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规模坍方事故,造成一人死亡。』
放学后的教官室,一份丢在十郎办公室上的报纸上头印有这么一排显眼的字体。
牺牲者为前来日本旅行的葛连.金士顿先生(三十七岁)。附近居民因即时撤离避难,所以并未造成任何伤亡。目前认为可能是由于某种不明原因造成地盘鬆动,才引起了这场坍方事故。
——报导内容大概就是这样。
当然啦,这是政府用来掩饰前几天侥倖让冰见谷逃过追捕一案的结果。就跟露营回程遭遇到的袭击案件一样,此事也被当成单纯的意外,草率宣布结案了事。
十郎及能势则被渊上找去,严令日后不準再擅自採取类似行动。
(但是本人不打算遵守这道命令喔。)
PM公司是助他找到一花下落的贵重线索,这远比遭到降级或丢掉饭碗还来得重要许多。
此外——假设PM公司的影响力甚至涵盖了整个日本政府,那便代表连特别对策局都将变成一个不值得自己信赖的组织。
局长究竟有何看法呢?十郎回想起那张毫无特徵可言的中年男子容貌。他到底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对整体事态又掌握到何种程度呢?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只见月子说了声『打扰了』,随即现身走进教官室。
「喔,怎么了吗?」
「……卯泷老师不在吗?」
她环视了室内一圈,开口询问。
「怎么?妳有事找她啊?」
「呃,没有,其实也没什么啦,只不过她大多数时间都跟在椎叶老师身边,所以……」
「最近她倒是收敛多了。现在刚好出去办点事。」
自从露营活动结束后,她就变得不再时常黏着十郎到处跑。既然当时十郎未经思考就把她拉下水,害她体验那么可怕的经历,也难怪她会开始闪避着他。虽然至今尚未听她提及希望离开学校的念头——不过,今后她究竟有何打算呢?
「……老师,您的心情是不是有点低落呢?」
「我哪有心情低落啊。好啦,妳找我有啥事啊?」
「啊,嗯。我有点话想跟老师说,不晓得方不方便?」
她的双眼带着似乎已经下定某种决心的神色。
十郎心想『也对,之前因为发生太多事情,搞得我都没空跟这小女孩好好聊一聊,就顺道利用这个机会好了』,便推张椅子给她坐,并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月子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出声说道:
「老师——您是不是试图要保护我呢?」
「…………」
十郎心想,这孩子真是聪明。
「亚聂斯特先生曾经说过,运用过于强大的力量之时,更需要小心谨慎……您是否出于这个原因,才一再阻止我使用魔法呢?」
十郎并未告知学生们关于亚聂斯特的真实身分,以及他已不幸身亡等事。他只会以一名在路上偶然遇见的有趣外国人,永远残留在学生们的记忆深处吧。
「没错。」
十郎点了点头。
「力争上游的心思虽然很棒,但纵使等妳学会力量的运用方式之后,再来尝试发挥全部实力也为时不晚。如今还嫌太早了点。」
「……?」
月子语气平静地回应:
「可是,我却没有被告知。我不晓得我究竟拥有什么类型的强大力量,到底有可能会引发多么糟糕的事态,只有老师一个人知道。然后老师擅自做出决定,命令我照老师的吩咐行事。我——讨厌这种状况。因为这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跟一具洋娃娃没什么两样。」
这是一段非常不像性格温顺的资优生该说出口的话,十郎惊讶地看着她。
潜藏在她眼神深处的——是一股对自己遭到不当对待所产生的怒火。
(——等等,我记得吩咐她勇于表现自我的人,好像就是我自己嘛……)
不可伪装自己、不须配戴资优生的面具、不必唯唯诺诺地听从他人指示。
正因如此——她才以这样的身分,怀着自我意识站在十郎面前。
「嗯,妳的说法很正确。」
十郎顿时换上一张较为和缓的表情。
或许是早已做好遭到拒绝或责备的觉悟吧,听见十郎这样的回答让月子意外地睁大双眼。
「也好——接下来我要说一则故事给妳听,不过我要妳承诺我一件事。」
「承、承诺?」
「没错。就是妳绝不能将待会听到的故事内容泄露给外人听,即便是朋友或家人也一样。——如何,妳办得到吗?」
「…………」
月子闭上双眼,彷佛正细细斟酌着『承诺』这个字词的分量一般,随后明确地点了点头。
「我向老师保证,这是我跟老师之间的秘密。我绝不会说给第三者听。」
十郎也以点头做为回应,随即开口讲述。
「这是我家人的故事。我应该曾对妳提过我有一个姊姊吧?虽然现在音讯不通、下落不明——总之,这先撇开不谈。我姊,椎叶一花也是个魔法师。」
「跟老师一样?」
「一样的就只有『同为魔法师』这一点而已。不同于我这个实力只有D层级的魔法师,一花她很优秀——更正确一点的说法,她是一名即便放眼全世界,也找不到有人能够与她并驾其驱的天才。十几岁就考进特别对策局,取得了特级特殊执行官的资格。」
「好、好厉害喔。」
月子不禁睁大双眼。
「只不过,实力过于高强,并不代表就一定能够把这股力量用在正确的事上——妳知道在哪个领域可以让魔法发挥出最大效率吗?」
「咦?这个嘛……」
看见少女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摆出微微侧头的不解姿势,十郎忍不住面露微笑。因为对她而言,还是别知道详情比较幸福一点。
「正确答案是战争、彼此杀戮。因为一名优秀的魔法师,就足以匹敌数千数万名士兵,以及价值数亿、数十亿的昂贵兵器。」
月子哑口无言。
「到最后,一花也被迫执行这方面的任务。镇压外国的恐怖分子、歼灭避击部队。杀人、再多杀些人、更有效率地杀人……她逐渐收到这类要求。一花没有办法拒绝,因为她必须保护唯一仅存的家人,保护那个一无所知,满脑子只想成为特殊执行官的天真小弟不可。」
「保护……?」
「说穿了,那个小弟就是人质啦。诱拐犯或恐怖分子不是时常这么做吗?乖乖听我的话,难道你不管这家伙的死活了吗——之类的话。因此不管一花再怎么排斥,也只能老实服从命令。」
「咦,这?可是,命令一花小姐做事的,并不是诱拐犯,而是国家的高层官员吧?」
「没错,那群混账东西模仿了恐怖分子的手段啊。在为求利益不择手段这一点之上,他们搞不好就跟犯罪者没啥两样。」
月子露出了倒抽一口气,连话也说不出口的模样。十郎径自接着说:
「只不过,最后一花的忍耐终于也到了极限。身心俱疲的一花在某天伪装自己因公殉职,隐藏起自己的行蹤。如今连我也不晓得她究竟身在何方。这就是一起因为拥有过于强大的能力,反而遭到国家利用、啃蚀殆尽的悲剧——如果换做是妳,妳忍受得了这样的人生吗?」
「不、不可能啦,这、这么可怕的事……」
「雏咲,妳身上拥有足以匹敌椎叶一花的才能啊。」
十郎平静地告知她事实,月子顿时露出一脸怔然的表情,不停眨动双眼。
「……咦,呃,我有才能?」
「妳拥有跟一花一模一样的複数施咒能力,能够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优秀魔法师,甚至光靠名号就能使任何人伏首称臣。然而,我相信同时也会出现许多想要抢走妳,将妳据为己有的人才对。他们会企图利用妳,随心所欲地操纵妳的一举一动。我啊——」
十郎稍微迟疑了一下,不过随即笔直凝视着月子,开口对她说:
「我无法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像这种强迫他人过着某种生活的行为,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
月子一时之间无言以对,最后才『呼……』地轻轻鬆了口气……
「……我懂了,所以老师才会吩咐我不要随便展现自己的力量。」
接着面露微笑神情。
「谢谢老师讲这段故事给我听,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日后老师若有机会再与您姊姊相逢,那就再好不过了。」
「是啊。」
十郎不禁苦笑
「另外,谢谢老师这么担心我。亚聂斯特先生也曾对我说过,他说椎叶老师的判断很正确。嗯,我总算了解了。虽然我一点也感受不到自己拥有那么惊人的才能……可是,如果老师可以再早一点说明清楚的话,不知该有多好……我、我真的怕死了,一直想说自己是不是被老师给讨厌了……」
「……有这回事?」
他好像变得有时候都会忘记该把话讲完……十郎一直到最近才开始有所自觉。
「那真是对不起了。不过话说回来,妳也犯不着为了我这种人所说的话而感到高兴或忧虑吧!不管别人对妳有什么看法,妳都应该培养出能够朝着妳自己所信道路迈进的坚强心灵才对。妳心中不是有个视为效法目标的人物吗?」
「…………………………」
话一说完,月子竟莫名其妙地开口不语。
就在十郎心里开始浮现出『我该不会说错什么话了吧?』的念头时,她总算叹了口气,并出声对他说:
「说真的,其实我很清楚。」
脸上带着笑容。
「很清楚老师总是认为事不关己,直到最近我才开始觉得有点生气了。迟钝还真是老师身上一个很明显的缺点呢。」
「啥?」
虽然不太能够理解她的话中涵义,但由于感受到隐藏在那张笑容当中的诡异迫力,促使十郎不禁倒退数步。看样子……自己好像不小心戳中了最要命的关键部位。
「希望老师能够知道的想法,或许只是我的任性要求。我会感到生气,搞不好也只是迁怒罢了——可是!可是啊!」
虽然瞬间中断话语且低下头去,但却又马上如同抱定觉悟似地抬起头来。笑容已不复见,脸上浮现出另一张正经八百的表情。
「可是,因为不说出来就无法传递出自己的心意,所以我决定说了!我的目标,就是椎叶老师!我想成为跟椎叶老师一样的魔法师啊!真的这么担心我的话,那就请老师永远永远留在我身边!如果我非得变成某人的附属品不可,那就请老师收下我吧!」
一口气讲完这段话之后,月子双颊泛红,露出挑战般的目光凝视着十郎。
十郎则是被吓傻了,完全找不到可以回答的话语。
只剩下墙上时钟刻划时间的声音支配着现场气氛。十秒、二十秒……
最后——一阵教官室门扉开启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场面。
「啊……」
唯里的怀里抱着一迭作业报告纸,一看见十郎映入眼帘当中,她立刻僵住不动。
「对对、对、对不起!原来老师现在没空啊!」
「……没这回事,进来无妨。」
「作业报告纸已、已经收集完毕了。」
「我看也知道。辛苦啦。」
「呃、是。那我就此告退了!」
唯里压低视线,转身準备退出教官室。
「喂,卯泷。」
「呃,是?」
「作业要留下来给我啊。妳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我、我都忘记了,真是对不起。」
急忙再转过身子的她,将那迭报告纸递到伸出来的十郎手上。
此时,两人微微触碰到彼此的指尖。
『啊』了一声的唯里整个人瞬间冻住,霎时整张脸变得面红耳赤。然后彷佛遭到烫伤一般快速缩回手掌,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官室。
「……好像怎么做都不太对劲呢。」
十郎叹了口气。这阵子以来,她一直都维持在离自己半径一公尺之外的地带。虽然感到莫可奈何,但毕竟是他先惹她讨厌,所以十郎也怪不得她。
他一把视线挪回来,随即发现月子面露难以形容的表情,定睛注视着唯里闪身离去的门口。
「……那个,我确实没有独佔的权利,而且也考虑过发生那种状况的可能性……」
「妳在说什么啊?」
「没、没什么啦。那个,我还是觉得……说不定迟钝算是老师的优点啦。」
月子脸上浮现出感觉有点僵硬的笑容。
「嗯,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心情感觉舒坦了许多。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啊,最后再说一句话就好。」
她準备站起来,随后彷佛突然想到似地开口对十郎说:
「当鲭太郎受伤的时候,老师不是对我说过吗?如果因一时兴起而照顾流浪猫,却无法照顾到牠过世为止,那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动。不要让流浪猫变成不藉助他人之手就无法生存下去的生物。老师还记得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