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待在幽暗的房间里,不点灯,紧闭窗户。
空虚的室内几乎没有日常生活用品,现在充满这里的是他用鼻子哼出的曲调。
他以明快的音调哼着歌,但那是一首送葬曲。
若是有人在场聆听,迟早都会发现曲子的真面目而大打寒颤吧。
没有任何人想靠近这个太过诡异的房间、想靠近他。
他也命令家人没事别进来。
所以现在有人在敲出入口的门扉,肯定是有要紧的事情。
「打扰了,业拿姆大人。」来到门前的人是他的副官,是名工作勤奋、能力出色的骑士,但他只是站在走廊,一步也没想踏入房内,由此便可看出两人的关係。
副官将灯火照向了屋内,黑暗中半浮半现出他随兴躺卧在沙发上的身影。
他二十九岁,一头华丽的金髮,完全没有修剪任其变长,现已宛若狮子的鬃毛了。他个头高但瘦骨嶙峋,皮肤呈现病态的惨白,眼睛下方有厚重的黑眼圈。
他──业拿姆•克鲁萨多继续哼着歌,同时抬了抬下巴,催促副官说话。
「谢尔特殿下和丹克伍德公爵举兵了。」
(终于啊……!)
业拿姆不由自主地把送葬曲的音调拉高了一度。
「他们也来要求我们家参战,侯爵大人要我转达您要代理他上阵。」
「我了解了,带两千过去,快点。」
「是。」副官行了个礼后,立刻前去準备。
门关上后,黑暗再次笼罩房内。
业拿姆嘴上边哼着送葬曲,边像幽魂般轻轻起身。
四周毫无灯火,他以习惯的步伐前往了墙边。
那里挂着一幅画。
上头画着两名天使俯视地面,是幅宗教画。
业拿姆停止哼歌,将两手抵在墙上后──伸出舌头,舔了那幅画。
不是一下、两下就停,而是执着地、心无旁鹜地一直舔着。
他的行径诡异到假如家人现在进来,应该会吓到跌坐在地吧。
(等等我……)
业拿姆让心驰骋至远方,至还未见到的战场。
他脑中浮现的是,雷欧纳多犹如阿修罗在战斗的身影。
* * *
多拉宾州大致位在帝都与丹克伍德间的中间点。
朝臣们之所以指定此处为集结地,只是因为在「到完成集结之前想儘可能争取时间」和「但是又想儘可能让叛乱军离帝都越远越好」两个互相矛盾的方针间,归结出最急就章的答案──他们应该只做得出这种程度的判断吧。
身为领主的多拉宾伯爵由于早早就举起迎击的旗帜,朝反叛军杀去,所以朝臣应该也盘算,即使把此处作为战场(就算多拉宾的领地会饱受摧残)也无须顾忌。
其实,帝都和丹克伍德州之间多为平原,哪里作为战场都没有太大差别。对能摆开大军的阵营是绝对有利,相反地就难以执行活用地利的战法了。
一般都是这么认为。
七月十六日。
雷欧纳多率领的亚历克希斯军三千五百人,稍稍抢先反叛军抵达多拉宾州。
近卫兵团的两千人、第四皇子率领的四千边境军和亚蓝率领的一千名艾依多尼亚军,在数日之前就已到达。
共计一万五百的士兵们(扣除后勤的实战兵总数),在干道上的野营阵地中聚于一堂。
虽然总数仍不及一万五千人的反叛军,但多亏了莱恩的男镇民们,在计算上让原是两倍的敌军,降低至一•五倍,这个变化可是奇大无比。
搭在野营阵地正中央的大帐篷里,彙集了七个人,分别是雷欧纳多、亚蓝、巴曼、近卫兵队长和其副官,以及第四皇子和其幕僚长。
「皇兄,好久不见。」雷欧纳多一开始就先行了礼。
对方若是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欠缺长幼礼节就是自己的不对。
第四皇子基尔克斯,不发一语地点头回应。
他将不高的身躯整个靠在上席的椅子里,黑髮黑眼,秀气的脸庞中没有丝毫武人气息。但这位今年二十一岁的皇子以严格的指挥官闻名,他稳稳坐着的那副沉着态度,犹如白刃般震慑了其他人。
世人帮他起的外号是「冷血皇子(Boreas)」。
现场能处之泰然的,大概就属随伺在侧的幕僚长和雷欧纳多了。
「不知皇兄是否曾看过他们两位?这位是艾依多尼亚伯爵亚蓝,这是我的副官巴曼。」
雷欧纳多介绍了掩盖不了紧张的两人。
基尔克斯依旧不发一语地点头回应。与方才不同的只有,他点了两次头。
(这位皇兄真的一点都没变。)雷欧纳多不禁在心里苦笑。
基尔克斯是位极度寡言的人,不爱说话到雷欧纳多都要脱下头盔致敬。
在帝宫里大家都说想不起来他的声音。谁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
因此,他的想法全由站在身旁的幕僚长代言。
「我看各位也介绍的差不多了,我们就来招开军事会议吧。」
年长的男子发出沙哑的声音,说话时口齿清晰,态度谦和。
此人充满武人气息,还拥有强健的躯体,怎么看都不像年过半百。
衣服右侧袖子里空无一物,正微微飘动。那是他身经百战的证明。
实际上,他最初是以查兰德骑士的身分功成名就,不久后更以年轻大将之姿屡战屡胜。然而,后来在战争中失去右臂,未满三十岁就在一片惋惜声中退下第一线,接着在公主(现任第五皇妃,基尔克斯的母亲)嫁到库罗德时担任公主顾问,来到了这个国家。
他尽心担任与母国的联络管道,在基尔克斯长大后成为他的监护人,为了前去边境的他建立起一支军队。然后以幕僚长的身分重回军职,辅佐基尔克斯,在肃整边境治安时,以及与中央帝国(巴利迪达)之间常发生的小规模冲突中不断获胜,现在也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连雷欧纳多都不由自主地对他的惊人经历肃然起敬。
他虽然没有受封领地,但库罗德中央还是授予他边境伯爵的名誉爵位。
此人名叫奥根斯,世人称他为「独臂军神(Nuadha)」。
雷欧纳多此时打断了这位老将的安排。
「在招开会议前能先釐清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情,雷欧纳多阁下?」
奥根斯以介于亲切与客气之间的绝妙态度说。
此外,在这男人身上看不到会把他称作殿下的疏忽行径。
「我想先清楚确认此次的指挥体制。」
「原来如此,此事确实重要。」
奥根斯从未停止微笑,但就只有眼神锐利到炯炯发光。
露出的表情彷彿在说,雷欧纳多若要求坐上总大将位置,就不会放过他。
「希望您别误解……」雷欧纳多也随即这么说,「我认为总大将非皇兄莫属。」
毕竟他是年纪较长的皇子,实力和经验也无可挑剔。
对绝非以平常心参与这场战争的雷欧纳多来说,根本无暇应付位阶争议导致的同伴内鬨。
位在一旁的亚蓝用力鼓起勇气发表了意见。「但是,在战法上还希望您能参考亚历克希斯侯爵提出的方案。」这是种吃小亏佔便宜的协议方式。
「唔嗯……」奥根斯刻意摆出模稜两可的态度。「听说雷欧纳多阁下,不论在艾依多尼亚还是莱恩,都用了有趣的妙计逆转了劣势。」
虽说榭菈有僱用吟游诗人,但怎么想都不觉得最近才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边境。也就是说,他仔细调查了一番,姜不愧是老的辣。
「您理当对自己的计策有信心。但不管是基尔克斯殿下还是我,都还是偏好正面对决。」
他那老练的应对也实在了得,以称不上失礼的态度,大声说出毫不留情面的话语。
也就是说相较于餵养在帝宫里的那一大群猪官员,此人格局大不相同。
奥根斯稳若泰山地挡在众人眼前,完全没有交出指挥权和实质主导权的意思。
但是──
一直不发一语的基尔克斯,突然用手背轻敲了桌子,像是在训诫某人。
奥根斯立刻退后一步,深深地鞠了个躬。
「还请宽恕臣愚昧的想法,在详闻之前就封杀了他们的意见。臣还真不想服老。」
面对奥根斯的谢罪,基尔克斯不发一语地点头回应。
他居然让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像只忠犬般言听计从,这就是第四皇子的行事风格。
(这位皇兄果然特别。)
雷欧纳多在心里嘀咕,而且这种钦佩还带了点痛快的感觉。
他同时对身后的巴曼使了眼色。接着巴曼毕恭毕敬地在桌上,排出了好几块仔细包装后带来的薄板。
「这是什么东西?」奥根斯频频张望,近卫兵队长等其他人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扣除知情的雷欧纳多后,处变不惊的就只有基尔克斯。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板子是什么物品。
只是不知道将这些板子排在这里的用意为何?
巴曼排列出的这些物品,世人一般称之为风景画。
* * *
七月十八日,名目上为谢尔特率领、拉弗尔将军辅佐的「丹克伍德公爵反叛军」一万五千兵力,抵达了多拉宾州(他们自称「帝国正统军」,称敌对的雷欧纳多他们为「私家兵联盟」,但是无论是这个时代大部分世人的认知,还是后世的记载,都显示丹克伍德公爵他们是「反叛军」,雷欧纳多他们是「公家军」)。
叛乱军在当天晚上,野营于该州北部的平原地区。
虽然那里是无数条小河错综複杂流经的地形,但已充分辽阔,昨以让大军歇息。
继续往前,在多拉宾中部其实有处更辽阔的平原,上头只散落几座小森林,但有获得情资,知道该处有公家军埋伏。现在若硬是要前去那里,士兵肯定会在精疲力竭的状态下遭遇敌军。
意即谢尔特才不可能忽略那种愚蠢作法。
反叛军干劲十足,觉得明日就可决一死战,他们的野营阵地充满活力。
不仅是士兵士气高,连领导层都每晚在大帐篷中大摆宴席。
行军中能过得如此惬意,都是因为丹克伍德公爵极强的财力,及超过十家贵族带着士兵、粮秣和军事资金火速赶来。
此外,他们深信反叛军终将胜利,这也加快促成了饮酒狂欢。
兵力数量众多,兵将素质优秀──
两者反叛军皆已具备。丹克伍德公爵有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诋毁的优点,那就是他的搜罗人才欲──说来荒唐──比起帝宫中的那些朝臣,他底下反而彙集了多如闪耀繁星的优秀人才。
丹克伍德公爵之所以溺爱谢尔特,也不是因为他是外孙。谢尔特在皇子中是鹤立鸡群的英才,公爵爱的是他这种高评价的能力。
将出身可疑的「抓不到的狐狸」特拉梅,拔擢为骑士加以重用,也是因为丹克伍德公爵拥有如此的优点。
因此特拉梅相信,从今往后再也遇不到气度比他恢宏的主人了。
因此特拉梅决定,抱着扫兴的觉悟也要前去谏言。
──来到酒气冲天的大帐篷后。
特拉梅寻找了谢尔特与丹克伍德公爵的身影。
他没三两下就找着了。参战的贵族们喝醉后粗鄙的本性与丑态毕露,连唯一能证明他们高贵程度的绸缎服饰,都凌乱松垮到衣冠不整的程度,在这种画面中,谢尔特威风凛凛的站姿实在显眼。位在一旁的丹克伍德公爵那种超然的存在感也绽放出亮眼光彩。
特拉梅知道两人虽然拿着酒杯,但鲜少就口。
「殿下,是否能打扰一下?」特拉梅在谢尔特身旁跪下后,搓着手出声询问。「据小的派部下前去探查的结果,雷欧纳多目前肯定就在敌营。」
「……然后呢?」谢尔特毫不掩饰不悦,怒上心头。
「那个男的很危险。」特拉梅如此直言。艾依多尼亚一役的光景如今还历历在目。野营阵地遭熊熊烈火吞噬,黑烟中一名黑衣骑士张着充满鬼火般光芒的双眼,如恶鬼似地杀戮──光是回想起雷欧纳多的身影,「抓不到的狐狸」就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