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夏与安娜塔西亚準备出门的时候,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停了。
两人搭着嘎吱作响、摇摆不定的怀旧路上电车,结伴前往车站前的闹街。不知已经行驶了多少年,路上电车的涂装早已斑驳脱落,要说这是特色倒也说得过去,不过实际上只是没有重新整装的预算而已吧。即使是如此旧式的路上电车,但仍在第一线服勤持续地行驶,对秋穗台的居民而言,至今依旧是相当活跃的代步工具。
立夏本来和窗边的安娜并肩而坐,一名驼背的老婆婆在停靠站上车之后,立夏立刻起身,用手指示位子让座。
「请坐。」立夏话一说,老婆婆便左右挥舞着手掌推辞道:「不用了不用了,我没关係的,位子你就继续坐吧。」似乎显得有些客气。
「别介意,我马上就要下车了。」
立夏一劝说,「真是不好意思喔。」老婆婆表示谢意之后便在让开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哎呀呀,这边这位小姐是外国人对吧?」
老婆婆以温柔和蔼的语气询问。
「ja,是的,我是从利沃尼亚来的留学生。」
「利沃尼亚……我不太清楚外国的状况,妳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我从欧洲,波罗的海沿岸的国家——」
「原来如此,那可真是了不起呢,欢迎妳从遥远的国家来到日本。」
这方面的閑聊继续了好一段时间,立夏对于沟通良好、正常地进行对话的安娜塔西亚感到佩服;若拿当初刚见面那阵子,她和立夏、纱友对话时的不协调感相比,可说有了大幅度的成长。安娜塔西亚是否每天都在学习这一类的事情呢?立夏心想。她不可能没在学习的,最后他导出了这个结论。安娜塔西亚相当勤勉并且严以律己,这方面立夏根本望尘莫及。
满心佩服地注视着安娜塔西亚之后,没多久立夏便发现原来自己的视线一直恍惚地停留在她的身影与侧脸上。细长的眼睫毛眨啊眨的,粉樱花色的嘴唇时而张开时而合上,目光深深地被她微妙的动作所吸引。
听见车内播放的广播,立夏的注意力这才总算回到四周,他将视线从安娜塔西亚身上移开,张望了一下环境,像是不好意思似地搔着头。
「我们在下一站下车喔。」
立夏以稍微有些生硬的门吻告知安娜塔西亚。
「ja。」
安娜塔西亚也简短地回应。
「谢谢你让座喔。」
听到老婆婆道谢,立夏简短地回了句「不客气」,并轻轻地垂下了头。感觉上这样好像是在安娜塔西亚面前刻意装酷耍帅给她看,令立夏情不自禁地有些害臊。
路上电车停车靠站,立夏与安娜塔西亚一下车之后,秋穗台商店街的大圆弧装饰广告牌便迎上了两人眼前。上头虽然以片假名写着『大型购物中心』,实际上却是一如往昔的商店街,街道的两旁有一成排的小型店铺林立,而压克力制的半透明天花板则构成了圆顶遮盖住商店街的上空。
「——那我们要去哪呢?」
立夏回望身后说道后,退开半步距离跟在后头的安娜塔西亚睁着一双一贯看不出表情的清澈眼睛,微微地歪起了脑袋。
「我看就先……去那附近看看好了?」
立夏虽然有些困惑,还是邀了安娜塔西亚四处走动。仔细一想,立夏会来到秋穗台车站前,不是和纱友一起,就是和朋友大辅等人一起出来玩。虽然就团队的搭档而言,他和安娜塔西亚之间也算满熟的了,不过像现在这样悠閑散步的经验还是第一次;这么说来,其实这还是第一次和纱友以外的女孩子两人单独一起漫步呢,立夏直到这时这才发现到这件事,
一旦注意到这点,立夏就很难不去把安娜塔西亚当作一个女孩子来看待。他自然而然地觉得得自己必须配合步伐比较小的安娜塔西亚,于是便放慢了自己的脚步。然而这样的举动更让他想起自己和女生相处在一起的事,立夏不禁感到害臊,不管怎么样就是不敢把视线移到走在身旁的安娜塔西亚身上。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忽然,立夏感觉到安娜塔西亚似乎停了下来,他这才总算回过头,注视着眺望展示橱窗的安娜塔西亚的侧脸。
安娜塔西亚同样也是一语不发,只是默默地盯着陈列在橱窗中,身形苗条感觉时髦的模特儿身影。被打扮成可爱风的模特儿身上所穿的,乃是色彩缤纷的夏日便服,正好是消费者族群锁定在和纱友及安娜塔西亚差不多大的青少年商品。
记得纱友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衣服呢,立夏如此心想的同时一边寻找商标,发现到一串知名的横列英文字母正打在屏幕上。那是连自己也曾听纱友提过的厂商,价格应该也不便宜才对,立夏边想边看向售价牌。
褶边无袖小可爱要价一万一千圆日币,而格纹的裙子则是一万三千圆。呜哇,这会不会太坑人了?立夏忍不住往后退。他偷偷往旁边瞄,看了安娜塔西亚一眼,她的表情果然始终保持着冷静,是往常的安娜塔西亚。
「啊——这一类的衣服好像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呢。」总之立夏先试着开了一个话题。「对了,之前纱友也吵着想要耶,可是她零用钱不够。所以本来还打算跟我勒索。」
「……那你后来买给她了吗?」
「没、没啦,我没那么多钱啊——再说,太宠她也不是件好事。」
「——是吗?」
安娜塔西亚把食指的指背嘟在粉桃色的嘴唇上,微微地垂下了头。立夏感觉像是见到了一朵小花从未开的花苞开始绽放般的表情变化,便又一次重新凝望安娜塔西亚。她刚刚是不是有稍微露出一点微笑呢?儘管如此,立夏也没有勇气向她开口询问,只能又把视线撇了开来。
「那接下来呢……」
就在立夏四处张望寻找话题时,映入他的眼帘的,是一间位于大型购物中心前方不远处的电影院。
目前上映中的是新上档的好莱坞动作电影、给小孩子看的剧场版动画,以及感觉极为沉闷、描写人文的法国电影。对立夏来说他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选择动作电影,虽然他因为好奇安娜塔西亚会想看哪部电影而转头观察,可是从她的表情根本判断不出她的喜好。
她只是彷彿在进行冷静分析似地浏览过三张电影海报,然后将视线投往立夏盯着他看。在这个时候态度犹豫不决是不是很逊呢?由自己负责主导引领对方好吗?结果在踌躇了十几秒以后,立夏向安娜塔西亚寻求解决。
「那个……哪部比较好?安娜……妳有想看的电影吗?」
「我没有特别想看的——就交给立夏决定。」
「是、是喔。这样的话,反正这部片现在好像还满热门的,既然是话题作的话不如我们就看这部吧。」
最后,立夏依照最初的选择前往动作电影的售票口,买了两张学生票。
「啊——妳有带手机吧?」
进入电影院的时候,立夏姑且试问了安娜塔西亚。
「是的。」
安娜塔西亚从口袋掏出手机给立夏看。那是一支受到硬质橡胶保护,防水、防冲击用,感觉质朴刚健的手机。
「为了让团队成员可以彼此取得联络。手机是必要的。」
「呃,我想也是啦——可是,在电影院这种场所,关掉手机电源是基本礼貌。」
「是这样子吗……」
安娜塔西亚露出稍稍有些不安的表情。
「哎唷,不用担心啦。安娜妳自己不是说过了吗?古洛葛尔派已经没办法公然行动了。」
「——或许是吧。我明白了,反正只有两个小时左右,我就设成离席模式吧。」
拿着两把手枪的高个子男性将锐利的视线从墨镜的后头射向了对手。
「哒哒哒哒哒哒」一连串激烈的枪声响起,无数的弹壳在空中飞舞。子弹发射的镜头在萤幕中被放大特写,子弹有如骤雨般朝观众席飞来。
「——!」
安娜塔西亚为了保护立夏反射性地把身体盖了过来。
「呜哇!慢着、安娜,」
立夏放低音量,但是控制在足以制止安娜塔西亚的大小在她的耳边嗫声说道:
「——妳太夸张了啦,这只是电影而已。」
立夏一把揪住安娜塔西亚伸进外套内侧的手,阻止了她的行动。两人的手交织在一起,变成了如同彼此互抱在一起的姿势,立夏虽然满脸通红,不过幸好电影院里头是一片漆黑。
从立夏的位置也看不到安娜塔西亚的表情。彼此握在一起的手心因汗水湿成了一片,就连立夏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感到紧张的到底是谁。
「安娜,冷静一下,这是虚构和特效,只是影像而已啦——」
「————」
儘管心跳加速,立夏仍儘力抱住了安娜塔西亚的身体。一直到电影演完为止,两人始终是这种气氛,内容演了些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剧情完全没有进到立夏的脑子里。
看完电影到外头之后,柏油路的路面早已因下雨而变得湿淋淋的。虽然雨势只是毛毛细雨,但如果不撑伞的话还是会淋湿。立夏从背在右肩上的背包里拿出了一把摺叠式雨伞。
「安娜……妳有带伞吗?」
「——不,我没带。」
安娜塔西亚宛如不介意自己会淋湿一样说道,感觉并没有把没带伞这件事视为问题。
「我们回家吧,说不定纱友看立夏不在家,心里正担心呢。」
「等、等一下,雨伞——」立夏把撑开的伞伸向安娜塔西亚。「会淋湿的,进雨伞里来吧……」
没来由的,立夏就是会感到害羞。是因为先前两人在电影院一直互抱在一起的关係吗?还是对两人同撑一把伞的事感到不好意思呢?立夏红着耳朵递出雨伞之后,安娜塔西亚默默不语地靠到了立夏的身旁,
「…………」
「…………」
不知为何两人皆陷入了沉默。
像是互相依偎,但又保持在肩膀没有靠在一起的微妙距离,立夏与安娜塔西亚一语不发地走在小雨之中。立夏直愣愣地朝着前方,而安娜塔西亚则是微微低头看着下面,两人就这以模样在一如往昔的老旧商店街里漫步。立夏不知道该聊什么才好而不停苦思话题,最后在想不到东西可聊的情况下,把电影院的话题搬了出来。
「妳也拜託一下,安娜,妳不必用那么夸张的方式护着我也没关係的啦。」
立夏彷彿半开玩笑般,装出轻鬆的口吻述说。
「虽然所谓的电影院就是充满了临场感与魄力没错,但那只是虚构的——难道安娜妳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应该不可能吧。」
「————过。」
「咦?」
「我没看过。」
仍低着头的安娜塔西亚以隐约可以听见的音量回答道:
「……不好意思。利沃尼亚……没有在上映那一类的电影,只有更普通一点的……」
「原、原来是这样啊。」
安娜塔西亚的脸颊微妙地泛起了红潮,立夏知道了以后,感觉得出来自己的耳朵彷佛受到感染地也开始在充血。
「那、那就难怪妳会有那样的反应了。只不过——」
立夏像是在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一样,稍微提升了讲话的速度。
「那些东西全是虚构的先不提好了,就算实际上真的发生了什么状况,我现在也能靠自己想办法应付了……我自己是这么认为啦,妳觉得呢?啊,当然了,我知道我还没办法像安娜妳那么敏捷,也还不够可靠。虽然我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立夏自己一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忽然望了一旁安娜塔西亚的侧脸,并没有漏看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愁容。
「啊……安娜?」
「我——我——一点用也没有。」安娜塔西亚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道。「那个时候也是……我的立场明明应该是要保护立夏的,却反而受到你的保护——」
立夏明白她所谓的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事,就是由比绫乃把枪指向安娜塔西亚做为最后的反击的那个瞬间。那是否为安娜一时的轻怱大意,立夏并不清楚;当时安娜塔西亚确实没来得及反应,可是若要针对这问题讨论的话,法兰崔西卡和瑷华同样也是完全遭到趁虚而入。
立夏能在千钧一髮之际扑到安娜塔西亚的前面,现在回想起来就会觉得那简直形同奇蹟。为何自己能做出那种反应、又为何可以看穿由比其实还没死心,连立夏本人也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会啦,因为那个时候情况真的太突然了啊——这样讲对安娜很不好意思,其实我反而觉得很高兴。」
立夏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用没拿着雨伞的右手,对自己的头髮乱搔一通。
「因为我老是在安娜的保护之下……害妳受伤,自己却一无所知……这件事我闷在心里很久了,所以——」
「——立夏。」
立夏知道安娜塔西亚原本垂下来的眼睛现在又重新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侧脸被盯着不放,让立夏显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想被人盯着自己耳根子红通通的模样,可是,要正面跟安娜对上视线也令他感到难堪,
「不,立夏你不用介意。我——我的任务就是保护立夏。效忠立夏就是我们的职责。如果将我的身体用在帮助立夏的方面,是合情合理的。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来到日本。」
安娜塔西亚的话语令立夏不禁停下了脚步,他转头面向站在身旁的安娜塔西亚,气势屈服于她那真挚、冰冷且清澈的瞳孔之下。翡翠色的瞳孔,笔直地向立夏注视而来。
立夏无法转移视线。感受到安娜塔西亚的单纯情感,心脏的跳动在胸口为之愈发强烈。立夏明白安娜塔西亚愿意为自己付出行动。可是他却感到疑惑,有一种莫名的不对劲感,自己是否有办法响应安娜塔西亚所付出的心情呢?自己是否具有得以承接下那份单纯心意的某样要素呢?——
另外还有一点。立夏察觉到了。
大概,自己并不希望受到安娜塔西亚的保护,宁可反过来——
2
「好久不见了哪,Ayano。(绫乃的罗马发音)。」
一名男子朝由比伸出手说道。男子的姓名是沙夏-佩托罗米齐;由比知道他是危险的男人,是一个很有恐怖分子风格的恐怖分子,十分了解利用恐惧与暴力来使唤人的方法,
在南斯拉夫分裂的那场内战里,由比被佩托罗米齐救了一命。当时由比年仅十一岁,儘管还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小孩子,却差点被迫置身在冷血无情的暴力之中,当年的佩托罗米齐是个才刚二十岁初头的新兵,他面无表情地将五名曾是自军伙伴的其中一人给射杀,然后向剩余的人员说道:
「这家伙破坏了我等崇高的赛尔维亚人的纪律,试图践踏祖国的荣耀,他犯了死不足惜的罪,我有说错吗?」
那时没人敢忤逆他的这番话。没有人知道佩托罗米齐究竟是打着什么样的算盘解救由比的,只不过,那个时候有一件事就连年幼的由比也体会得出来。那就是佩托罗米齐熟知运用恐惧的方法,因此,他可以支配心生恐惧的人来成为领导者,彷佛他是与生俱来就带着这样的技术一般。
和家族失散的由比在那之后便接受佩托罗米齐的扶养,看着他的背影长大,不知不觉间成了他个人战斗集团的一分子,学会了作战。打从赛尔维亚因联合国和平维持部队的介入而败给克罗埃西亚的时候开始,佩托罗米齐便一直打着只属于他自己的战争。这一点肯定至今依旧没有改变吧,由比心想。
「我正在集合过去的伙伴,我们之后又要展开战争了。我们要从波斯尼亚那群贱民手中夺回我们的圣地,所以得先得到达成这个目的所需的一点武器。妳知道吗,Ayano?为了不让任何人干涉、完成只属于我们的战争,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解放被抓住的由比,哼着歌回到隐藏的巢穴时,佩托罗米齐如是说道。光听他这么讲,由比就明白佩托罗米齐现在需要的东西为何。为什么又再一次前来解救由比呢?就如一开始和佩托罗米齐相遇的时候一样,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只为了打属于他自己的战争而活。因此,像利沃尼亚这种拥有分裂危机的小国是绝佳的猎物。
「快,Ayano,快把妳有的那个贵重情报告诉我们。利沃尼亚现在释出了一个大好的挽回机会给我们,我说得没错吧?」
佩托罗米齐用拇指与食指「啪」的弹了一声,以开朗的声音向所有人说道,宛如在夜间的足球比赛中,和朋友们玩Toocalcio(以职业足球胜负为赌注的赌博)赌哪一边的队伍会获得胜利的义大利人一样。
「……天晓得呢,要怎么运用,这就得看人了。」
由比交叉双臂,背靠着水泥墙壁,像是在试探地说道。她打算先套出佩托罗米齐手中握有多少程度的情报。
「喂喂,别装傻了,Ayano,我们不是那种得玩无聊谈判的关係吧?算了算了。我知道了啦。那就由我这边先出牌吧。」
佩托罗米齐轻轻举起手臂,挥了挥手示意过来这里;一名男子呼应他的手势,把一卷录像带递给了佩托罗米齐。佩托罗米齐将带子放入摆在八吋大的小型液晶屏幕旁的放映机里。按下按钮之后,如沙尘暴般的无数混乱杂讯在画面闪动,旋即放映出粗糙的影像。沙沙沙的杂音,歪歪扭扭地在画面里串场的灰色线条;出现在画面中心的,是一名被迫坐在椅子上,被类似尼龙绳的绳子束缚住的男性。他的脸被黑漆漆的袋子盖住,完全没办法看出表情。可是,由比感觉得出来他正对恐怖与痛苦心生畏怯。湿淋淋的全身、沾在袋子上的浊黑污渍、从被扯开的上衣露出的胸口上还可以看见瘀血的痕迹。
画面中的男子以模糊不清的声音说。
影带中进行盘问的,似乎就是佩托罗米齐本人……
(OK、OK,那当然了。我们也不想把没有关係的人拉下水——更遑论是小孩子了。你能明白这点太让我感到欣慰了,帕西里,你女儿的名字叫做玛利亚没错吧?没关係,你放心吧,没有人会对她出手的,我跟你保证。来,全部说出来吧,把你所知道的任何事情,慢慢地、仔细地:心情放轻鬆把事情从头到尾全盘拖出吧。)
佩托罗米齐似乎吹了一声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