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微回溯至会战结束的几天后。
莎夏──也就是亚莉莎德拉,她回到了克尔切斯特,前往王宫。
自从被自称亚特留斯的人物以及其党徒佔据以来,王宫总是静悄悄的。传闻有几头龙定居在王宫内,会吃掉所有的来访者。这传闻有一半属实。
虽然不知道那些龙是怎么辨识的,但牠们绝对不会攻击亚特留斯以及他的手下,平常更是很少现身。不过克尔切斯特的居民都知道王宫里有龙,没人敢靠近。
虽然平常还是有一部分的人来宫里办公,但宫廷内的政治机能大多都已停止。即使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亚特留斯有神奇的力量,他还是能派出使者对那些服从他的诸侯下达精确的指示。
领主之间的纷争,有一半都是在领主本人意识到纷争的存在之前,就有头戴铁盔的骑士来访,传达亚特留斯的指示。亚特留斯的裁定大多能让双方都心服口服,假使有人不服,也会因为畏惧亚特留斯的威权而不敢反抗。谁都不想成为龙的佳肴。
这些被称为裁定使者的人,绝不会在人前脱下铁盔。从动作举止看来,他们似乎是能熟练地使用枪、剑的好手。他们总是骑着高大的黑马来访,开口只谈论必要的事,对于金钱与女色的诱惑不为所动。
有些不识相的领主会威胁裁定使者。他们面对威胁依然保持冷静,语调也完全没有变化,只说「我会如此回去稟报陛下」。要是对他们刀剑相向,他们会马上以犀利的身手反击,斩杀领主后指定其子继任,然后转身离去。
杀死领主之后,亚特留斯就不会再为难该领地。而新上任的领主、也就是前领主的儿子,以后也绝对不敢再反抗裁定使者。
据推测,裁定使者的人数至少有十几人,最多有数十人,但至多应该不超过五十。他们是亚特留斯的心腹,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全都是忠心耿耿的骑士。因为他们的活跃,亚特留斯派总是能够有条有理地统率军队。
没有人知道这些骑士的真面目,即使是获赐黑红色武器的战士们也一样。
──不过,圆桌骑士们应该心里有底吧。
莎夏这么想。
她正在谒见大厅晋见宝座上的亚特留斯,听着他的慰劳话语。
「圆桌骑士亚莉莎德拉。不,为了表达亲善之意,今后就称妳为莎夏吧。军队虽然打了败仗,但妳表现得很好。即使是老身,也没料到竟然会有当代战姬越过重洋,来到这亚斯瓦尔岛。失误不在妳,而是在于老身错估敌方的战力。」
对于这次的败仗,亚特留斯的态度依然悠哉大方,只说「胜败乃时运所致,下次再好好打就行了」。不只如此,他还由衷地关心莎夏的伤势,要她好好疗养。他的语气温和而诚恳,虽然无法听出他的话中有多少是真心的,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个优秀的为政者。
他不只才智过人,还有称得上是天赋异稟的领导魅力,任何人与他见面都会忍不住俯首称臣,同时兼具对部下的慈悲宽容以及对敌人的苛薄绝情。这个人可说是人智可及的範围内最好的统治者。
虽说吟游诗人所传颂的亚斯瓦尔始祖传说应该有不少加油添醋的部分,但万万没想到,本人竟然比传说所描述的还要完美。
莎夏刚得到第二次人生,对于效命新的君主其实有些犹豫。但眼前这个人确实是她想像得到的範围内最理想的君主。对于这一点,莎夏并没有什么不满。
「对了,听说妳的伤口痊癒得很慢,这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其他武器所造成的伤口都马上就痊癒了,唯独被莉姆亚莉夏持蓝色短剑砍伤的左手臂,直到现在仍然使不上力。」
「古弓之王也提过一样的事。他还说过,时间过了自然会好,那应该是湖之精灵的力量。那是没有固定名称、不伏之神的从仆、其之残渣。那精灵基于本能对圣杯之力深恶痛绝,这是很有可能的。」
圣杯,那是赋予莎夏第二次生命的东西。据说那是神器。生前那副弱小的身躯在屈服于病魔,即将腐朽之前,莎夏接触到了某个存在,得知了这个事实。
「那个」是这么说的。
「我要妳跟随我,协助我消灭魔物。做为代价,我将赐妳新的生命,以及不受病魔侵袭的强健身躯。」
莎夏心想,这可能是陷阱。即使如此,她也认为自己不该就这样等着身体腐朽。
她的人生充满后悔。要是身体能够自由活动,她应该还能做到更多事。没能留下任何生存过的证明就逝去,那是她无法容忍的结局。
所以,她答应了邀约。
于是,有了现在的她。
「对了,妳还说过,那名叫莉姆亚莉夏的人是生前的旧识吧?莎夏,能说说关于她的事吗?」
「与其说是旧识,其实她是跟当时的我一样身为战姬的艾蕾欧诺拉的副官。但不同于我跟艾蕾欧诺拉之间的关係,我跟她并没有要好到以小名互称的地步。」
那是因为莉姆亚莉夏总是坚守身为副官的立场。与她谈论关于艾莲的事时,双方都聊得很开心。莎夏也有些羡慕艾莲与莉姆亚莉夏之间的关係。但这些只是琐事,不是该让君主特地花费时间听闻的事情。
「不过,如果您不嫌弃……」
就在她正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
某个男人的猥琐笑声响彻了谒见大厅。
回头一看,一个男人站在大厅的入口处。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令人不得不抬头仰望。他身穿皮甲,肤色是褐色,四肢的肌肉健壮地隆起,几乎要将皮甲撑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头黑髮中随处可见的绿色。
那是前几天的会战即将结束前现身、介入的男人。男人大声地鬨笑着,大摇大摆地走进谒见大厅,目中无人的态度简直像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的后院。
「说这些都是枉然、枉然,一切都是多谈。伟大的亚斯瓦尔之王,人类的支配者。只要有您的实力,无论敌将是什么来历都能马上消灭、易如反掌。您哪有必要如此拖泥带水?只要您带剑上战场,不管是什么敌人,马上都会成为您的剑下亡魂。」
「莫德雷德。」
亚斯瓦尔的始祖静静地唤了一声那男人的名字。他的语气冷酷无比,与刚才截然不同,气氛充满敌意,连莎夏在一旁听了都忍不住要缩起身子。跟刚才简直是判若两人。
「你来做什么?」
听到亚特留斯如此质问,被称作莫德雷德的褐色皮肤男人挑起了一边的眉梢,故作夸大地张开双臂。
「做什么?陛下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呢?在先前的那一场会战中对敌军造成了惨痛的打击,并支援亚莉莎德拉阁下成功撤退,且在战场上大显神威的大功臣不就是我吗!而且我现在还为了向您传递父亲的话,千里迢迢地赶来。陛下这样对待我,真是太冷漠、太令人心寒了!」
莫德雷德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功绩与忠心,但亚特留斯依然皱起眉头瞪着他。眼看这个男人来到身旁,莎夏也瞪着他。对于他,莎夏有话要说,也有非质问不可的问题。
「莫德雷德阁下。根据报告,当时你在战场上不分敌我、大肆施放雷击,对我方士兵也造成了不少死伤。」
「喔喔,这不是吉斯塔特的战姬阁下吗?看来妳对在亚斯瓦尔的这一仗并不满意,真是太遗憾了。」
莫德雷德扬起嘴角,奸笑了起来。
「虽然我方士兵蒙受损失是令人遗憾万分的事,但在那般混乱的局面中,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更何况,追根究柢而言,造成混乱局面的原因在于妳坚持要与敌将单挑而疏于指挥,不是吗?」
「我……」
「双方都住口。」
莎夏正要开口时,亚特留斯先开口插嘴了。
「老身正要跟她谈这件事。」
「原来如此,看来是微臣打扰了大王的斥责。」
──不但没有斥责,亚特留斯陛下还正在关心我呢。
莎夏虽然在心底如此反驳,但她一点都不想跟这光看就令人作呕的男人交谈,于是闭上了嘴巴。
对于她的态度,莫德雷德似乎又有所误解,再度夸张地哀声叹气了起来。接着,他就像是在求爱似地滔滔不绝了起来,一下子将莎夏比喻为娴静婉约的花朵,一下子又说她这般美丽的花不该绽放于战场,应该在舞会中展现风采之类的……
然后,他将手伸向莎夏的胸口。
「我复活可不是为了当花瓶。」
莎夏一时忍不住,脱口说出这句话。
而且口气非常沖,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正要拨开莫德雷德的手的时候……
忽然全身僵直、动弹不得。
──是誓约!
莎夏紧咬着唇瞪着莫德雷德,莫德雷德似乎吃了一惊,停止了手的动作、退开一步。
「喔喔,这真是失礼、失礼。竟然得罪了女士,这绝非我所愿。」
「你不是来说这些的吧,莫德雷德。」
亚特留斯适时插嘴,让莎夏有台阶可下。
「梅林要告诉我什么?你快说吧,恶精灵之子,人与非人者之混血,栖息于人间与阴间之间的存在。」
「你刚说什么?」
亚特留斯不耐烦地说道。不知道这句话中哪里刺激了莫德雷德,他板起脸、转头望向宝座。
他的右手在颤抖,指尖迸射出有如电光般的闪光。
莎夏知道眼前的男人并不是普通人,他是精灵与人类之间的混血,绿色的头髮就是证据。因此他在战场上才能展现那么可怕的力量。
「亚特留斯。区区傀儡,竟敢对我如此出言不逊。」
莫德雷德语带侮蔑地这么说道,然后右手像是在抛石头般挥出,他的指间同时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紧接着耀眼的雷光沖向宝座。
宝座上的亚特留斯文风不动,承受了那一记雷光。不,就莎夏看来,雷光似乎穿过了亚特留斯的身体。
莎夏亲眼看过,之前有骑士挨了莫德雷德相同的攻击之后全身烧焦,惨叫着死去。而且这招能将马与大山猪一招击毙,他自己也常自夸说只要有这力量,龙也不是他的对手。
在上次的会战中,被雷击打死的士兵超过百人,其中约半数是莎夏的部下,还包含莎夏认得的人。
眼看大王挨了引以为傲的一击之后仍然毫髮无伤,莫德雷德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伤害,他「啧」了一声,转身向后。
「父亲说,先将潜伏于吉斯塔特的魔物揪出来再说!就这样!」
他如此大吼,声音响彻谒见大厅,然后他便出去了。
看他的身影消失在迴廊的另一头之后,莎夏如释重负,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看她如此反应,亚特留斯笑着说:
「那家伙果然很令人烦躁。老身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任人操弄自己的命运。」
这时候,莎夏忽然感到好奇。三百年前他与圆桌骑士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选择死而复生?他们还有未了的遗憾吗?
为什么自己会被那邪恶的存在说服?
现在的人生并非完全自由,莎夏等人只是任由恶精灵操纵的傀儡。
没错,正是傀儡。莫德雷德的话是事实。莎夏等人的生命目前受誓约所制,被恶精灵掌握在手中。不能反抗,也不能伤害那个存在。
由于莫德雷德有那个存在的血统,因此誓约在他面前一样有效。莎夏无法违抗莫德雷德,亚特留斯也无法,弓之王应该也一样。
不过,莎夏感觉弓之王似乎拥有某种能力,甚至超越亚特留斯。他可能会有对抗誓约的手段……
「莎夏,今后还会让妳受委屈,希望妳能忍耐。」
「感谢陛下的关心。」
莎夏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眼前这人完全心服,光是听他的声音就会感到安心。
莫非这才是真正的威严吗?在上一段人生中,她不曾有过这种体验,甚至没想过这种事。原来这才是领导者应有的模样吗?
「老身从大陆找了我的骑士回来,妳就先休息一阵子吧。好了,下去吧。」
莎夏鞠躬,然后出了谒见大厅。
对于亚特留斯找来的骑士,莎夏心里有底。老实说,论带兵他们并不可靠,但若论个人的武力,他们与她不相上下。莎夏认为应该可以让那些人接手自己的职务。
莎夏按着左臂,依然无法使力。自从被莉姆亚莉夏砍伤之后,这副身躯一直很沉重。据亚特留斯所说,这是被称为湖之精灵的存在所造成的。那剑的力量足以与龙具匹敌,那究竟是什么?
「身体动弹不得,真是令人恐惧。」
莎夏记得那种感觉。身体愈来愈沉重,简直像是不再是自己的身体。那般骇人的感觉,至今她仍然忘不了。受病魔侵袭、眼看身体日渐消瘦、衰弱,让她无比绝望。
莎夏一直想要普通的身体。
她极度渴望一副再普通不过的身体,让她晚上就寝前仍能肯定自己能迎来早晨的普通身体。这个愿望,在上一段人生终究没能实现。
「弓之王对陛下说过,蓝色短剑造成的伤只要休息一阵子就会痊癒。」
那真是太好了。
即使如此,她仍然感到一丝不安。她的内心深处仍有疑虑,无法完全信赖现在这副身体。这是她深深烙印在心底的宿命。
儘管得到了如此健康的身体,她仍担心说不定某一天会突然生病,导致身体失去自由。对她而言,这是可恨的弱点,也是该克服的破绽。
「大概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那么厌恶那个男人,甚至到不必要的地步。」
莎夏回想起刚才看到莫德雷德时涌起的憎恶,如此分析自己。
得到新生的莎夏,身上背负着唯一的誓约,也就是服从恶精灵的契约。莫德雷德会让她想起誓约的存在,誓约则会让她想起不自由的身体,想起可恨的过去。
出于反抗才会那么厌恶莫德雷德。当然了,那个男人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的身体也是原因之一……
「肉体,是吗?我现在的身体也有身为女性的魅力吗?」
想到这里,莎夏面露讽刺的笑容。
过去的她患了绝症以后,身体不断衰弱,根本不能奢望有任何对象,男人们似乎把她体弱多病的身体视为应该避讳的不祥之物。这也难怪,她自己也主动疏远了任何男性。她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毕竟自己很快就会消失。即使如此,她对这点仍留有些微的憾恨,内心亦是萌生了奢望,而前来邀约的那个存在则声称能为她实现愿望。
于是,莎夏毫不犹豫地接纳了邀约。
结果导致她必须与昔日挚友的重要朋友对立。
莉姆亚莉夏。她之所以来到这座岛上,远因是莎夏自己在遗言中託付艾蕾欧诺拉保护莱格尼察这块土地。她觉得这下子一定对艾莲造成了许多麻烦。一想到这里,难免感到歉疚。
──艾莲肯定不会原谅现在的我。
即使如此,莎夏已经下定决心,这次的人生一定要活得随心所欲,她坚信自己一定可以。
为此她不惜与莉姆战斗,绝不犹豫。
至于战姬凡伦蒂娜,莎夏生前就跟她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她的行动总让莎夏感觉诡异,甚至棘手。如今想起来,说不定那个人对吉斯塔特之王心怀叛意,不过这些现在对莎夏来说都不重要了。
「为政者,是吗。」
身为莱格尼察的为政者,莎夏的表现如何?
姑且不论权威,至少在行政方面来说,莎夏认为自己应该是个不合格的首长。在病情恶化之后,莎夏几乎无法进行职务,幸好公国的制度保证了即使没有战姬,行政也能正常运作,而她在死后竟成了侵略莱格尼察的外敌。想到这里,她认为自己根本没资格对任何为政者说三道四。
这时候,她突然感到异常疲惫。思绪之所以不断往坏处想,应该也是因为疲劳的关係。身体状况会影响思绪的正常思考,这一点莎夏非常清楚。
「看来是该休息了。」
莎夏走向王宫中她所被分配到的房间。虽然王宫里几乎没有人烟,但神奇的是,王宫内有必要使用的房间总是被整顿得乾净舒适,简直像是有优秀的女僕在打理。
圆桌骑士帕希瓦尔在出征桂妮薇亚派之前曾开玩笑说「说不定这里真的有妖精女僕呢」。莫非这也是国王的能力之一?
不管怎么说,有乾净的床能躺是一件美好至极的事。莎夏走进房内,倒了一杯水喝,然后倒头躺在床上,一下子就深深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