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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th Cut 彷徨

作者:翅田大介 字数:7420 更新:2022-11-08 12:52:35

1

特快车抵达终点站后,我搭上从车站最早发车、驶向距离最远目的地的深夜巴士。我买到的票似乎是某人取消的座位。运气很不好,那个座位刚好被一群嘻嘻哈哈的大学生所包围。

「原本应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家伙,因为感冒而缺席了。大家可是两个月前就计画好要出来旅行哩,他的运气真差。」我身旁的大学生鸡婆地对我说明道。这六、七名大学生所组成的旅行团,对我这个高中生似乎感到很稀奇,每隔十分钟就会有一人开口问我问题。「你是因为失恋而出来旅行吗?」类似这样。即使我回答「是因为有急事要去亲戚家一趟」,他们也完全不相信。当然,我根本不在意这群人的眼光。巴士开上高速公路后,他们的精神依然非常亢奋,甚至开始玩起张UNO或大老二等游戏。(译注:一种纸牌游戏。)

「明年起我们就要分配到不同的研究室了。」大学生如此对我说明道,当时我已被迫加入他们的吹牛牌局。至于为什么要玩吹牛呢?那是因为当对方强迫我玩扑克牌时,我以「我只玩吹牛」妥协他们之故。反正吹牛这种游戏,只要随口呼咙其它玩家,看起来就很像认真在玩。「我们可不是因为同社团而认识喔,只是凑巧就变成好朋友了。明年起大家就要分配到不同研究室,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所以在那个重要的分歧点之前,大家说好至少要出来玩一趟。」他们继续对我解释。

「吹牛。」我喊道,对手顿时有人发出惨叫。我已经陪他们玩了五局,不知为何每次都是我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等到巴士内的灯光熄灭后,他们没多久就进入梦乡,刚才的嘈杂简直就像骗人一样。我望着这群人,心想两年后自己也将变成大学生,然而这种想法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我裹在毛巾被里闭上眼睛,很快也跟着睡着了。但是没多久,我便再度清醒。因为讨厌的汗水让我的内衣湿透了。我望着车内的绿色电子钟,上头显示现在正接近黎明时分。

巴士的终点是一座我根本没听过名字的城镇,当然我更不可能对那里有任何印象。目的地的气温非常低,我在身上多加了一件毛衣。车站的屋檐与道路两旁都积着混杂有泥土的残雪。

那群大学生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我以「亲戚还在等我」为理由婉拒了。他们点点头,用报纸包了一小瓶威士忌硬塞给我,还促狭地说着「千万不要被亲戚发现」之类的玩笑话,接着才从我面前消失。我看着手中这瓶被包裹在报纸里的威士忌,不知该如何处理,最后还是决定先收下来。我打算将瓶身上碍事的报纸撕去时,这才发现底下还包了几张纸钞。五千元钞票六张,一共是三万元的现金。我立刻抬起头环顾四周,那群喧闹的大学生早已不见蹤影了。

离家出走的第一天我投宿于某家商务旅馆。因为只付了单纯住宿费用,所以并没有附餐点。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房内的床边发愣,并没有拿书出来看。况且我本来就没有带书出门。我记得就连以前毕业旅行的时候,我都最少塞了两本书在行李里。

天色一暗,我就直接打开大学生送我的威士忌瓶盖。因为有上次喝啤酒的惨痛教训,所以我只尝试性地舔了一口。里面的液体非常辛辣,让我忍不住激烈地咳嗽起来。不过就好像在尽什么义务似的,我依然边咳边强迫自己咽下那口液体。到了第三口以后我就开始发晕了,最后竟像是失去意识般倒在床上。

翌日早晨,我在柜檯结帐完毕,抱着因宿醉而疼痛的脑袋,出门寻找户外用品店。走了将近半天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我在其中购入了睡袋,并且冲动下多买了一双新鞋。接着,我便展开了漫无目的的步行閑逛之旅。天色再度暗了,我寻找附近的民营铁路车站,买一张通往终点的车票,在途中寻找适合的无人车站下车,把自己包裹在睡袋中,缩在长椅与自动贩卖机之间就寝。

比较有系统——应该说我还能记得——的游记就到此为止。

接下来则又是随便乱逛、随便搭上巴士、随便乘坐电车、随便找个地方睡觉的轮迴。

我有时会睡在桥樑的基座边,有时则是找仓库的后方。或许我也睡过电车的高架轨道底下吧。

有时候一整天都在走路,也有时候一整天都在电车或巴士上摇晃脑袋。

至于上述那些经历到底详细顺序如何,我已经毫无印象了。

到了第五天——应该是第五天没错吧,我已经对自己是否仍身处日本失去了自信。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张当地地图,确认自己依然位于日本国土境内。当得知这项事实后,我便决定在这条街(或是这座城镇)上寻找公共澡堂。我在同一家便利商店顺便购入盥洗用具,花了三十分钟找到我想要的公共澡堂。

我找到的这家公共澡堂是SPA型,里头的空间比传统澡堂要宽阔许多,装潢也很俗丽。虽然我不太喜欢这种风格,但至少里面有我需要的投币式洗衣机。我把需要清洗的衣物扔入全自动洗衣机内、投入硬币,确认清洗槽已经开始旋转后,这才返回浴池。我对着镜子检查自己,我的皮肤看起来非常粗糙,头髮也黏成了一条一条,简直就像是漂流到无人岛的难民一样。而脸色不用说,当然差劲透了。这段时间以来我根本就没有好好吃东西。就算偶尔有吃,现在也完全想不起来食物的内容是什么。

就像把打了死结的绳子解开般,我清洗自己那污秽不堪的头髮。接着是洗脸,这才让一污垢底下比较正常的肌肤本质显露出来。我把长得又细又长的鬍鬚顺手刮掉,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很羞愧。其实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我,自己的这种羞耻心不知从何而来?真是不可思议。

最后我将身体浸泡在热水中,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己真是太单纯了。几天前搭上第一班特快列车时,我甚至还认为就算因此死在路旁都不足惋惜。我离开浴池后将身体擦乾,等洗衣机内的换洗衣物也烘乾后顺手塞回袋子里,离开这间公共澡堂。

而就在当晚,我作了一个梦。

我在梦中很快就知道这只是一个梦,那是因为浑就站在我的面前之故。她露出平稳、静谧、略带羞涩的微笑。我看着她的笑容,很快就认清了一点。她已经不可能再对我露出这种表情了,所以这只是一个梦。

梦中的澪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搂着她的肩,她怯怜怜地抬起脸,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这是梦。

我与澪接吻。她的嘴唇柔软而湿润,光是这种触感就让我陶醉了。

我就像剥开蛋壳般一件件褪去她的衣裳。澪在我面前所展现的裸体,光是看一眼就让我怦然心动。

——这是梦。

我紧紧抱住澪的身体。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澪也同样搂住了我。我开始一一确认澪身体的各个部位。纤细的颈项、瘦弱的肩膀。开始触摸她的胸部后,她不经意吐出温热的娇喘。不过当我以手指滑过她的左腕时,她的身体却突然变得僵硬。我赶紧将手抽回去,但她却摇摇头,拜託我「继续摸她的左手臂」。

——这是梦。

我一道道确认刻划在澪左腕上的伤痕。每碰触一条她躯体上的细小龟裂,我就觉得心中多点燃了一盏温暖的火光,让伤痕纍纍的心获得了安适与治癒。

——这是梦。

我以眼神向澪示意,她害羞而略显欢欣地点点头。

——这只是一场梦。

我开始与澪做爱。我将头靠在她的酥胸上,直接感受底下的鼓动。我心想,真希望这场梦是真的。我一点也不想清醒。不过,这种奢侈的愿望毕竟永远没有成真的一天。

当你认出眼前的梦境只是一场梦的时候,就注定了必须面对梦醒的命运。

※ ※ ※

「……」

我从美梦中醒来,听见外头似乎传来了雨声。我从睡袋的拉链口探出头,感觉脸上的皮肤僵硬、几乎要冻伤了。甚至就连想要闭上眼皮都有点困难。

我昨夜睡在一栋空屋的屋檐下,从地表冒出的茂盛杂草正好能掩蔽我的身体。我眺望着在眼前滴滴答答下个没完的冻雨,感到十分后悔。我应该是因为作了那场梦,现在才会变成这样子吧。没想到那么多天没做梦,一破功就这么糗。昨天去澡堂洗澡让身体放鬆大概也有影响,况且我用来代替安眠药的威士忌也喝完了。比起落入这种窘境,还不如抱着宿醉的头痛起床来得高明一点。

我赶紧检视新买没多久的睡袋,幸好里面并没有被波及。我把睡袋摺叠起来、收回旅行袋中。为了掩饰我那黏糊糊的内裤,我故意在冷雨中漫步了一阵子。全身几乎都被雨淋湿后,才再度朝昨天造访过的澡堂出发。

2

这场雨在午后停了下来,但天空中的云层依然很厚。阴郁的气氛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我离开公共澡堂,步行至张JR车站,购买首发车的车票。结果我搭上的是一辆慢车,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靠站一次。我只好观察这群上上下下的乘客打发时间。我心想,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谁跟我一样是离家出走的?但不管怎么打量,我都觉得他们只是普通人。刚开始五站我还很羡慕这群人的平凡,但到了第六站之后,每隔一站我对这些人的厌恶就提升一分。(译注:日本大型铁路公司。)

或许所谓的绝望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管被何种烦恼所笼罩,人只要一死就能获得解脱。不管你要用正面或负面的角度看待,死亡都像是一张「王牌」。然而,我一开始就失去了这张「王牌」。我的人生档案没有删除键。类似「因为不知何时会死,所以更要把握现在」之类的高调更对我不适用。

昨天的我是否等于今天的我?

明天的我又是否等于今天的我?

不,究竟所谓的昨天与明天,我要以什么基準点来区分两者呢?

跟我一起坐在这列电车里摇晃的其它人,对于上述问题能轻鬆地视若无睹,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既然不知道生命何时会结束,还是先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其它烦恼比较实际。

然而我已经失去这张「王牌」了。

待在人群里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这让我突然觉得很想呕吐。随便挑了一站下车后,我立刻冲进厕所死命吐了起来。中午刚下肚的难吃超商便当被我吐得一乾二凈。在这种骯髒的车站厕所吐着廉价的超商便当,我有种自己是个无可救药失败者的感觉,心情真是糟糕透顶。

我不经意冲下车的这一站,是个我完全没听过的地方。我沿着站前的县道走没多远,马上就被一条河川挡住去路。河的对岸似乎是市郊的住宅区。天色已经很暗了,现在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在便利商店随便买了麵包与饭糰之类的食物后,决定开始寻找今晚的栖身之地。四处閑逛了半响,我发现一座空蕩蕩的平凡公园。这座公园的四周被围墙与铁丝网圈住,里头摆了些到处可见的游乐器具。我刚开始流浪时也以为睡在公园很容易被警察发现,但我后来很快就学到了,只要你不惹出什么麻烦,警察并不会主动管你是不是离家出走。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从刚才所买的食物中挑选还能果腹的塞入胃袋中。儘管眼前的我毫无食慾,不过听说吃甜食能让人胃口大开,所以我率先拆开了奶油麵包的袋子。然而,我的食慾还是没被甜奶油所打动,只吃了一半,下颚就无力再咀嚼了。我利用公园的饮水机牛饮了大量的水,想将口中的奶油味全部冲掉。

我回到长椅边,一只三毛猫在椅子上以不太欢迎的眼神抬头瞪着我。因为它没有戴项圈,应该是野猫不会错吧。我蹲下身子,与这只宛若端坐在王位上的猫四目相对。它(既然是三毛猫应该是母的,三色毛的基因几乎都出现在母猫身上)的眼神似乎把我视为这座公园的不速之客。

「……真抱歉啊。」

我把剩下一半的奶油麵包放在它面前。三毛猫嗅了几下后低沉地喵了一声,口气就好像在说「辛苦你了」,接着便大快朵颐起来。猫首先从奶油馅开始舔起。它以前腿压住麵包袋,灵活地利用舌尖从麵包皮内壁吸取奶油。等到内馅解决掉了,才开始吃麵包皮。三毛猫从麵包皮的一端开始慢慢啃起。因为它进食的模样跟人类有几分相似,所以我不由得露出了暌违好几天的笑容。

我把收在旅行袋内的睡袋铺在树丛与围墙间,直接穿着身上的外套钻了进去。我以仰卧的姿势望着夜空,厚重而低垂的暗云在公园的水银灯照耀下,让我产生一种身体被塞入狭窄匣子中的错觉。这个匣子名为孤独,它让我哪儿都逃不出去;我已经被牢牢地死锁在里头了。

被关在这个匣子里的我经常扪心自问。由于从外界传人的讯息已经彻底被遮断,我唯一的观察对象也只有我自己,所以我扪心自问的内容并不複杂。其实问题就只有一个,只不过在匣子中因回声、共鸣,最后被放大了而已。

那个问题就是,『我到底是谁?』

以各种形式、利用各种机会不断朝我身体内侧冲撞、让我不安的这个怪物,现在已经长出了心脏与肺。怪物的脉搏清晰可辨,因为它就住在我的体内之故。原本轮廓模糊暧昧的它,现在终于要完成实体了。怪物变成了一名少年,有着纤细利落的体格,还穿了件全白的衣裳。少年的美貌犹如剃刀般锐利,而笑起来时嘴唇就像一弧寒冬中的新月。

「……你对生命感到绝望吗?」

白色怪物问。

「死亡才是人类的救赎。就算人类想漠视死亡,这个『终点站』依然会等待每个人的抵达。然而在抵达的同时,人类的责任也全部结束了。假使少了这个『终点站』,人类反而会被无限的恐怖所侵袭,这就跟跑马拉松很相似。如果问你跑操场二十圈与五圈,途中何者心情比较轻鬆,答案想必是后者吧?那是因为感觉『终点站』就在不远处的缘故。如果把这个『终点站』拿掉……那才是真正的地狱。人类等不到救赎,就如同赶着永远写不完的暑假作业。问题一道道从页面上冒出来,让人怎么解决都解决不完。」

怪物呼呼呼地笑了。

「相坂和也,我的同胞,我可爱的同类,你就继续在没有出口的黑暗森林中永远进行你的旅行吧。」

怪物的声音就像潜伏在森林中的魔兽般,尖锐而噁心的笑声回蕩不已……

……好几个人同时发出的喧闹笑声把我的意识勉强拉回现实。

我的周围依然是一片昏暗,原本住宅区内的万家灯火几乎都熄灭了。我也听不见汽车急驶而过的噪音。现在正是正常世界陷入静谧安睡的时刻,而刚才那些没礼貌的讨厌笑声,却让我心中浮现一股嫌恶的不快感。

我从睡袋爬了出来,透过树丛的缝隙窥看公园内的状况。有几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高中生,穿着显眼但却缺乏独特性的服装在公园内閑晃。他们发出自曝其短的愚蠢——在深夜时分大声喧哗的人脑袋想必不太好——讪笑声,将随手拾起的小石子与空罐任意投掷出去。那些垃圾对準的目标竟是一只猫,就是我刚才餵食过奶油麵包的那只三毛猫。它的左后腿被类似风筝线的东西绑住了,线的另一头则系在公园的水银灯灯柱上。三毛猫拚命闪躲那些朝它飞去的兇器,但因为它的活动範围很窄,所以在我观察时已经被小石子扔中了好几次,还同时发出微弱的悲鸣。

「好球!」

「嗯,算你得分吧。这比赛真是一面倒。」

「那是因为你太逊了,记得你欠我一顿牛丼。」

众少年哄堂大笑后,再度展开刚才的投掷比赛。这五只没人性的畜生,脸上一点罪恶感也没有。

「……」

眼前的光景不知为何让我焦躁难耐。不论是以理性或感性的思考模式,我都很自然获得了「不可原谅」的结论。

我从旅行袋中取出一把瑞士刀,并将特地保留下来的威士忌空瓶握在手中,蹑手蹑脚地从树丛后方爬了出来。我在尽量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偷偷接近那五人,等到进入攻击範围后,我才举起空瓶使劲扔了出去。霎时,空瓶已经命中其中一名少年。那家伙瞬间失去平衡、四脚朝天。我趁其它人因震惊而动弹不得的空当,手持瑞士刀沖向水银灯柱附近,将束缚三毛猫的风筝线给割断。它同样以讶异的表情望着我,但很快就发现自己重获自由,一溜烟逃入公园外的黑暗。

「臭小子,搞什么鬼!」

这种台词未免太老上了。

我回过头,那伙人以兇狠的眼神节节向我逼近。

「搞屁啊?想当正义使者?」

「竟然让猫逃了。」

「乾脆让这臭小子代替那只猫吧。」

因为他们的台词太像廉价肥皂剧,所以害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这群人似乎看出我的轻蔑之意,额头上瞬间青筋暴露。

「竟敢嘲笑我们——」

刚才被我用酒瓶扔中的少年挥舞着拳头,狠狠地朝我脸颊奉送一击。由于我完全没有闪躲或防御的意思,所以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

「白痴,再耍帅嘛。」

其它人则用力踢着我的背部。我的脸上满是沙子,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垃圾!」

「看到你这种好学生我就一肚子火!」

我被他们轮番踢出的脚尖或脚跟命中,身体就像颗足球般在地上打滚。

反正我也没打算抵抗。

其实我已经累了。我不想再流浪,也不想再为任何事烦恼。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是厌烦透顶的一件工作。如果能从这具根本不知是谁的臭皮囊中解脱,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刚才在决心要救三毛猫时自己心中的怒火,或许就是我放弃一切前的迴光返照吧?现在的我已经对任何事都不在乎了。就算承受这顿痛殴后我又再一次死去,我的心中也毫无半点关心或兴趣。

「这家伙好像很舒服耶?」

少年的其中一人揪起我的衣领。由于我已经没有站起身的力气,所以身体想必让对方感到很沉重。少年朝其它伙伴示意后,马上就有人从两侧扯着我的手臂、勉强架起我。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看清楚一点,都肿了一个大包勒!」

看来这家伙就是刚才被我扔酒瓶的人。他对準我的侧腹部狠狠踹了一脚,接着又抬高下颚继续说道: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应该是『怒达心头』吧?啊?你给我复诵一遍,蠢蛋!」

「……是『怒发心头』才对,笨蛋。」

心头就是心中的意思。愤怒这种情绪应该是从心中「发生」的才对。

「犯这种错很离谱。不要为了想耍帅就用这种很难的成语好不好。」

「……是吗?原来你这么想上西天啊。」

用错成语的少年眼角忿忿地抽动着,再度狠狠踹了我的胸口一下。我厌觉身体就好像因失速而坠地的飞机,但心却在一旁对此无动于衷。

「难道这小子是被虐待狂……啊?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在我的视野角落里,用错成语的少年正从地面拾起某样东西。那玩意在水银灯的照耀下发出赤红色的光芒,这让我顿时睁大了眼。

「女人用的髮夹?哈哈,这家伙也有马子喔?难怪会想逞英雄,跑出来救那只臭猫。」

少年们喀喀喀地讪笑着。

「既然是这家伙的马子,想必是个又丑又肥的无聊女人吧。」

误用成语的少年将红花髮夹扔回地面,高高抬起脚,準备将髮夹踩烂。不过,他最后并没有踩下来,因为在他还没嘲讽完之前,我便已爬起身,使劲用头将对方撞飞。

「什么?」

我缩着身子将髮夹保护在怀里。下一秒钟,如狂风暴雨般的践踏又重新袭击我的背部。

「竟然还手!」

「垃圾也敢这么嚣张!」

少年们一边口出秽言一边围殴我。

我默默地忍耐着。髮夹此刻已经被我的手掌心护住。我就像一只乌龟般难堪地倒卧在地面上,背部缩起犹如龟甲的部分则不断承受少年们的攻击。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做出这种事。

明明已经放弃一切了。明明已经决定就算天塌下来都不关我的事。选择流浪、烦恼、过日子——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再理睬,但为什么我要为了一只猫而沦落这种下场?又为了一根便宜的髮夹……

「对喔,我明白了,这小子想以『少年A』的身份登上明天报纸社会版头条吧?既然如此,我们就帮他这个忙!」

少年其中之一似乎举起了一把致命性的武器。可能是球棒或木刀之类的玩意吧,因为我听见类似的挥舞声。

我咬紧牙关用力闭着眼睛。

「……」

然而,过了许久我依然没感受到那股致命性的冲击。我微微睁开眼、抬起头,一幅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光景出现在面前。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傻瓜。」

沙姬部岬学姐正扭着误用成语少年的手腕,以锐利的猫眼俯瞰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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