经不是自己原先所想的形状和影像了——这就是陶艺有趣的地方。正是因为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製作,才能够做出超越自己预想的作品。无论是一点点小小的歪斜或瑕疵,都能在无意问为陶器带来一些气韵。就是因为它不完全且不安定,才显得更为美丽,这就是它有趣的地方。」
老师说的话太过浪漫,与他严肃的外表实在不太符合,可是当我冷静地质疑他好几次后,老师却突然敲了敲我的头。
我还是无法理解不完全和不安定的这种美感,不过与这种没有意识的土之间的对话,总是能让我的心情感到平静。
「……说得真好。」
「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红条巴颇有同感地点头,然后用手指着其中一只花瓶这么问道。
我沉默地点点头。
「……我听其它社员说过,你好像利用暑假花了两个月才完成的吧?」
我点头。从决定好设计之后再製作容器,接着又不断地修正设计和容器,结果真的花了这么长的时间。
巴露出微微的一笑,她拿着花瓶的手就这么——放掉了。
沉重的土块依循着地心引力法则坠落到地面上,乾脆地摔个粉碎。小小的土块滚到工作台下面,然后碰到我的脚尖。
「——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
红条巴依然还是笑笑地说道。她的黄色眼瞳露出一副宛如窥视着笼中昆虫似的眼神,观察着我的反应。
「……包含备品我总共做了两个。请妳下次要小心一点喔。」
我自然地耸了耸肩。
原来我是这么不对巴的意呀。
她的笑容渐渐隐没无蹤,然后露出如同北海流冰一般的表情。
「——你的感受力已经坏死了吗?」
语气听起来是那么冷淡无波、刻意平板。她的表情和声音就彷彿在坚硬的地壳下面,流动着的炎热熔岩,隐藏了强烈的激情。
「不能说是坏死。」
不过有一部分确实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