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 波魯斯卿與加拉哈德卿

阿尔涅子爵的城堡小而简陋，子爵本身一天内有大半的时间在城堡旁的镇上度过。城堡有护城河围着，是一座牢固的城塞。这座城堡据说是在亚斯瓦尔中央区域陷入战乱时所建的，也就是三百年前。三百年来一点一滴地不断整修、保养，才得以维持至今，可说是一处古迹。

但是维护城堡的并不是阿尔涅子爵，而是城堡的上一任主人。这主人的家族在二十年前因为家族内斗而遭到抄家，于是这块土地由子爵的家族继承。为了继承领地，子爵家必须先进城，逐步平定反抗势力。

展现了足够的武力之后，子爵家受到肯定，成为此地的领主。现在这块土地由第二代领主脚踏实地地经营着。

太阳升上顶端后不久，一行人抵达了城堡，在阿尔涅子爵的欢迎下进城。

自父亲手中继承了爵位的子爵，今年应该已经四十七岁了，那一头棕色的头髮中却没什么白髮。体格天生高大壮硕的他挺直腰桿、以严肃的表情问候丽涅特的时候，神态看起来充满活力，说他今年才二十几岁也不会有人怀疑。据说子爵家移居到这块领地的时候，这个人代替其父带兵转战各地，脸上的刀疤有如勋章般醒目。

「舟车劳顿，各位一定很累了吧。我已派人在浴池放好了热水，请好好地休息吧。」

据说贵族专用的宽广浴场是这座城堡的着名特色之一，于是一行人决定怀着感激的心借用浴场。

†

难怪子爵会如此自豪──莉姆心想。

浴场内瀰漫着浓浓的水气。为了担任丽涅特的护卫，莉姆比她早一步走进浴场。她环视周遭、确认没有任何人之后，轻轻地敲了敲四方的墙壁。然后她拿起木桶，舀起浴池内的热水淋在身上，冲去旅途中沾上的尘土。热水沖在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深呼一口气，全身颤抖了一下。

「应该已经可以了吧，莉姆亚莉夏阁下。」

丽涅特走进浴场的同时这么说。莉姆板起了脸。

「我告诉过您，请等我确认过安全后再进来。」

「不会有问题的。子爵并没有说谎。」

丽涅特舀起热水沖洗身体。莉姆进了浴池，将胸部以下的身体浸泡在热水中。

丰满的一对胸部浮在水面。莉姆感到放鬆与安心，就像旅途的疲劳被热水融化了一样，僵硬紧绷的身体也彻底鬆缓。丽涅特也马上跟着进了浴池。

「莉姆亚莉夏阁下。老实说，没让妳留守邓恩，我本来是很担心的……但我现在真的很感谢妳跟着来，真是帮了大忙。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是男性，我是女性，即使是为了护卫，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他跟着进浴场。」

「不过──」丽涅特又补充道。

「就我个人来说，如果能跟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变得更加亲密，这也是我求之不得的。」

「您说『也』，莫非还有其他的吗？」

听到莉姆这么问，丽涅特轻声笑了起来。

「身为贵族之女，随时保持複数选择是应该的。不过，我现在备受诸侯排斥，应该没什么家族会想娶我进门吧……」

丽涅特说自己是受排斥的贵族千金，实际上丽涅特的风评在贵族与民众之间非常糟糕，大家都说莉姆眼前这个少女是假借其父公爵的官威任意操纵桂妮薇亚公主的恶女。

但是基层小兵之间对她的看法又不同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丽涅特费尽心思为众人争取粮食，因为把各种物资运上战场的正是这些基层士兵。

丽涅特担忧治安恶化，总是派出比平常更多的兵力护送补给物资。虽然从诸侯的立场来看，这样的指令不过是徒增人力成本，但运送时真的发生过不少运输部队遇袭的意外，事实证明丽涅特的考量是正确的。

「对您来说，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是删去法之后剩下的选项吗？」

莉姆试探性地如此问道。丽涅特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那么回事，事实正好相反，真要说的话是我配不上他。本来的话，我应该更积极地追求他才对。」

「那么，为何您没那么做呢？」

「这话不应该由妳来问吧。」

莉姆苦笑了起来。虽然还是个小姑娘，说话倒是一点都不客气。不，这么想是不应该的。她跟莉姆的好友艾蕾欧诺拉一样是十六岁。

「我要让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平安地回到故乡。这是我跟他父亲之间的约定。」

莉姆把她带堤格尔离开亚尔萨斯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丽涅特。丽涅特对这话题很感兴趣，鉅细靡遗地打听了莉姆与堤格尔在莱德梅里兹的生活细节。丽涅特擅于话术，使得莉姆忍不住说出了对方没问的事情，包括堤格尔读书学习的情况，还有她作为测验派堤格尔到各村解决各种问题时，堤格尔所展现的高明手腕等等。

「莉姆亚莉夏阁下。妳提起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的时候，看起来真的非常开心。」

莉姆这才惊觉自己似乎说太多了，于是她先闭上嘴巴，过了一会儿才说：

「总而言之，我非得让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回亚尔萨斯不可。」

她坚决地如此宣称。

「不过，只要让他回去让家人看看他平安的样子就够了吧？就算他真的跟我结婚，也没有必要把他束缚在这座岛。照理说反而还有益亚斯瓦尔与布琉努之间的交流，应该会成为两国友好的桥樑。」

「不，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在布琉努……」

弓在布琉努被视为是懦夫的武器，因此只擅长弓术的堤格尔所遭受的轻蔑非比寻常。要是在吉斯塔特，他能享有应有的评价。当时莉姆就是这样说服了堤格尔，带他前往莱德梅里兹。

结果他却在亚斯瓦尔人内鬨的战场上成为守护公主的英雄，并担任总指挥官，在战场上大放异彩。他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那是因为他还没有留下任何功绩，简单来说就是宣传得不够。虽说把功绩夸张十倍的宣传对组织有害，但过度矮化功绩的话则无法留住人心。不过，到了今年秋天，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必定会成为名留青史的英雄。」

「所以──」丽涅特面露调皮的表情如此补充：

「要攻陷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这座牢固的要塞，就该趁现在。」

莉姆瞪着丽涅特，脸上的表情看来很不是滋味。

「丽涅特大人。您说这话究竟是在钳制我还是在煽动我？」

「说实话，不这样捉弄妳，我恐怕会无法剋制自己的心。他让我心乱如麻。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的心中竟然会有如此强烈的感情。」

意外的告白让莉姆无言以对。眼前这少女在热水中腼腆地缩起身子，莉姆忍不住一直盯着她。

「请别露出这么意外的表情。我并非总是心如止水。」

「我很抱歉，一时忍不住。」

现在，莉姆忍不住想问丽涅特许多纯粹出于兴趣的问题。

于是，两个女生在缭绕的烟雾中聊了许久。

†

傍晚。城堡中的一个房间布置好了对谈的会场，子爵与丽涅特坐在椅子上面对彼此。双方各有一名护卫随侍在后，丽涅特应该要从莉姆与堤格尔之中选一人当她的护卫，而她的决定是……

「这是在室内，而且我可不能带弓进去。我并不适合吧。」

「不，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该是你出面的时候了。这个场合正适合发挥屠龙勇士名号的影响力。」

莉姆这么说，让出了这个任务，于是便由堤格尔担任丽涅特的护卫。

对方的护卫是个壮年骑士。那个人全身散发剑术高手的气息，堤格尔要是持剑与他硬碰硬，必定会在一招之内被打倒在地。如果对手是个新兵，堤格尔倒还有办法制伏……想到这里，他真的觉得自己一点都不适合在这种场合担任护卫。

──不，我得留意不能被对方的气势压倒才行。

他如此想着，尽量保持抬头挺胸的姿势。此时对方的骑士向他投以充满敬意的眼光。在会谈开始前，双方面对面的时候，骑士开口向他搭话。「很荣幸能见到传闻中的屠龙勇士」他的态度相当亲切。

他向丽涅特报告了这个状况。丽涅特轻声地笑着说：

「在前几天的会战中，任何人都明白你的弓术有多么厉害，传闻就会自然地把你捧为英雄。在吟游诗人所传诵的诗歌中，你拿剑能以一挡千，骑马拿枪冲锋陷阵时可是无人能挡，简直是万能的勇者。你不知道吗？」

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啊？他以后也不想知道这种事。

「不管怎么说，即使不是真的，在敌人眼中你的形象愈强大愈好。再来就让我们好好地利用这一点。你只要小心别露馅就是了，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

因为被丽涅特这么叮嘱，堤格尔只能闭紧嘴巴跟在她的身后，以免因为多嘴而招致不必要的失误。

不过，事实上这样就足够了，因为子爵本来就对屠龙勇士的名号相当畏惧。子爵看起来如坐针毡，眼神不断地偷瞄堤格尔，会谈因此在丽涅特的主导下进行。

「老实说，除了各位之外，我们还接待了其他的来宾。」

子爵如此坦白道。他的表情怯懦，拿着手帕不停地擦汗。「我想也是」丽涅特如此答道。

「子爵担心我们与先来的宾客发生争执，一直担心得坐立难安。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们这次完全不打算动武。」

少女微笑着说道。堤格尔站在丽涅特背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知道丽涅特现在脸上一定挂着平常那副让人无法反抗、充满压迫感的笑容。

「以少数来访，是为了展现诚意，希望你能理解。」

在少数中带着堤格尔来达到胁迫的效果，根本没有诚意可言。

「对了，请问先来的宾客有几名？」

「这……一共是两名。」

丽涅特忍不住回头看了堤格尔一眼。

两人对彼此点了个头，这也是预料中的状况之一。丽涅特表现出动摇的态度，堤格尔则保持冷静沉着，这些都在计算当中。

人数这么少，表示来者必定是亚特留斯的心腹。既然这样……

「男性总是血气方刚，动不动就针锋相对。但是我身为一个弱女子，能够坐下来好好谈谈的对象自然是愈多愈好。若你不介意，能否告诉我对方的名字呢？」

「这……他们自称是圆桌骑士，分别是波鲁斯骑士与加拉哈德骑士。」

「原来如此。毕竟都有人自称是亚特留斯了，即使有人自称是波鲁斯骑士与加拉哈德骑士也不足为奇。」

丽涅特若无其事地如此回答，这次换子爵表现出了惊讶的反应。

丽涅特这么说是指称对方只是冒充圆桌骑士的冒牌货。以桂妮薇亚派的立场而言，绝对不能承认始祖与圆桌骑士复活的事实，否则会动摇王权的正统性。

丽涅特要让子爵明白自称圆桌骑士的是冒牌货，但我方有做好準备，愿意与他们交涉。身为桂妮薇亚派的交涉官，这是她目前所能展现的最大诚意。

──话说回来，想不到会一次来两个圆桌骑士。

堤格尔强忍着内心的动摇，装出淡定的态度注视着丽涅特。只靠自己跟莉姆，真的保护得了她吗？光是跟桂妮薇亚三个人一起对付帕希瓦尔一个人，就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请务必让我们跟他们谈谈。」

丽涅特看起来却反而很高兴。该说她脸皮很厚还是神经大条？堤格尔对此感到非常羡慕。

「这……没问题，我会转告他们。」

据子爵所说，对方的两位骑士都坚守礼节，宣称在城内绝不拔出武器。「那我就放心了」丽涅特听了，微笑着如此回答。

「毕竟加拉哈德可是以宣誓着称的骑士。他曾在始祖亚特留斯面前宣誓绝不说谎，一辈子都不曾打破过誓言，这是非常着名的佳话。」

才刚指称圆桌骑士是冒牌货，现在却又以对方是真正的加拉哈德为前提来发言，这让堤格尔感到混乱。或许她只是在说笑，但是这位公爵千金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让人无法看透她究竟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这很令人困扰。

对于丽涅特的话，子爵只以模糊暧昧的笑容应付。圆桌骑士复活，这种有如天方夜谭般的事，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堤格尔忍不住思考了起来。妖精、精灵，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相信其存在？就连他自己也一样。要不是亲眼见过，他也不见得会相信。

──假如告诉丽涅特幼猫凯特会说人话，她会相信吗……

关于猫之王以及妖精舞会，还有偷走士兵们物品之存在的事，堤格尔还没有告诉丽涅特。他不知该什么时候说以及该怎么说，而且现在依旧非常疑惑。他甚至觉得，说不定那一切只是他自己在作梦。

就在堤格尔分心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丽涅特与子爵谈妥了停留在此地期间之待遇。翌日以后再进一步讨论细节。

由于自称圆桌骑士的两位使者在镇上留宿，子爵郑重地要求我方不得靠近镇区。当然了，我方也不想跟神器的持有者遭遇或起冲突。

另外，堤格尔提出一个要求。

他透过丽涅特向子爵要求了一瓶上等的蜂蜜酒。如果这瓶蜂蜜酒真的会像凯特所说的那样被收去，就表示他跟幼猫一起遭遇的事并不是梦。

向丽涅特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她毫不迟疑地答应：「既然是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的要求，我相信你绝对不会用于不好的用途。」

在这位公爵千金面前，堤格尔真的是抬不起头。

†

会谈结束后，在其中一间子爵所提供的房间内，丽涅特找来了堤格尔与莉姆。她说有特别的事要谈，要侍女都先出去。

「这话我只跟你们说，虽说只是我个人的预测。」

她先如此声明，接着继续说：

「从刚才会谈的状况来看，子爵会选择我们这一方。」

「只谈了刚才那些妳就能断定了吗？」

「他让那些自称是圆桌骑士的两人在镇上留宿，却邀我们进城，从这一点就看得出来。不过圆桌骑士应该也看得出这一点，他们却没有离开，而是留在镇上，这让我有些在意。假如我的推测正确，他们应该另有所图，想藉由外交管道达成他们的目的……」

丽涅特用手指抵着嘴巴边想边说，像是在整理思绪。

「我猜他们打算见屠龙勇士一面。」

「见我？」

「虽然无法确定传说中有哪些是真的，但据说波鲁斯、加拉哈德这两人都与帕希瓦尔非常要好……在一些故事都有如此描述。」

也就是说──堤格尔与莉姆互望彼此一眼。

「对他们而言，我们是杀友仇人吗？」

这下可麻烦了。

「我有个好消息。波鲁斯骑士与加拉哈德骑士都是以高尚着称的骑士，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会採取欺骗或偷袭之类的小手段，更不可能在这样的状况下找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