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話 牧羊人之村

「恕我冒昧，话说你们是什么人啊？」

壮年牧羊人放开伊欧鲁他们之后，毫不客气地打量起堤格尔与莉姆。即使从穿着与配件就看得出来他们两人身分不低，不过壮年牧羊人却完全没有一点畏缩的样子。就跟梅尼欧与伊欧鲁他们之前说过的一样，高原地区的牧羊人就是这样。

堤格尔与莉姆简单地问候对方，然后说明自己是骑士，收留了伊欧鲁等人当随从。说明时省略了遇到他们的经过，只是称讚了梅尼欧的优秀。

「梅尼欧？喔喔，是那个自以为是都会人的家伙吧。他满口都是规则来规则去的，邻村的村长也很不喜欢他……不过，看来即使是那样的家伙也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那还真是万幸。话说回来，伊欧鲁他们还算能干吧？他们很会找走失的羊吧？」

牧羊人的价值观果然很不一样。堤格尔笑着称讚伊欧鲁他们，心里则想着，梅尼欧在这里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先生，你刚才说今天发生了『非常非常不好的事』，能告诉我们吗？」

堤格尔对牧羊人如此问道。

事情要从前一阵子开始说起。

培纳因山脉西部高原地区的牧羊人们依靠大规模的畜牧业为生。一群牧羊人的人数约数人，至多十几人。在自己养大的牧羊犬的协助下，随意地四处移动、管理羊群。

羊的数量从几十至几百都有，分散于高原各地、任意地吃草。

羊的性格阴晴不定，各有各的性子，有些个体特别任性。有时候会自己跑到谷底，有时则会误闯邻村的地盘。羊只误入邻村的羊群也是家常便饭的状况，因此牧羊人也需要培养沟通与交涉的能力，以便跟其他村子联络、恳求通融等等。

外地人都瞧不起牧羊人，认为他们个性古怪而且冷漠。但那只不过是外面的共同体使用自己的标準衡量，才会有这种看法。其实牧羊人有牧羊人自己的标準，牧羊人之间有自己的社群。虽然这是个与外隔绝的社群，不过那是因为牧羊人的生活条件严峻，为了因应严峻的生活条件才会发展出独特的样态。

牧羊人各自活动、不求他人。当然了，贸易还是必要的，因此也有对外连结的管道，也必须缴税给领主，打仗的时候村子里的年轻人也得从军。不过与亚斯瓦尔岛的其他地区相较之下显得特别少，仅限于最基本的程度，而王室也不干预如此状况。

至少到之前为止是如此。

这个地区流传着始祖亚特留斯是牧羊人出身的传说，而那个始祖亚特留斯如今死而复生，将包含高原地区的亚斯瓦尔岛西部纳入了自己的势力範围。

就算是这样，向那个自称是复活死者的人物完全效忠也是没有意义的──这是牧羊人们对此事的看法。说得清楚些，就是他们不在意。

「自己的事自己设法解决，这就是我们牧羊人的矜持。」

伊欧鲁的叔叔挺起胸膛，骄傲地这么说道。

实际上他们确实是如此，而且在漫长的岁月以来一直都是如此处世。亚斯瓦尔岛完成统一之后的三百年来，未受外敌侵袭。发生冲突的对象顶多只有附近的村或镇，而他们在冲突之中总是会亲身体验牧羊人的傲气与坚定的团结心。

极端来说，牧羊人是一群一般人不会想招惹的麻烦家伙。因此至今为止，牧羊人的社群于内于外都没遭遇过什么严重的问题。

「今天春天也是一样。听说东部局势动蕩，不过那跟我们无关。我们一直以为今年也会过得跟往常一样。」

虽说内战的发生逼得年轻人不得不离开村子、加入军队，不过这里是高原地区，战场则是在隔着培纳因山脉的遥远东方。

不过，状况在不久之后有了变化。

「我想想……对了，那是差不多夏天刚开始时的事。」

壮年彪形大汉说话的语气转为微弱，彷彿呻吟。

「每个村子的东西都开始消失了。」

「消失？叔叔，是什么消失了？」

伊欧鲁问道。「各种东西。一开始是羊只」男人先这么回答，然后接着说道。

「再来发现牧羊犬都成了死尸，尸体有被尖牙残忍地咬死的迹象，最后终于连人都开始消失了。」

于是众人马上展开大规模的搜索，为了找回失蹤的人并惩治掳人犯，牧羊人们带着武器在高原各地到处搜索。由于当时判断犯人可能是有智慧的狼，因此也找了擅长追蹤狼的猎人加入搜查的行列。

「但是竟然连出去找人的牧羊人也消失了，约四人之中就有一个人没有回来。他们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蹤迹。」

村民们因而陷入恐慌。他们认为自己的土地上肯定正在发生某种非常可怕的事。

「各村的村长商讨过后，决定向领主大人求助。没有人反对。」

事到如今可不是执着于矜持与信念的时候，恐惧压过了荣誉感。伊欧鲁的叔叔在说明这件事的时候，途中数度向圆桌骑士与始祖亚特留斯祈祷。他的祈祷语与东部的大不相同，让堤格尔想到刚遇到伊欧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经常使用类似的祈祷语。

「后来怎么样了？」

听堤格尔这么问道，壮年男人满面憔悴地摇了摇头。

「领主大人答应帮助我们，还派出自己的军队过来。但是……士兵们深入丘陵地的深处之后，竟然没有任何人回来。全军覆没了。」

然后，今天早上又发生了更为怪异的现象。

「邻村的居民消失了，所有人都不见了。牧羊犬看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咬过，流光了血，死了。反倒只有羊只全都还在，而且毫髮无伤。」

说到这里，壮年牧羊人浑身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伊欧鲁连忙询问：

「叔叔，等一等，你说邻村，不就是……！」

「没错，伊欧鲁，是你们的村子。」

三个年轻人倒抽了一口气。虽然在来到这里之前说过，他们对故乡没有留恋，但是如今发生这种事，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是说……我们村子的人，全都消失了？」

「是狼人，肯定是狼人出来作祟。」

最年轻的男孩如此呢喃，堤格尔想起昨天对付过的那一群狼，还有从雾中伸出的那支手臂，像狼一样表面布满毛、有着锐利尖爪，形状却与人类的手臂相似。在那场战斗过后，伊欧鲁等人简要地说明过关于狼人的传说。

从结论来说，这个地区所流传的这类故事跟堤格尔与莉姆在其他地区听过的神怪故事几乎差不多。话虽如此，他们也不见得完全掌握了这个地区流传的所有故事就是了。

「在这个地区的传说之中，狼人会掳人吗？」

为了保险起见，莉姆决定向眼前这个牧羊人确认看看。

「是有流传过这样的故事，不过……狼人的食量再怎么大，应该也不至于在一天之内吃光所有村人吧。」

牧羊人困惑地回答。

「昨天之前的状况跟平常一样吗？」

「这就不知道了。最近我们村子跟那个村子变得疏远许多。」

伊欧鲁的叔父所住的牧羊村，也就是伊欧鲁等人的故乡的邻村，大多数的村民都对于在村内争执中失去父母与容身之处的伊欧鲁等三人深表同情。虽然住的是不同的村子，不过从伊欧鲁的叔叔住在邻村的事实不难窥见，高原的不同村子之间仍然有姻亲等关係，因此邻村之中也有人提议要收留三个年轻人。

不过在这个提议进行讨论之前，梅尼欧就先带着三个年轻人去从军了。由于梅尼欧在村子里的立场特殊，致使邻村的人们还来不及联络上他，他就很快地採取行动离去。对梅尼欧来说，带着三个年轻人离开那个村子是十万火急的要事。

自那之后，两个村子之间的关係便有些恶化。

有人甚至担忧，邻村自己要内斗是无妨，但是说不定有人会趁势给自己的村子找麻烦。

「但我们村子里的人去查看过羊群，从羊只的状态来判断，村民消失后应该没过几天。」

这方面相信牧羊人的专业判断应该不会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堤格尔与莉姆沉思了起来。这时候，牧羊人转而向年轻人们说道。

「伊欧鲁啊，我们村子因为骚动的关係，人手严重不足，就来我们村子吧。不然这样好了，就让你娶我的女儿吧。」

对于牧羊人的邀请，伊欧鲁他们不约而同地摇头拒绝。

「我们已经是堤格尔大人的部下了。」

三人之前就下定决心，发誓要一直为堤格尔效命，甚至跟他一起回去故乡──位于布琉努偏乡地区的亚尔萨斯。牧羊人感触良多地望着年轻人们完全没有一点迷惘的样子，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点头说「原来如此，看来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骑士大人。看来伊欧鲁他们是跟了一个好主人，始祖亚特留斯想必也会为他们高兴。」

虽然一行人要对抗的就是始祖亚特留斯，不过这时候否定他们的信仰并没有意义。

「我看起来真的像是那么了不起的骑士吗？」

堤格尔不解地歪着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不知道屠龙勇士名号的人如此评价。

「我看得出你的眼界不同，像我们现在这样站在山丘上，你却能同时看到远处的狼并加以提防，同时留意附近的羊们，你有很好的牧羊人资质。刚才也见识过你射箭的技术，只要有你在，羊一定能安心地吃草。」

虽然伊欧鲁的叔叔对自己的评价让他很高兴，不过他所说的话听起来跟骑士的资质一点关係都没有。不过堤格尔也明白，以牧羊人的角度来说，这是无上的讚美。跟他们对话，必须理解他们的价值观，并且时时放在心上。

「今天我们村子动员所有人，分成两路行动。一路去调查村人全部失蹤的村子，另一路则像我这样继续照顾羊。毕竟人手只有平常的一半，牧羊犬都累坏了，因为这样刚才才会让狼趁虚而入。这下子可不知道能不能在日落之前回到村子，能麻烦你们帮个忙吗？」

听到叔叔这么询问，伊欧鲁他们望向堤格尔。堤格尔与莉姆互看一眼，接着表示愿意帮忙。

「虽然我跟莉姆不懂如何照料羊，不过可以帮忙监视周遭。」

这时候已经快傍晚了，必须要赶在太阳完全没入丘陵之前将羊全都赶进栅栏内侧。在这过程中需要有人监视周遭，防止狼或狐狸像刚才那样靠近，有必要的时候还必须动手驱赶。身为猎人，堤格尔很擅长这种事。老实说，这远比骑士的职务还要轻鬆。

「真是太好了。我们就边工作边谈吧。」

在这个时期，牧羊人整个村子都会迁移到高地居住。附近有夏天居住用的临时设置村落，女人们在村子里工作，等男人们回去。虽然是临时设置的，但是一样设有完善的栅栏，即使是狼也无法轻易入侵，算是安全的场所。

但是伊欧鲁的叔叔的村子就算是在这样安全的场所，仍有年轻的未婚女性在深夜失蹤了。

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她只是去跟男人幽会，但是天亮之后还是没有回来。而且那户人家的牧羊犬死在小屋外头，尸体上有被狠狠撕咬过的痕迹，看来像是被狼攻击过。女性的父母甚至完全没察觉女儿外出。

而且牧羊犬受过充分的训练，却连吠都没吠就被咬死，也令人十分不解。总之状况十分诡异，也不像是掳人犯所为。

于是开始有传闻说人是被狼人掳走的。

事件并没有就此结束，陆续有羊与村民失蹤，村民们的不安与日倶增。今天早上更发现邻村竟然所有人都失蹤了。

虽然已经向领主报告过了，但是由于之前那件事，领主也退缩了，不愿意派兵过来。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由这个村子的男人们自己去邻村进行详细的调查。被留在邻村的羊群也需要最基本的照料，不能弃之不顾，这是他们身为牧羊人的矜持。

「领主大人说王都那边会派大人物来调查，要我们等着。真是的，每年都领我们的税金，要紧的时候却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对他来说，税金不是他上缴给领主，而是领主来向他领的，从这样的用字遣词似乎也看得出牧羊人的生活态度。

男人不断抱怨着领主的消极态度，同时使唤几只牧羊犬，有效率地将羊只赶进木栅栏的内侧，三个年轻人也默契十足地帮忙。虽然住的村子不同，不过他们自幼就熟悉牧羊人的工作，一下子就能跟上叔叔的步调。

「谢谢你们，骑士大人、伊欧鲁。真的是帮了大忙。」

一行人赶在夕阳完全没入西方山丘之前抵达了夏村。

这座村子建在低丘上，山丘的周遭围有栅栏，栅栏内则有一些稻草屋顶的简陋小屋排列在丘陵上，看起来相当质朴。由于到了冬天就会完全弃置这座村子，因此房屋的构造力求通风，不在乎室外的风灌进室内。

一看到跟着堤格尔出现的年轻人们，村民们都很惊讶，并为他们的平安感到高兴。

「你们三个！还以为你们已经死了呢。」

村子里似乎有不少人都认识他们，尤其是年轻世代，更是亲密地跟他们拍肩、拥抱。

──带他们来，真是太好了。

堤格尔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堤格尔发现伊欧鲁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单独聊了起来，看来他之所以想再回故乡一趟，想必就是为了她吧。

──如果伊欧鲁想留下来，虽然很不舍，但还是得欣然答应才行。

「有空的屋子都可以随便使用。」

爱照料人的中年妇女们把扫把交给伊欧鲁他们，看来是是要他们自己打扫的意思，堤格尔很喜欢她们的直爽。堤格尔给村民一点钱，让他们代为照顾马。

「我想问候一下村长。」

他对着带领一行人来到村子的牧羊人这么说道。

虽说是村长所住的房屋，不过外表看起来跟其他的房屋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位于山丘上能够一望全村的位置。堤格尔等人跟着牧羊人走进村长家，发现门口停有外表高壮、装饰华丽的马，带路的牧羊人不解地歪着头。

「看来除了你们之外，村子还有其他外来的客人。」

堤格尔与莉姆互看一眼，心想莫非是牧羊人刚才提到的、领主所找来的帮手？要是冒牌亚特留斯派的人察觉堤格尔在这里，那就麻烦了。或许应该另外找个时间再来拜访。

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村长家的门就开了。门内走出一个人，一看到他们便有些惊讶地说了一声「喔？」。

堤格尔讶异得说不出话，手下意识地伸向弓，又马上停住。

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眼前？脑袋似乎在拒绝理解这个事实。

「妳……！」

莉姆也难得地表现出慌乱的态度，腰际的剑抽出一半，然后停止不动。

之所以没有继续行动，是因为对方也难得地表现出困惑的表情，只是观察着堤格尔他们。不只没有採取战斗姿态，还悠哉地思索了起来。

「这真是太巧了，只能说是奇遇。」

那个人语带讽刺地如此说道。乌溜溜的秀髮摇曳，有如黑曜石般澄彻的双眸来回看着堤格尔与莉姆。最后她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对着两人点点头。

「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你们。这时候该说『好久不见』吗？」

「亚莉莎德拉大人……」

一旁的莉姆勉强挤出了声音。

她的声音沙哑，甚至忘了目前的敌对立场而尊称她「大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

相反地，对方则游刃有余地扬起嘴角。

圆桌骑士亚莉莎德拉，在前一阵子的大会战中，堤格尔他们与她交手过。她曾经是战姬，目前则是冒牌亚特留斯派的一大关键人物。艾蕾欧诺拉都昵称她为莎夏，两人是相当要好的朋友。她曾经死过一次，如今复生，她同时也是黑红色神器的使用者。

她毫无疑问地是敌人，虽然如此，她看起来却完全没有要拿出武器的样子。

从以前跟她战斗过的经验来看，目前这样的距离下，两人完全在她攻击可及的範围。只要她拔剑，堤格尔必定会当场被斩杀，不用说抵抗了，就连转身都来不及。正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轻举妄动……

「我想，这时候应该先说明自己的立场。」

她先是故作夸大地叹口气，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而来，不过我现在不打算跟你们敌对，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讨伐桂妮薇亚派的英雄。」

如此说完之后，她一手捂住嘴巴，看起来是在思索。接着她看了看堤格尔跟莉姆的脸，然后点点头，像是做了某个决定。

「我决定欢迎你们的来访，而且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