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科同学。我呢,马上就要死了。」
「————」
眼前这位新田同学正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她的个性相当开朗,一头黑髮虽短却充满亮丽光泽,对我这个绑辫子、戴眼镜的朴素女来说,她是个令人羡慕不已的存在。如果硬要在她身上找出美中不足之处,顶多就是身材较为纤瘦,但这一点套在女孩子身上却成了优点。
因此她方才说出的话语肯定是我听错了,这还用问吗?
「喂喂喂,不要当作没听到啊。」
她抓住我正在振笔疾书的左手。再不快点午休就要结束了,下午第一堂课要小考,而且还是我最不擅长的世界史。有人说这种科目只要死背就能过关,但我倒想反问对方: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易就背起来?
「世界史只要死背就能过关,不是很简单吗?」
我想起来了,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是她。上次跟上上次的大考她都考进全年级前五名,听到这种秀才对我说这种话,我觉得就像听到国中班导常说的那句:「同学们,吵得安静点!」一样莫名其妙。
「呃,什么事?」
「我说——我呀,马上就要死了。」
「……不好意思,我的世界史有点危急。」
「哇赛,你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可怜人一样。」
我将下一堂课看得比新田同学的话语重要,结果这令她失望地垂下眼来。从这名少女口中听到「死」这种血腥的词,实在太格格不入了。
「唉,你果然不肯理我。」
她朝着再度将视线落在教科书上的我叹了口气。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状况,我的度量可没宽容到能在焦头烂额时接纳这种玩笑。
说到底,她没事干么非找我讲话不可?不是我自夸,我和这位同班同学新田谈话的次数可是十根手指数得出来。为什么呢?因为她很少来学校,即使来了也不会上满六小时课,通常都在上午的课程结束后便一声不响地溜走。
结果呢,她在大考之类的重要时刻却能拿到与出席次数不成比例的好成绩,这下令我这个凡人更羡慕了。「这种科目只要死背就能过关」这句话是考捲髮回来时她对班导撂下的大话,在高中三年级这种充满压力的环境中,此话想必会为她树立不少敌人吧?不过,班上同学却会忍不住原谅她,这就是新田奏子这名少女在大家心中的定位。
她的人际关係极为淡薄,毕竟她很少待在班上,而且她不太会对我们搭话,我们也不太向她攀谈。简单的说,她就像是空气——你会对空气生气吗?我在心底就是这么想的,这是一个难以改变的事实。
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讨人厌,不过我——更科更纱,一个为了世界史小考而苦恼不已的小市民,是没勇气改变现状的。
因此,新田同学向我搭话使我感到讶异,而她把生死当玩笑的态度也证实她这人口无辽拦,令我感到突兀。
「钦,更科同学。」
「一八六二年,俾斯麦,铁血政策。」
「……你还真的把我当空气呀。」
光是念出来没有用,还得加上抄写;不只用头脑记,还得加上手、口一起帮忙。这就是我对「背书」所能尽的最大努力了。
「欸,更科同学。」
「六六年,普奥战争。」
「我们来约会吧。」
「威廉一世——啥?」
「啊,总算有反应了。」
我对这个词绝不陌生,但这个词套在我跟她身上实在太扯,于是我不禁发出丢脸的声音。这样的怪声即使在午休的喧嚣中也相当引人侧目,几个同学不自觉转过头来。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来约会吧!」
「同学,我们两个都是女生。」
「啊哈哈,这世界无奇不有,同性约会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呢?」
「呃,啊呜,啊呜。」
新田同学摆出莫名性感的表情对我大送秋波,害我窝囊地面露狼狈之相。我手足无措地向周遭朋友使眼色寻求协助,但他们只是回敬我一双双彷佛看着珍禽异兽的眼神。这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约会是逗你的啦,不周我真的想找你陪我出去玩。」
「呃——那个,新田同学?」
「嗯?」
「嗯……我们两个,从来没有这样子聊过天吧?」
「是呀。」
「我知道这样说有点那个,不过我们俩并没有很熟,对吧?」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她语带保留、不肯定也不否定地答腔,四两拨千斤地带过这话题。我凝视新田同学,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但连这招也被她若无其事地迴避掉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
「这算是一个起点吧。」
「啥?」
「我在想,自己也差不多该尝尝青春的滋味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想想看嘛,我不是很少来上课吗?而且也对这个班级很陌生。所以罗,我想把以前错失的部分补回来。」
啊哈哈——新田同学挤出笑脸。她这种一派轻鬆的态度,将她外表所散发出的纤弱少女氛围,消灭得蕩然无存。
将以前错失的部分补回来,那意思是指今后她会常常来上课罗?这对班上同学来说或许值得开心,但我现在可没空去管这些。
当——当——当——当——
「啊,打钟了。你先想想要去哪儿玩吧!」
说完后,她便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
午休最后的喧嚣笼罩着整间教室。
「我的小考该怎么办啊……」
而我,只能茫然地如此低语。
◇◆◇◆◇
「……嗯嗯,原来如此啊。」
当老师口中说出这句话时,我心想:又来了。
这名白袍上沾着油画颜料的女老师,是我所隶属的美术社的顾问老师。她戴着一副眼镜,头髮也为了避免妨碍画图而束在身后,属于容易跟美术社女学生们打成一片的类型。
可是当她对我支吾其词时,我还是会感到失落(儘管我知道社团活动的美术标準会比一般课堂来得高)。我叹了口气,要求老师将作品还给我。
今天的主题是人物画。教室中央坐着一个学生,社员们可任选角度画出一张素描。这是很传统的题材,但也正因如此,受到老师否定时令人格外难受。
「不及格……是吗?」
「技巧方面呢,很好,你的画技在本社团中算是特别出色。你想考美大吧?当然这要依学校而定,不过我想你考上的可能性绝对不低。」
「只是——?」
「只是——嗯,所谓的绘画呀,并不是只要技巧好就够了。」
「我不太懂老师的意思。」
自己的作品不受赏识带给我很大的打击,大到我甚至觉得老师的答覆只是在敷衍我。
我把我所有的技巧都投注进去,但对方却说她评分的标準不在于技巧。坦白说,我很不服气。
下课的钟声响遍校园,社团时间结束了。
我朝老师行一鞠躬,接着背起书包準备开门。
「更科同学。」
「是?」
背后传来老师的呼唤,于是我回过头去。
「你为什么想进美大……不对。你是为了什么而画画?」
「为什么?」
「虽然我们人是用双手画画,不过画图终究是一种精神行为,它会直接反映出作画者的心灵世界。即使作画者的目的是为了财富或名声,他的作品还是存在着一定的意义。可是你的画,却很难让人感受到意义。」
「意义……」
「或许你会觉得这段话太流于唯心论,但我希望你可以找到它……找到自己画画的意义。」
「……失陪了。」
我无话可说,只好逃也似地离开教室。
放学时间已过,校园内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影。夕阳从窗口洒落,将世界逐渐染成惆怅的硃色。我走在熟悉的走廊上,但每一步却是如此的举步维艰。
才走了几步,我就无力地瘫靠在墙壁上。
为什么我要画图?
为什么呢?我从小就开始画图,而由国中升上高中后也依旧不停地画画。握着画笔对我来说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事到如今问我为何画画,我还真是答不出来。
以前我画画,现在我画画,而以后也会一直画下去——就是这样的想法,促使我以美大为目标。
「我搞不懂啦……」
「什么搞不懂——?」
「……!」
这意料之外的回应,吓得我浑身一颤。
「更科同学,哈罗——」
眼前这名对我招手的少女,正是那个新田奏子。她还是不改作风,晃着那头妹妹头沖着我傻笑。她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地方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新田同学……都这么晚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嗯——?我在这儿等你呀。」
「等我?」
「因为呀,我不是说过要你先想想要去哪里玩吗?可是你却在导师时间结束后就一溜烟跑掉了。」
「啥?」
听到这种话,我很难不发出怪声。没错,我的确一放学就冲到美术教室报到,因为我得把画完成。
「所以罗,我们一边走回家,一边讨论吧?」
「咦、呃、喂!」
「好了好了,校门快关了,快点走吧!」
她硬是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还没来得及抵抗,便被迫和她在走廊上并肩奔跑。
我和她并不特别熟稔;截至目前为止,即使她有来上课,这一点也完全没有改变。无论怎么想,新田奏子和更科更纱之间都没有任何共通点,但我们现在的行为在旁人眼中看来,不就好像什么好朋友一样吗?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她的手很柔软。
我们俩牵手奔下阶梯,在玄关换鞋,走到校外。太阳西下,云朵赤红得宛如即将烧毁崩塌,海风迎面微微吹来。这一带有一片海。
「然后呢?你搞不懂什么?」
「啥?」
「更科同学,你不是说过这句话吗?在你走出美术教室的时候。」
她果然听到了?
「没有,没事啦。」
「怎么可能没事呢?你看起来好像很失落耶。」
她观察得可真仔细;还是说,我的失落程度明显到让人一目了然?看来老师那番否定我至今人生的话语,在我心中留下了很大的疙瘩。
「如果有什么烦恼的话,不妨跟姊姊我说说吧?大部分的事都吓不倒我啦!」
新田同学身子倾向一边,抬眼端详着我。我吃了一惊,她的眼眸竟是如此清澈,彷佛一出生便只看着美丽的事物,才能将那对眸子培养得纯凈无瑕。她的眼神与一言行举止间的差异,令我困惑。
很不可思议地,我突然想对她坦白了。我自知这种事不能随便说出来,但依旧将刚才老师说的话半抱怨地脱口说出。
「画画的意义……啊。」
这件事明明与新田同学无关,她还是盘着胳膊严肃地锁起眉头,让我担心她会不会因为想得太入种而被路上的石头绊倒。她实在太过认真,令我不禁莞尔。
「啊哈哈,抱歉啦,结果我还是搞不懂。谁教我的美术成绩烂到不行呢?我的美术、工艺、家政、体育、音乐成绩,从以前就全都是鸭子——」
「鸭子」是五阶段成绩考核(注40)的隐语,指的是2;如果是「烟囱」,则表示1。
我不知道当初是谁想出来的,真是贴切极了。
(注40 5为最高分,接着是4、3、2、1。)
她为了这件与她无关的事烦恼了老半天,得出来的结论却是如此,我听了不禁嘴角上扬。反正我本来就不期待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倒是原来这个秀才也有胜不了我的地方,让我偷偷窃喜了一下。
总觉得,现在的她和以往我观察到的她截然不同。实际和她接触后,我才明白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而和她谈话过后,更感觉不到她是那种不来上课的资优生,充满了活力——当然,我也觉得她似乎有点开朗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