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生平第一次跷课。
化学教室在校舍四楼的角落，这个时间似乎没有人使用，一点声音都没有。橱柜里排列着烧瓶和试管，空气里带着某种药品的味道。窗户被厚重的窗帘挡住以至于室内相当昏暗，感觉同样十分诡异。
「先是让女生跷课，又把人带到昏暗的小房间里。我本来以为你跟相羽学弟不一样，是个认真又有常识的人啊。」
弘凪对着如此唉声叹气的冴音子说道：
「嚷嚷着『有个好地方不会被人打扰』然后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人，请不要讲得好像错都在我身上。听到妳那句话，当然没有办法专心上课吧。」
说什么喜欢相羽学弟的女朋友。
那一瞬间，心脏真的差点停止跳动。
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弘凪说出「请跟我来一下」，把冴音子拉到走廊，如此逼问。
『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妳到底想说什么？』
『在走廊解释的话，很快就会被老师撞见的。』
然后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她到底有什么目的？到底在想什么？）
看着弘凪用险恶的眼神瞪着自己，冴音子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再次递出了羊羹。
「哎，你就先吃吧，饿扁的学弟。」
「不必了。」
「其实心情焦躁的时候，吃甜食可以帮助冷静的说。而且这个蒸栗子羊羹，是连店里都吃不到的、我的秘藏食谱啊。能和我面对面地品尝这个羊羹，可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呢。今天神明对你可是宠爱有加啊。」
别再闹了！一股怒火直冲上来，弘凪也因此彻底忘了自己的饥饿，以强硬的口气说道：
「很不巧，我从一大早就对神明充满了不信任感。别说这个了，请妳先说明一下刚刚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冴音子翘着脚坐在化学教室的椅子上。修长的双腿从裙襬下方伸展出来，纤弱的体态充满女人味，让一头黑长发鬆鬆散散地洒落在肩膀上的模样，确实美得无可挑剔。
回视弘凪的脸蛋宛如陶瓷一般光滑，黑色佔去大部分眼睛的上方，有着清晰的双眼皮，红润的嘴唇就像香气扑鼻的花朵。
从头顶到指尖全都无懈可击，几乎让人感受不到人类的感觉。
可是，用竹籤插起据说是自己亲手製作的羊羹，大口大口送进嘴里的样子，看起来实在非常低俗。而且不知不觉当中连茶都泡好了。
她用一个大杯子缓缓喝茶，耸了耸肩膀。
「唉唉，年轻人就是这么急躁。还是说，我的提议让你感到非常兴奋，连一秒钟都不想等呢？那就表示你接受了吧。」
「我没有，一点都没有。话说回来，什么年轻人啊，我跟妳只差了一个学年而已。请不要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小孩。」
「越是年轻，就越容易这样感情用事啊。」
「！」
之所以迟迟不进入正题，是想激怒弘凪取乐吗？这个来路不明的学姐，真的知道弘凪暗恋着古都吗？刚刚在教室里说出的那句话，其实不是随口说说吗？
（不行，不能被她迷惑了。）
因为自己从来不曾跟别人提起古都的事。冴音子根本不可能知道。不能被这个人的步调牵着鼻子走，说出不该说的话。
弘凪做了一个深呼吸，让心情冷静下来，然后用冷静的口气说道：
「基本上，妳的前提完全是错的。对我来说，冬川同学是我朋友的女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我个人和冬川同学没有任何关係，也不像佐伯学姐所说，对她抱有任何特别的关心。嗯嗯，完全没有。」
咕嘟一声，冴音子再次从茶杯里咽下一口茶，把茶杯放回黑色耐热桌上，然后把她黑亮的眼睛转向弘凪。
「原来你会用那么哀切的眼神，看着完全不关心的人啊，向井学弟。」
真是奇怪呢。那双眼睛彷彿这么说着。
「！」
喉咙顿时梗住了。
自己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古都的吗？用那种──将心情从内而外表现出来的眼神。看在旁人眼中，自己喜欢古都早就是个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掌心开始冒汗。冴音子以冷静的目光，看着心脏狂跳、剧烈动摇的弘凪。
虽然想从那双漆黑的眼中逃离，不过弘凪同时提高了音量。
「那只不过是妳随便乱说。我才没有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朋友的女友，而且我也不可能喜欢上她。再说！就算真的是这样──不对，虽然百分之百不可能，只是假设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安排我和冬川同学在一起，佐伯学姐可以得到什么好处吗？难道妳喜欢遥平，而冬川同学相当碍事，所以才打算把她跟其他男生送做堆？」
冴音子轻描淡写地接下了弘凪的反击。
「太可惜了。」
「咦？」
「有一半猜对，一半猜错。」
因为冴音子实在太平静了，所以弘凪一边发獃一边反问：
「一半猜对，到底是哪一部分……？妳果然对遥平……」
话才刚说完。
「那一半是错的。想让相羽学弟和冬川学妹分手，才是猜对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相羽学弟。」
「啥？」
弘凪的下巴愣愣地掉了下来。
讨厌遥平？
所以想让他和古都分手？
脑袋没办法把两句话接在一起。冴音子的外表看起来明明再日式不过，可是弘凪却觉得自己彷彿正在跟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说话。
冴音子把叉在竹籤上的蒸栗子羊羹，迅速送进了弘凪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合不起来的嘴巴里。
一股高雅的甘甜立刻在口中散开。
然而一个这么大的东西，突然毫无前兆地塞进自己嘴里，弘凪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嘴里就这样塞着羊羹，开始呻吟起来。
费了好一番工夫才顺利嚼碎，吞了下去，而冴音子也在最佳时机递出另一个装满茶的茶杯。
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弘凪随即发现除了温度恰到好处之外，味道也圆润得让人忍不住惊呼。就连就读高中的自己都知道这肯定是高级茶叶。用热茶把所有东西都冲下肚之后，噎住的感觉才总算消失，鬆了一口气。
「依照我的秘密食谱做出来的特製蒸栗子羊羹，如何？」
「……我还以为我会死掉。」
「是吗，原来好吃到快要升天了啊。你的味觉是正常的。」
冴音子一脸严肃地点头。
弘凪顿感全身无力，甚至丧失了反驳的意愿。
可能是因为在昏暗的地方，说着不着边际的对话的关係，冴音子看起来越来越像个魔女。面对这种人，不要违抗她可能比较好。
「还有一个，要再来一口吗？」
弘凪乖乖接过她叉在竹籤上的羊羹。从角落小小咬了一口，栗子和羊羹的甘甜立刻完美地混合，彷彿有股香气在口中飘散开来，滋味十分高雅。
冴音子又倒了一杯茶。果然非常美味。
「那个，可以回去原本的话题吗？」
弘凪放低了姿态发问，对方高傲地点了点头。
「可以。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妳说妳讨厌遥平。」
「的确是这样没错。」
「请问妳为什么会讨厌遥平呢？」
冴音子像是连说都不想说似地皱起了脸。
「像那种不负责任，不管对象是谁都能亲切傻笑，所有事情都随随便便的怠惰者，虽然总是偷懒，但只要认真做就能瞬间完成，感觉就像是看不起人生似的，看了就让人生气。」
她的滔滔不绝，连弘凪都忍不住退避三舍。
「明明不让任何人进入自己的内心，却把对方所有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又是煽动又是对对方亲切，或是故意拜託别人，让人误会只有自己才是他的同伴──见人说人话的态度更是令人讨厌到无以复加。其中最可恶的就是早有自觉却又不当一回事。那是应该彻底唾弃的邪恶代表啊。有时我甚至想拿把电动剃刀，把那头轻飘飘的头髮全部剃光。那个闪闪发亮的笑容，也应该拿捆胶带贴上一个大叉。至少要这样对待他，才算是天经地义啊。」
「那、那个……可以不要再说了吗？」
听人说自己朋友的坏话，实在不是件舒服的事。即使退一步来看，冴音子的说话口气还是强烈至极，弘凪忍不住冒出一身冷汗。
不过冴音子依然颤抖着紧握茶杯的手。
「所以我一直极力避免看到那个人。可是区区相羽遥平，竟然嚣张到交了女朋友！多亏如此，害我从早到晚不管是在教室、走廊，甚至连坐在女生厕所马桶上的时候都不得不听见相羽遥平的名字，经过一年级教室走廊时，看到他用比平常散漫十倍以上的表情坐在女朋友旁边傻笑，压力实在大到不行。不过就是相羽遥平，居然敢向社团队友们介绍女友，成为大家公认的情侣，露出满脸奸笑什么的！」
弘凪哑口无言。
感觉可以永远说下去的冴音子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趁她用茶滋润喉咙的时候，弘凪小心翼翼地询问：
「那个，请问一下，遥平那家伙对佐伯学姐做了什么事吗？」
厌恶到这种程度，绝不是开玩笑的。然而冴音子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个嘛，他和我出生在同一个时代，和我就读同一间学校，在我面前展现他那轻佻至极的邪恶脸孔，这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说是罪孽。」
「这……」
这只是单纯的借口吧。
被一个奇怪的学姐用奇怪的理由讨厌，被迫成为恶意妄想的主角，感觉遥平实在很可怜。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明明遥平只要对她们笑一笑，绝大多数的女生就会开心地大吵大闹，或是羞红着脸不知所措的说。
冴音子非但没有脸红，反而露出极度不悦的表情，
「所以，我为了自己平稳而寂静的生活，决定去除压力的来源。其实我比较想把相羽遥平这个人直接丢到宇宙的尽头，不过很可惜的是，我没有足够的财力和权力发射太空梭。身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女高中生，我能做到的只有让相羽学弟和他的女朋友决裂。所以我在午休时间叫相羽学弟到屋顶，要他跟女朋友分手，然后跟我交往。」
「啊？」
弘凪不由得发出奇怪的声音。
（她刚刚说了什么？）
把人叫到屋顶上──然后告白？
「佐伯学姐刚刚说妳讨厌遥平──」
其实根本超级喜欢他吗！这是所谓的傲娇吗？
「嗯嗯，最讨厌。所以我原本的计画是让相羽同学迷惑于我的美貌，和女朋友分手之后再立刻甩了他。结果，你知道相羽同学对我这个化学社第一美少女说了什么吗？」
「这、这个嘛……」
化学社第一美少女……话说化学社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女社员吗？之前听说的是所有人都被她的诡异言行吓到退社了……该不会连一个社员都没有吧？
冴音子抖动着肩膀，忿忿不平地说：
「他竟然笑着对我说『不要开玩笑了』！还乾脆地补上一句『而且我已经有女朋友了』！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像呼吸一样自然地讲出来！」
冴音子的话让弘凪鬆了一口气。
因为不想看到遥平明明已经有古都这个女朋友，却又跟其他女性交往。
同时，心里也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冴音子虽然是个怪人，不过光看长相，别说是化学社第一，说是全校第一美人都不为过。被这种美人告白却能毫不犹豫地拒绝，表示遥平是真心喜欢古都的。
弘凪一方面感谢古都不必因为遥平劈腿而像小山内铃穗一样哭泣，另一方面又发现自己心里相当失望，顿时感到呼吸困难起来。
（我可能是个卑鄙的家伙也说不定。）
像这样否定自己，是件相当可悲的事。为了掩饰自己的丑恶，弘凪决定帮遥平辩护。虽然的确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身为朋友，必须反驳冴音子的论点就是了……
「那个……遥平确实很受女生欢迎，个性也不太正经，看起来可能像是游戏人间也说不定，可是实际上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这两年来，他也拒绝了所有的告白。冬川同学是第一个遥平先喜欢上她、然后才开始交往的女生。就连我这个童年玩伴，也不曾看过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一个女生身上。所以想要改变遥平的心意是不可能的。」
说的越多，心里的空虚感也变得越多。
从不认真的遥平，对古都认真了。
相信遥平的心意是不会变的。被遥平喜欢上的古都也不可能把注意力移到其他男生身上。
冴音子把披散在肩膀上的笔直黑髮往后一拨。那个动作实在光彩动人，像幅画似的。
「是啊。跟相羽遥平这种人告白，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做了蠢事。」
她的眼神相当平静，看来冴音子也已经恢複冷静了。正当弘凪正準备鬆一口气的时候。
「可是，当我在福利社前看到向井学弟──看到你和冬川学妹，我就马上接收到这说不定行得通的天启。」
冴音子又回到了老话题。而且她还露出了看穿所有的一切、力道十足的尖锐眼神。
「行得通是指……」
弘凪被冴音子的目光压过，下意识地别开视线，装出非常无聊的样子轻声反问。
「你喜欢冬川古都学妹对吧？」
感觉像是有把刀子架住自己的脖子。弘凪不断告诉自己不可以被冴音子挑衅，同时继续保持着不想继续和她说话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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