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我拔出来的刀刃彷彿结冻了。发出锐利白色光芒的刀身,映照着我那宛如空壳般的脸孔——不,或许那真的只是空壳吧。
我试着自嘲道,但脸上的笑容也仅存其形,完全失去了内容。
我抬起头,深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透明无垠的天空彷彿能刺伤我的眼睛。从我口中冒出的白色水气轻飘飘地想升上空中,却在半途就被树木的枯枝切断、消失得无影无蹤。
树枝沙沙地哭啼着。就好像在寒风中赤身裸体,因受冻而喊着好疼好痛一样。而我所坐的石阶梯脚下,枯叶们也咔沙咔沙地抢着将身体缩成一团。
「……」
我使劲举起腿,用力将脚底下的枯叶给踏碎。这种行为毫无意义,但我就是想尝试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就算它真的毫无意义也无妨。
我把手中的登山刀举高至眼前,然后又贴近自己的左腕附近。刀刃碰触皮肤,产生一种硬质而冰冷的感触。刀的锐利、刀身的坚固、金属的冰冷,在在都让我感到安心。利刃似乎能将那些困扰我的思考与不必要的感情吸收得一乾二净。
只要将刀身对準、施加一点力道,我的皮肤就会裂开,将底下的微血管切断,让血液毫无压力地释放出来。以前我对这种自残行为的忌讳现在都已消失无蹤。就连以血玷污神社境内是否该算不道德的行为,我都觉得无关紧要。
我唯一能理解的,就是只要『咻』地切一下,事情便可大功告成,我确信之后就不会再有需要自己烦心的问题。
我握着刀柄的手指此时增加了力道。
※ ※ ※
当我苏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舒适的汽车椅垫上。车辆已进入市区。车上只有我与司机两个人而已。
黑头车在我家门口停下,司机大费周章地下车为我开门,并把我扶出车外。我就像是一个被暂时借去的物体——这真是高明的讽刺——般,操纵着自己这毫无真实感的躯壳,将双腿踏在充满真实意味的柏油路面。碰——我盯着刚把车门关上的司机,但对方的表情与动作却像个机器人般,完全无视于我。司机迅速将车驶离,一下子就消失在深夜的住宅区街道后方。
我回到家以后,家人若无其事地出面迎接我。父亲以「既然要晚点回家为何不打电话」对我抱怨道,母亲则像个小学生般催促父亲「还不能吃晚饭吗——?」只有良雨用一如平常的态度对我说声「哥回来啦」。茶猫素盏呜尊与白猫天照以「陪我玩嘛」的姿态在我脚边打转,至于黑猫月读则在沙发上我行我素地伸了个懒腰。
我表明不想吃晚饭后便关在自己的房间内、锁上门。连室内的电灯也没打开,就这样坐在床缘。
我的头一阵阵刺痛着,就好像里面长了一颗大肉瘤似的。那种刺痛持续提醒我,先前所见的恶梦般光景其实并不是恶梦。
在黑色建筑物内目睹的一切再度闪过我眼前。
我毫无抗拒地剧烈呕吐着,但什么玩意儿也吐不出来,只有一种喉咙彷彿被火烫伤的灼热感。但即便如此,呕吐的冲动依然无法遏止,直到食道里几乎灌满了让人疼痛难耐的胃液为上。
等呕吐感消退后,我开始在自己的房间内肆虐。床单被我拉扯撕裂,枕头用力砸在地板上,书包撞击墙壁,读到一半的文库本也被我撕破乱扔。可是儘管我做了那么多事,身体内部那种不断奔腾的莫名灼热感依旧没有消失,甚至还不断提升温度。然而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等房间内有形的物品几乎都被我破坏殆尽后,我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愣愣站住不动。这时,我的视野角落出现一道明灭闪烁的光芒,原来是手机来电显示。我将摔落在地板上的手机拾起,上头确实正醒目地提示来电人的姓名。我间不容髮地将手机用力摔回地板上,还用脚狠狠地踏了无数次。等到手机只剩下一堆无法辨识原貌的残骸后,我胸口的不适才稍微减轻一些。
我畏缩在房间的角落,一边注视着被踏烂的手机遗体,一边像只野兽般蜷曲着身体入睡。
这个周末我完全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只与家人进行了最低限度的对话(都是拒绝用语)。我毫无目的地凝视着被自己破坏为废墟的房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到了星期一,我整理过仪容后走出家门。我利用一具最近几乎快绝种的公共电话打给学校,表示自己要进行出院后的身体检查。导师马上就相信我的说辞,看来我过去那种貌似优等生的表现在此发挥了功效。「记得向医院申请住院证明,不然以后你的出席成绩会很难看喔。」导师还对我这么提醒着,我马上以乖巧听话的口气答应。
「谁要你管啊。」
当话筒要挂回去时我又如此补充道。你算什么东西,根本就不了解我吧?
我离开贴满电话交友还是什么广告的电话亭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閑晃。我信步走入一间咖啡厅,却对点来的咖啡视若无睹、持续发獃。平日的大白天有高中生出现在这,但却没有一个店员对此露出狐疑的反应。这世界就是如此吧,我心想。大家都太忙了,忙着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我以同样的理由向学校请假,并继续在街头上鬼混。
我走进电影院观赏一部刚上映的电影。虽然一开始我毫无兴趣,但灯光暗下来之后我就被屏幕所吸引。这部电影实在是太糟了。好像是国产的爱情片吧,但剧中却完全没有戏剧性的邂逅,也没有冲击性的转折,更没有令人忍不住拭泪的别离场景或完美大结局。影像与故事只是有气无力地进行着,并在毫无高潮起伏的状况下突然告终。这种电影根本是资金、资源、劳力,以及时间的多重浪费,真是太了不起了。我看到第二遍、第三遍时,每每都闭着眼睛、跷起二郎腿,在舒服的座位上陷入熟睡。
第三天我决定前往比较远的地点。
我搭乘电车来到海边,眺望着冬日那充满阴郁的太平洋。会在这种季节跑来做这种事的怪人,四周除了我以外没有其它半个。到了接近中午,我来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恰好看见架上的啤酒便顺手拿起一罐。虽然我穿着防风夹克而不是制服,但应该骗不过超商的店员吧。结果对方却轻轻鬆鬆地让我矇混过去。轻而易举的程度甚至让我有些垂头丧气。我望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样,结果真的怎么看都不像高中生。我试着对玻璃露出嘲讽的笑容,结果上头只出现一只几近饿死的野狗而已。
从铝罐中流出的液体简直不是人喝的,真是糟糕透了。我从堤防的突出处用力将罐子扔人海中。糟糕透了。
然后终于到了第四天——也就是今天。
我依旧缺乏计画地在街上乱逛,但灵机一动后,我决定登上学校的后山。后山山顶有一处类似广场的地点,从那里可以俯瞰我所就读——之前的我所就读的学校全景。而眼前则刚好出现一群男学生正绕着校园跑马拉松的场景。就在一个礼拜之前,我也毫无半点疑问地混在那群人当中。但现在想起来,却宛若隔世的记忆。
我沿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步下后山。冬日的树林中几乎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只有脚底下的枯枝与落叶发出乾燥的声响。最后,我终于从神社后方进入神社。理所当然地,寒风刺骨的境内同样没有半个人影,只有空虚与寂寞的气息。
我沿着社殿周围步行,无意间发现一座插着木板、并以小石子堆成的坟墓。或许有人把他的宠物埋在这里吧。我猜想里头应该是猫的尸体,因为小石子所堆成的形状跟猫有几分类似。
我坐在坟墓对面充当建筑物地基的石阶上。石阶的冰冷渗过了制服的长裤布料,传达至我的皮肤。
「……喂,死掉是什么感觉啊?」
我瞪着猫的坟墓如此开口问道。这似乎是我久违的有意义发言。四天以来,我跟家人几乎没有真正交谈过。因为如果要解释太多反而麻烦,所以我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普通对话,但那种行为并不代表任何意义;在薄薄的一层虚伪皮肤底下,其实什么内容物也没有。这种表里不一的态度,我这几天以来已经愈来愈习惯了。不管记忆中曾出现什么样的场面,或是什么样的光景,只要以完全乖离与孤独的心态配合对方的话题就行了。
所以,至少以出自内心的发言而论,刚才那句疑问还真是久违了。
「死掉以后会去哪里呢?真的有天堂吗?真的有地狱吗?或是两者都不存在?类似魂魄这种——可以确认自己存在的玩意儿还会保留吗?假使没有灵魂的话……又会如何?我们生前所做的事不是一点意义、价值都没有了吗?真实世界的一切都变成了幻觉,不是吗?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
——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身体内侧的某个部分突然冷静地喃喃问道。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种从来未曾向他人开口的事,对一座不会回话的猫坟墓发表,不会觉得很愚蠢吗?要白痴也要有个限度吧。真是难看死了,简直就是个蠢蛋。
「假使人真的有灵魂,那站在这里的我又是谁?假人?还是说两者相同?不,这未免太愚蠢了。或许把站在这里的自己想像成白日梦比较自然?『相坂和也』这个人,其实已经死过一次……」
睡在泥土底下的猫当然不会给我任何响应。如果猫真的有九条命的话,真希望它能从地底下爬出来陪我胡言乱语。
「对了,话说回来,『相坂和也』这个人真的存在吗?不,我这么问好了,『相坂和也』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又来了,最后问题还是归结于此。
『相坂和也』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我过去总是故意忽略,并要求自己暂时不管。否则的话,我就会对现在的自己变得无法掌握。在得知真相以前的我,到底是以何种根据定义『相坂和也』这个人呢?
『我到底是谁?』
这个陈腐得已经长出锈斑的问题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当下坐在神社石阶上呼吸的我到底是谁……
「……与其做这些事,还不如死掉比较轻鬆吧。」
尸体无法思考,所以也不会产生这些烦恼。结果跟在这里问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还不是一样吗?不然像猫一样好了,打从出生起就不必烦恼这些事吧?哈哈,我到底在想什么无聊的假设啊。
我从搁在身旁的书包中取出被黑色鞣革包裹的登山刀。刀柄长度似乎是专门为我打造,握起来刚刚好。
我以左手抓住刀鞘,利用拇指将安全装置弹开。刀身一下子接触外界的空气。暴露在寒风中的白刀,就像冬季的大气结晶般冷漠,只是不断发出对世界漠不关心的闪烁光芒。
冰冷而锐利的刀刃逐渐向我左腕逼近。刀接触肌肤,压在表皮上,只是我还没动手去割。包括登山刀在内的所有刀器,如果不使劲对目标压下去或抽动的话,是无法切开物体的。但换句话说,只要是以砥石好好磨利的刀子,稍稍施加一点力道便能轻易造成伤害。
我并不想自杀,但我脑中迴旋反覆的思绪不停干扰我。为了将这种陷入无限循环的思考或情感压抑下来,我只需要用刀划一下。为了暂时淡忘那些恼人的问题,我直觉想到的办法,就是眼前这种。
在手腕上拉一条线吧。一条红色的线。身体其它部分只要保留『一片空白』就行了。这么一来,虽然这种治疗方式只能发挥短暂的效果,但至少我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我握着刀柄的手指此时增加了力道——然而霎时……
「住手!」
我耳边突然响起了少女力竭声嘶的吼叫。
我将脸转向声音的来源。
西周澪就站在我的面前。
2
澪激烈地喘着气,以一种彷彿是自己要割伤自己的表情,目不转晴地望着我。她身上穿的并非学校的制服,而是看起来活动较舒适的便服。虽然现在是平日的上午,但她似乎不想去学校报到。至于她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她的表情便一目了然了。
「不要……」
澪微弱地喊着。她有一种想要表达的语意愈真挚、说话声音就愈小的习惯。
但即使我明白那是澪心底真诚的渴望,眼前的我——
「——你很烦耶。」
依然如此回答对方。
「你自己以前还不是经常这样,你有资格阻止我吗?」
「啊……」
我恶毒地批评着。澪随即表情扭曲、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那是一种强忍疼痛的表情、强烈自责的表情,也是畏罪者的表情。
我看见对方露出这种表情后——不知为何,胸口反而感到很舒畅。
「……你不要管我。」
我将视线从澪脸上移开,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在登山刀与自己的左腕上。但当刀身即将碰触到左手臂时,却有一股拚死不放的力量扯住我拿刀的右手。
「……放开我。」
我情感枯竭、不知所云地说着。那就像是机械所发出的金属摩擦、辗轧声一样,自动地从我喉咙里滑了出来。
「放开。」
我对抓住我右手的澪再度强调道。
澪摇摇头,用双手抱住我的右臂。这种情况下登山刀一不留神就可能刺入她的身体,但她依然愿以性命作为拘束我右手的屏障。
「拜託你,住手……千万不要……」
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少会出现如此难以压抑情绪的反应,还以颤抖、断断续续的气音对我劝诫着。就我所认识,她应该是一个沉默寡言、说话声平静、稳重的女孩——
「……对喔。」
此刻我的表情想必非常令人生厌。不过我虽然有自觉,但依然咧开嘴角发出痉挛般的笑容。至于我眼窝的肌肉,则根本不理会嘴边的笑意,连一动也不动。
「或许你也不是所谓的『西周澪』了吧。如果不相信自己的真实性,就无法珍重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们才要以切断肉体造成的伤痛,来确认自己的生命,以及存在……你应该比我还了解这个道理才对。你以前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要自残,我现在终于能亲身体会你的冲动了。」
随着夹杂嘲讽意味的讪笑声不断从我唇边漏出,我的表情也愈形扭曲、丑陋。这种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刺耳的笑声,以前我曾在哪里——曾在哪里听过呢?
澪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滑落下来。已经累积大量液体的泪腺终于无力抗衡,发生决堤。她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力纠着柳眉,然而这还是无法阻挡泪珠随地心引力落下。
……但即使她哭了,也依然没有放开我的右手。甚至因为不用再去管忍耐哭泣的问题,她双手的力道比之前还要坚定。
「……放开我。让我划一下不就轻鬆多了?就算那只是一时、一瞬——剎那的也好,也能让我暂时忘却烦恼吧?所以……放开我。」
「——不要。」
她的语气中混杂着泪水的湿润,然而否定我的意志还是那么清晰。澪用来拘束我右手、登山刀的两臂,根本没有要就此退缩的意思。
「……放开我。」
「不要。」
「放开我。」
「不要。」
「快放开!」
「不要!」
「放开我啦!」
「我绝对不放!」
儘管我用力挥动右手想把澪甩开,她那消瘦的身子依然发出难以置信的抗拒力紧紧抱住我不放。她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是否会为刀所伤,甚至还以保护我的态势用肉体阻隔在我与登山刀之间。
——当时我的心情,究竟该如何表达才算贴切?
我四周的声音与光线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位少女,是我能辨认出的一切。浑沌的浊流,以雪崩般的惊人声势向我仅存的认识目标吞噬而去。除了激烈的恼怒外,还伴随着奇妙的欢欣之情——
「……如果你坚持不让我自残的话……」
我以放弃挣脱的口吻吐出上述那句台词。
锵啷。
登山刀从我放鬆的指间滑落地面。刀子发出一道决定性的撞击声后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如果你坚持不让我用刀割伤自己的话——」
在澪被泪水湿润的眸子中,映照出我此刻歪曲摇晃的身影。
我的身影——正以空虚茫然的眼神露出倾斜虚伪的笑容。
「——就由你来伤害我吧。」
我说道。
「瞪我啊。」
我站起身,像是要掩盖住她的身体般俯瞰着她。
「骂我啊。」
我空着的左手则倒过来抓住她的右手。
「轻蔑我啊。」
她的表情逐渐转为畏惧。
「咬我、抓我、践踏我都行……什么都好。快点……让我受伤害吧。」
我将自己的唇强压在对方唇上,接着又以全身的重量推倒对方。
「——唔!嗯嗯——」
我伸出舌头,似乎可以感觉到澪的呻吟同时在我口腔内产生共鸣。我不知道刚才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也没有气力去了解。
澪虚弱的身躯在我的体重压制下节节后退。她那依然被我揪住、抵住的右手是那么瘦弱纤细,彷彿能轻易折断。我根本无从想像她之前的力气是从何而来。
「——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