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冬天既漫长又严酷。
这个地处北方的国家,一到冬季白天便会缩短,才过下午三点,天色就已是一片灰濛濛的。大部分的日子都是阴天,有时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有一个礼拜没看见太阳了。空气中饱含湿度,寒意几乎要沁入骨髓。一到早晨,铁定又是漫天大雾,蒙朦胧胧地笼罩住整个街道。
在夕阳完全西沉后的街道,好几盏煤气灯投下光线。儘管煤气灯的明亮光线在夜晚的街道上很方便,但那青白色光芒映照在人们脸上,呈现的肤色简直与尸体没什么两样。听说妇女们因此不太喜欢这种灯,这点的确让人无法反驳。
擦身而过的行人都竖起厚重大衣的领子快步行走。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之中,响着一道道喀嚏喀睫的急促脚步声。恐怕此时所有人脑海中所描绘的,都是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吧,那团全家人团聚一起围绕着的暖炉。
「呜呜,好冷……」
杜德里•莱纳斯也是其中之一,他行色匆匆想早点回到大学宿舍,急急忙忙地移动脚步赶路,但由于空气太过冰冷,让他的行动变得迟钝。他在手套上呵了口暖气,不由得出声抱怨。
「真没出息,年轻人别为这种小事抱怨连连。」
「你没资格说我。真好啊,反正你大概也不会有寒冷的感觉吧。」
他一脸怨对地看向头顶上方,那里有个飘浮在空中的少女。
纤细的四肢被红布包覆着,黑髮垂在背后,如宝石般散发光彩的黑眸正映照出杜德里的身影。爱达低头望着他,轻轻笑了起来。
「你就不能改变一下你的装扮吗?说真的,光看那件衣服就让我浑身打冷颤。」
爱达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臂看。被红衣包覆住的部分并不多,手臂上褐色的肌肤裸露出来。她往下看着全身裹着大衣并戴着手套和帽子的杜德里,不禁笑出声来。
「依我来看,是你们穿太多了。那样不会不好行动吗?」
接着还加上一句「像行李一样缩成一团真难看」。
杜德里叹了口气。
「……穿着你那种衣服,在这个国家会马上冻死的。在你的家乡没有『入境随俗』这句谚语吗?」
杜德里试着想像爱达穿上这个国家传统服饰后的模样,一如往常全身大红,布料不只裁剪缝製过,还是一件用衬裙大大撑起长裙的洋装,一头长髮也向上盘起并装饰上鲜花。但在下一瞬问,脑海里随即冒出自己被高跟鞋给踢飞的画面。他甩了甩头停止想像。
爱达本人似乎因为听不懂那句谚语,轻轻地蹙眉看向杜德里。他叹了口气,再度加快脚步。
「喂,那要怎么念?」
头上突然传来爱达的问话声,杜德里慌忙地寻找她所指的东西。那是一块浮现在夜色中的招牌。店门前悬挂着几盏煤灯,散发炫丽夺目的金色光芒,店内的喧哗声连这里都能听见。在门口上方,挂着一块红绿夹杂的鲜艳招牌。
「•BEARS吧。」
招牌上以大字体刻着那些文字,还多画了只熊的图案。爱达歪着头,很不可思议地指着那块招牌。
「熊是绿色的吗?我前阵子有看过熊这种生物,但那种颜色……」
「那只是个店名,并不是真的有绿色的熊。」
说明王此,爱达「啊」地轻叫了声,噘起嘴唇反驳。
「搞什么嘛。挂着那种不存在的东西当店名可以吗?」
「不,因为只是个店名,也不用那么计较……总之,毕竟是块招牌,不做得浅显易懂又引人注目的话,就没有吸引力了吧。」
她会认真地加以辩驳,或许是对自己的会错意感到羞愧吧。明白是自己的错后,她冷哼一声,在上空旋过身子,于是红布的一角轻飘飘地晃过杜德里眼前。
爱达长年累月被埋在地面下,在偶然之中得以只身处在这个异国大都市中,她似乎对眼前所见事物都感到好奇。一看到比较稀奇的东西,就会赶紧追问这是什么」。其中最令她戚兴趣的就是文字和文章,一看到招牌或者是报纸,便会马上询问杜德里。
爱达所指的「•BEARS」是问酒吧的招牌。里头充斥着欢呼声、吆喝声、喝酒时气氛热烈的声音等等,这些声音甚至传到外头来。杜德里虽然没有进去过平民区的酒吧,但那里面一定有温暖的暖炉跟酒吧,他有点羡慕。
通过酒吧走了一会儿后,就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宿舍。抬头望向熟悉的建筑物,杜德里鬆了一口气。自己总算能暖一暖身体了。
穿过入口走进砖瓦砌成的建筑物之中,光是这样空气就变得暖和不少。他快步上楼走入自己房间,总算觉得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
「真是累人……」
他连大衣也不脱就直接扑上床。今天也被教授骂得惨兮兮,为了课业四处奔走。但大学生的日常生活大致上就是这种情形。正当他想就这样闭上眼睛时,爱达又对着他说道:
「喂!不要睡。」
「我很累耶。拜託你,让我稍微睡一下……」
「哼!你就躺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冻死吧。」
爱达边说边在杜德里的鼻尖前方,燃起一团拳头般大小的火球。突然出现的热源让他慌慌张张地抽身退开,一头撞上旁边的墙壁。
「你做什……」
「我在拯救你免于遭到冻死,心存感激的话就别抱怨了。」
「我可能不会冻死,但是会被你烧死!」
他抬头瞪向爱达出口斥责。爱达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看到她曝露在外的肌肤就近在眼前,杜德里不禁别开了脸。
「你也回一下话吧。我今天一直待在你那个叫作大学的地方,不能开口讲话。真是无聊死了。」
爱达鼓起双颊。的确,当杜德里在大学上课、或被教授嫌东嫌西时,她都只能在一旁静默不语。虽然还有回博物馆这个选项,但是她不喜欢。
可能是对自己被视而不见这件事感到恼怒吧。知道两人独处时如果不跟她说话,她就会心情不好,杜德里坐了起来,拉平被压皱的衣摆,他站起来……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从包包中取出日记簿确认日期,然后回头看向爱达。
「这么说来就是明天呢。不好意思,明天我可能没办法陪你了。因为辛西雅又要来伦敦了,我跟她还有拉尔夫三个人要一起上街去。」
「辛西雅,是那个少根筋的小女孩的名字吗?」
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告知自己的行程,但爱达却竖起柳眉,猛然转过身,绕到杜德里背后。
「哦?刚刚我说很无聊,你却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原来是被那个小女孩给迷得神魂颠倒。」
「不,这是之前就约好的,我也没办法啊。而且我都说了这次拉尔夫会一起去啊。在人家哥哥面前哪能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哦——那两人单独相处的话打算做什么啊?你说说看,那个奇怪的举动具体来说指得是什么呢?你想到了什么啊?」
背后传来锐利的视线。杜德里就这么摊开日记簿,额上不停冒出冷汗。奇怪了,现在明明是连水也会结冰的冬天啊。
「那个……喂?」
「又要在那个小女孩面前讲那种肉麻兮兮、会让你鼻子变长的甜言蜜语,把她骗到手之后,就能对她这样做又那样做……」
爱达那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真让人胆寒,感觉上就像是背后燃着一团熊熊烈火。
「对我就完全都没有说过讚美的话。」
「不,那个你再稍微有点神的样子的话……」
「少罗嗦!我从没听过有人类会向神明提出要求。何况你也默认自己总是无视于我,只顾着和其他人说话吧。」
「不,那是一种社交……」
「那种事情我很清楚、我很清楚!」
终于爆发了。爱达扯开嗓子大声怒吼后,气息就突然自背后消失。正当杜德里庆幸着可以鬆一口气的同时——
「你就尽量在那个小女孩面前丢脸、被她讨厌吧,这个大笨蛋!」
杜德里后脑勺突然被踢了一记之后,一头撞向了床铺。
翌日,伦敦的冬天出现难得的太阳。
「快点嘛,哥哥、杜德里先生!」
辛西雅穿梭在林立的街道中。杜德里慌忙自后头叫住她。
「你不用那么赶啊,名胜古迹是不会跑掉的吧。」
「因为之前没看到什么嘛。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地观光一番。」
辛西雅手上的伦敦观光指南中夹着好几枚书籤。看来她相当期待这次的伦敦行。拉尔夫苦笑地跑上去,杜德里也只能随后追上。辛西雅的脸颊兴奋地染上桃红,身上穿着领口有毛皮滚边的大衣。儘管处在寒冬的空气中,她的身边依旧显得明亮多彩。
「拜託,再走慢一点……」
「唉呀,现在就开始喊累,之后该怎么办呢。」
「你从以前就一直没什么体力。」
看来体力过度旺盛是巴纳度家的血统。和她纤细的外表相反,辛西雅连大气也不喘一下,只有杜德里一个人气喘吁吁。
「那么,往伦敦塔前进吧!」
今天他们三人準备造访位于泰晤士河畔的伦敦塔。这是一座有典故的塔,最初原本要建来做为伦敦的要塞,之后也曾被国王当作居所。但它曾被当作监狱和刑场的形象毋宁更为强烈。听说以前有多位王公贵族等身分高贵的人被囚禁在这座塔中渡过余生,是一座拥有血腥历史的建筑。
「杜德里先生,你很讨厌这个地方吗?我看你似乎不怎么有兴趣的样子。」
可能是发现他眉头皱起了来,辛西雅如此问道。虽然对让她那张可爱的脸蛋蒙上阴影感到很抱歉,但这也无可奈何的。
因为在这座塔内被处刑的人之中,也有个名字叫作杜德里的人。儘管只是同样的姓氏,名字与他并不相同。拥立那位在王位斗争败下阵来,在伦敦塔被处刑的『九日女王』*琴•格蕾的,便是杜德里一族。(译注:英格兰女王,1537-1554,只在位9天。)
可能只是偶然,但一想到这座塔里会不会有着和自己相同姓氏的人的怨念,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杜德里抬头看向由灰褐色石头层层堆叠而起的塔,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辛西雅一睑担心地看向他。
杜德里对此作了说明,辛西雅「啊」地惊叫出声,拉尔夫则哈哈大笑地拍着他的肩膀。
「你居然在意那种事?这样子宿舍里的约翰该怎么办啊?*无地王耶。」(译注:英格兰国王约翰,因为他父亲亨利二世分封诸子的时候他还年幼,没有分到封地,故被称为无地王。)
「杜德里先生是不会被处刑的。」
看来巴纳度兄妹不太能理解杜德里内心的纤细。拉尔夫飞快地踩着脚步,杜德里和辛西雅也赶紧跟上他。
伦敦塔现在也是王室所使用的宫殿,但有一部分开放给观光客参观。在动物用的栅栏前贩卖着门票和简单的饮食,他们首先在那里付了点钱后,就走进伦敦塔内部。
由于建筑物改建过多次,结果变成多座塔的集合体。最初建为要塞的塔,如今称之为白塔,耸立在正中央,是由明亮的灰褐色石块紧密堆砌而成的建筑,与其说是王城,不如说是要塞还比较适合。整体看来呈现四角形的建筑,四处都漆上白色边线,在几座深灰色的尖塔上,都有昂然树立的风信鸡。
塔中现在仍有伦敦塔卫士、通称牛肉饕客的卫兵,他们身穿黑底红色花纹的独特製服驻守于此,不仅负责保卫伦敦塔,也会替观光客作相关的导览。杜德里挤在一群观光客中跟随着卫兵走,并悄声对拉尔夫说:
「为什么辛西雅会突然来伦敦啊?她不是不久前才来过。」
「我有些东西必须从老家送过来才行。那家伙是送东西过来给我的……表面上是这样啦。思,其实她是想继续观光。」
辛西雅不断发出欢声。卫兵的讲解十分专业,关于谁在这座塔的哪里被处了什么刑等等,说明十分生动。个过杜德里不想听见和自己同姓氏的人被杀时的模样,所以捣上了耳朵。
「……不过,辛西雅意外地相当大胆呢。当女孩来到这种充满诡异传说的地方的时候,一般都会很害怕吧。」
「不,你太天真了。有的时候,女人比什么都还要可怕呢。」
两人嘀嘀咕咕地交头接耳。虽然他很好奇拉尔夫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得到这样的结论,但又伯知道结果,所以暂且没问出口。
依序参观亨利三世的水门(又被称为叛徒门,由此进入伦敦塔,绝不可能再由此活着出来)、绿塔二贝族,尤其是贵族女性,大部分在此处刑)。这座塔可以说是英格兰历史的缩影,也是主要政治戏码的舞台。
所有犯人都坐着小船经由城壕水门进入这座塔。对于永远无法再定出这座塔的人而言,这条小河流就好比现世与地狱的交界。杜德里很难想像当时那些人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
他瞥向上方,爱达就在辛西雅附近。没有特别要对他说话的样子——就算对他说话,他也无法回答——她正专心地倾听着卫兵的说明。偶尔会降落下来,站在据说是某位贵妇人被处决的场所,轻轻触摸那道墙。能够感觉他人思念的她,一定能清楚地知道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吧。不过杜德里并没有勇气询问那些内容。
卫兵又讲解了许多历史典故,但陷入沉思的杜德里并没有用心在听。回过神来才发现为观光客所进行的导览解说已经结束了,辛西雅局促不安地望着杜德里。
「那个……你没事吧?」
杜德里连忙点了点头,不想让难得来伦敦一趟的她担心。
跟辛西雅上一次来参观西敏寺和特拉法加广场周边时不同,光靠走路是没办法马上从伦敦塔到达下一个景点的。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话,就必须搭乘公众马车。
难得如此悠閑,他们三人悠哉地漫步在街道中,天马行空地閑聊着。由于伦敦的街道和乡问差距甚多,辛西雅光是边走边看就显得很开心了。如果是爱达,一定又会以招牌为数材来学习语言吧。
离开塔后走了一段路,一行人来到大街上。这里也和其他大街一样,商人的叫卖声此起彼落。来往的人突然变多了,人潮拥挤且行动不便。
「喂、别丢下自己的妹妹啊。老兄……」
为了不在拥挤的人群中走散,杜德里连忙抓住辛西雅的手拉近自己,再走近拉尔夫。辛西雅轻声发出尖叫,紧靠着杜德里。他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不过紧张也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因为走在前头的拉尔夫突然加快脚步远离他们,他慌慌张张地出声叫唤。但拉尔夫看来并没有回头的打算。
「那家伙在做什么啊……」
「唉呀,哥哥呢?」
他们暂时留在原地不动,拉尔大梢后便回到两人身边。他手上拿着报纸,来回挥舞着。
「你买了报纸吗?」
「不,没什么。这个还挺有趣的。」
「唉呀,哥哥,你有在买那种东西吗?」
辛西亚一脸愤慨地抬头看向哥哥。
「你可是男爵家的一份子哦。那么粗俗没品的读物……」
「唉呀呀,别说那么死板的话嘛。你也是,一直读那些硬邦邦的书,感觉很闷吧?因为这样,大家才会偷偷摸摸地看这种东西啊。」
拉尔夫安抚似地摸着辛西雅的头,她鼓起脸颊不再多说什么。
他们从大街拐入隔邻的小巷中,行人减少后走路方便多了。行动较为从容之后,拉尔夫沙沙作响地摊开报纸,儘管指尖被未乾涸的油墨染黑,他也毫不在意地迅速浏览标题。
「杜德里先生应该不会看那种刊物吧?我听说里头儘是些毫无意义、穷极无聊的内容。」
「不、那个嘛……」
对于偶尔也会摊开包着薯条的报纸来看的杜德里来说,也只能支吾其词地回答着。他求救似地看向拉尔夫,却发现对方正坏坏地笑着斜睨他。虽然他并没有对拉尔夫说过自己有时会看大众报纸,不过这样就好像是作贼心虚……完全被对方看穿了。
拉尔夫喀沙喀沙地翻着报纸,辛西雅看见一张佔了三个版面的图画,画的是搔首弄姿的女性,风格下流煽情。
「唉呀!」
辛西雅哑口无言地涨红了双颊。由于她那张脸蛋朝向杜德里,他也不禁跟着别开视线,不过却对上了爱达。发现她正忍着笑意,不让自己大笑出声。
虽说是半裸女性的图画,但杜德里看着并不会感到兴奋。因为自己眼前的这位女神服装更加暴露。但他总不能对辛西雅如此解释。
「哥哥他总是像这样敷衍我。杜德里先生你也对他说点什么吧。这样下去会有损巴纳度家的名声的。」
辛西雅脸颊泛红地对杜德里说道,而拉尔夫则是拚命忍笑而全身微微颤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向头上的人寻求帮助,但那位女神也正在哈哈大笑。
「真是的,这小女孩不是少一根筋,而是少了好几条筋。哈哈、看来她太高估你了。你就老实跟她说吧,说你是一个会对年幼少女出手的变态,会若无其事地摸女人胸部的变态,还有看了女人的图画会亢奋不已的大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