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秘密基地

居住在下层地区的少年们缺少能够抚慰心灵的家庭，更没有补习班或能够学习才艺的校外环境可去，因此对于就读「仲岳第三中学」的学生而言，学校就几乎等同于整个「世界」。即使嘴上抱怨着「学校真是个无趣的烂地方」，但一旦失去了这个立足之地，光是想要活下去都会变得难上加难，所以这里每个人都拚命观察周遭其他人的反应，时而互扯对方的后腿——这都是为了在狭隘的教室里求生存。

从过去到今天为止从未改变的生态，可以想见今后亦将继续下去。翼不禁认定，这样的生活模式就等同于自己的人生写照。

然而——

「那又怎么样呢？」这是如今的翼所抱持的想法。此刻的自己所感受到的，其实不过就像是茶杯里的风暴，或者是盒中世界特有的封闭感罢了。

结束国中三年的生活后，人生还是会继续下去，而校园围墙之外的世界又是如此辽阔。让翼察觉到这一点的，就是那两个突然闯入日常生活里的特异分子。

天城高雅，以及青井梦。

这两个高中生的行为举止原本就有些异于世俗，他们让翼感受到「世界的外侧」的确存在。

平时的生活并未因此而发生改变。与过去一样，父母和老师总是对自己冷嘲热讽；走在走廊上，还是会和关係势同水火的同学们怒目相视。此外，从前的好友稻本，每个星期也固定会用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殴打自己。

每当碰上这些状况时，紧张就会窜过翼的全身，令他不自觉地紧握住口袋里的小刀。

但是，此刻的翼了解到，这一切不过只是暂时的痛苦而已。三年之后，自己将会离开这问学校；十年之后，自己应该会在某个城市，过着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吧。「不同于这里的某处」正与自己未来的人生相互连结着。如今，翼已经能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生活。

今天放学后——

和平时一样，翼再次在校舍的暗处遭到福本的痛殴。

等到福本和身旁的那伙不良少年离开后，翼才拾起书包，悻悻然踏上归途。

即使脸颊和腹侧依旧疼痛不已，他仍然试着做了个深呼吸，并且稳稳地抬起头向前走。

最近，翼抬头仰望天空的次数变多了。从校舍朝外面延伸的蔚蓝天空，总是令他不经意地想起《Alphas》的英姿。

「正义使者」并不存在现实之中；即使真的有这样的人物，也不会特地来拯救自己——就在前几天，自己才对着天城高雅说了类似的话。

当然，翼所言不假。即使到现在，他的心中还是如此认定着。

可是……如今的自己之所以能够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或许正是多亏了「正义使者」的激励也说不定。

《Alphas》就在这片天空的某处。也许就在下个瞬间，身着白色服装的英雄就会从天而降，并且举起单手向自己致意，就像是电视动画里的英雄一样——翼想像着那有些滑稽，但却英姿焕发的身影。为了一点小事就如此坐立不安，令翼也不禁觉得自己实在愚蠢得可笑。

疼痛的嘴角不自觉地浮现些微的笑容。

就在此时——

「怎么啦？小翼心情看起来不错嘛？」

头顶上方忽然有道似曾相识的声音落下。

抬头一看，穿着水手服的女孩正蹲在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上面，偷偷地观察着翼的举动。

「……青井小姐？」

「叫我小梦就行了啦，干么那么见外呢～」

青井梦环抱着双手，刻意装出生气的样子，但脸上却是挂着笑容。

翼抬头望着梦，并且继续朝着自动贩卖机走近。

「你在那里做什么啊……难道又有猫跑到上面去了吗？」

「啊哈哈，我又不是一年到头都在追着猫咪跑。」

梦模仿猫弯曲着手腕，然后像是招财猫似地甩了甩手。

「如果真的要形容的话，我应该比较像是迷路的小猫吧，喵～」

「呃，像什么都不重要啦……你为什么要爬到上面去呢？」

「呵呵……你想知道吗？」

细长的蓝色碧眼浮现宛如猫一般的笑意。

「你爬上来就知道了。」

「……这样啊。」

于是翼照着梦的指示，将围墙的墙砖当成踏板，小心翼翼地攀上自动贩卖机。

「这里好像有点窄……」

「没关係啦，想办法挤一下就行了。过来这边吧……好，接着Stand　Up。」

梦拉住翼的手，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接着，梦忽然把肩膀贴了过来。

「实在是太窄了，我们得挤在中间才行。」

当感觉到梦的体温时，两人的身体已紧邻相贴。翼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身旁的梦。接着，他循着她的蓝色眼瞳所注视的方向望去……眼前忽然视野大开，水沟和预建仓库的另一端，可以看见沐浴在午后耀眼阳光的都心大楼，耸立于中央且格外突出的天城塔同样清楚可见。

几个眨眼之间，翼的注意力就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景緻所夺。

「——果然是要爬到高处才能看见这么美的景象呢！」

梦喃喃自语地说着。

「我还想爬得更高更高……例如住在那栋高级大楼里的话，或许就可以看见整个世界也说不定呢。」

「……我觉得天城塔应该不会开放给人住吧？」

「哎唷——你不要泼我冷水嘛！」

梦笑着回应，并且轻轻揪住翼的耳朵。

「我只是在举例而已。你懂『象徵』两个字的意思吗？」

「……我当然懂。」

翼回答着。

「你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到美丽的都会里过着更好的生活，是这个意思对吧？」

「啊……算是啦。」

梦的表情匆然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虽然你说得也没有错，但是说法也太过直接了吧……小翼真是比我想像中还要不纤细呢！」

「……喔。可是，青井小姐——」

「小·梦！」

梦抢走了翼的话，同时伸手指着自己。

「啊，好吧，小梦小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只要你愿意的话，应该可以在很棒的地方上班吧？」

「谢谢你！这种有话直说的风格就很不错喔！」

梦再次露出像猫一样的笑容。

「可是，我的头脑很差，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呢——所以要找到工作也没有想像中容易啦！」

她伸出细白而纤长的手指，像是要缓和急促的呼吸似的，将颈部上的领圈鬆了开来。那是条翼未曾见过的领圈。之前见到她时，她应该没有戴着这条领圈才对。

梦察觉到翼的视线，便用指尖缠住领圈，逕自地说起话来。

「啊，你在看这个吗？如何，适合我吗？」

由黑色珐琅材质所製成的配件，与其说是领圈，其实更像是「项圈」。外观看起来十分地牢固，搞不好真的是大型犬用的项圈也说不定。无论如何，如果是走庞克风的话倒还可以接受，但与制服搭配起来，实在是显得太过突兀而引人侧目。

「……你的品味还真特殊呢。」

翼不置可否地说道。

「唔哇，你又直接刺了我一刀！」

梦再次露出毫无恶意的笑容，接着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大喊：

「啊，对了！小翼，你有带手机吗？」

话毕，她先从裙子口袋中拿出自己的手机，并且在翼的面前晃了晃。

「咦，有是有……」

翼也跟着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

「好，我们来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吧　　」

接着——

「耶——拿到小翼的信箱罗！」

两人互换过信箱位址后，梦便从自动贩卖机上一跃而下，并且向前跑了出去。

「咦，等等……小梦小姐？」

尚在犹豫是否要跟着跳下的翼从上面呼喊着梦的名字。梦则是一边抬头看着翼，一边回过身来。

「小翼，你的头脑很好，个性看起来又认真，之后只蝉好好读书，就一定能进入好学校或者是好公司，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你一定能够住到那里去的。」

梦朝着斜前方伸出手臂，遥指着远方。从翼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她所指的彼端能够看见天城塔。

「等到那个时候啊……」

「呃……？」

梦的手指从高塔再次回到眼前的马路上。翼也跟着将视线移回，正巧和表情认真的梦四目相交。

「……你愿意来接我吗？」

听见出乎意外的提问，翼立刻像是座铜像似地定格不动，并且就这样过了两三秒——此时，梦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如果你没有功成名就的话，就不用来找我了～」

「吠……这样啊，你的提议也很直接啊！」

「而且还一点都不纤细呢！耶哈哈！」

梦对着翼用力地挥了挥手后，便转身逕自地飞奔而去了。

※

登录在翼的手机里的通讯录人数寥寥可数。「爸爸」、「妈妈」、「家里」，再来就只剩下两三个朋友的名字而已了。但如今却多了一个新的名字——

「梦☆梦」。

由于字面上看起来实在太过醒目，于是翼便重新输入了「青井」取而代之。但是无论如何，自己确实「拿到了女孩子的电话号码」。

既然如此，应该立刻拨电话给对方吧……然而翼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从那之后，青井梦也从未寄过任何一封简讯过来，更遑论接到她的电话了。对小梦这样的女孩而言，交换联络方式或许只是一种礼仪也说不定。也许是个性善变的女孩一时兴起的行动而已，对方根本就不会把自己当成往来的对象。

……但即使如此，似乎有条看不见的线系着那位如花朵般优美的少女，且翼知道，自己的手中握着线的另一端。想到这里，翼的胸口也不禁有股雀跃感腾沸而生。带着余温的手机就在自己的口袋里——光是如此，就已经令翼十分满足。

此外——虽然两人尚未透过电话联络，但她在那之后，有时候也会在翼上学和放学的时候忽然出现。偶尔，她会停下脚步说些天南地北的事，偶尔则只会从远处稍微籼艇税线柑交而已。但无论是何种出现模式，梦总是来无影去无蹤，毫无预警地现身，尔后又不留痕迹地消失在翼的面前。简直就跟只猫没两檬。

两人每个星期大约会碰上一至两次面，而交谈的次数则顶多只有一次，淡薄的关係甚至要以朋友称之都有些困难。但是一边在路上走着，一边寻找梦的身影，不知何时起已成了翼潜藏心中的乐趣。

「——建野同学最近好像变得比较开朗了呢！」

某次，班上的女孩子匆然对翼如此说道。

「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多话……但是你以前一直都是这种死板板的脸喔！」

那位女学生说完，便装出一副眉头深锁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毫不掩饰对他人的敌意，并且随时準备与对方一决生死般。

「咦……是这样吗？」

「是啊，大家都说『明明长得还满可爱的，真可惜呢』!」

女学生急忙将话中断，然后有些畏缩地观察着翼的反应。

「对不起……你生气了吗？」

「不，没关係……」

翼有些摸稜两可地点了点头，并且露出了不加矫饰的笑容。这种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连自己都倍感意外。明明被对方用「可爱」形容，但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却没有因此感到不悦。

……这么说来，最近被不良少年纠缠的次数好像也比之前减少了许多。到目前为止，提防他人的警戒心总是会让翼不自觉地把严肃的表情挂在脸上，结果反而招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如今想来反倒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另外还有一点。这一阵子福本也不曾再殴打过自己。在走廊上碰到时，虽然还是会被他恶狠狠地瞪上几眼，但只要自己不带敌意地回视对方，就能让双方的接触仅止于视线交会。虽然彼此的关係还算不上友好，但感觉似乎今后能够在不被殴打的情况下平静度日了。

将这些事情综合起来思考，总觉得自己周围的气氛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些。翼不禁觉得，这一切或许都是那位飘逸潇洒的年长女性——青井梦的影响所致也说不定。

如此风平浪静的日子应该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左右吧……

「翼！」

某天放学后，当翼步出教室时，福本从身后叫住了他。

「……什么事？」

翼稍微摆出了防备姿势。声音之间也夹带着些许紧张。

「借点时间给我吧！」

福本抛下这句话，并且用下巴示意方向。那头是他常被叫去的校舍后方。

翼点点头，缓步跟若福本身后走着。

——已经好久没遇上这种事了。

翼紧握口袋里的小刀，那是让自己安心的护符。

——不会有事的，自己一定能顺利熬得过去。只要像平时那样屏住呼吸，稍微忍耐住对方的拳脚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