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整合骑士爱丽丝·Synthesis·Thrity的记忆，是从充斥着清澈白光的空间内，身着薄衣躺卧在地上的画面开始的。

抬起眼皮，因过亮的光线眨了几次眼后，慢慢地支起身体。环视周围，用晕乎乎的脑袋思考这是哪里、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随后，才注意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名字、出身都回忆不起来正发愣的时候，突然从背后，响起比砂糖点心更甜美、比丝绸更柔滑的声音——

「……姐姐大人？怎么了，爱丽丝姐姐大人。」

肩膀被轻轻地摇动，爱丽丝睁大了双眼。

眼前，露出担忧神情探头看过来的是稻麦色头髮的少女。不，已经不是少女的岁数了，但浸在热水中的身体和过去一样纤细。

「刚才似乎有点迷迷糊糊的。没事，赛尔卡。」

爱丽丝这么回答后，赛尔卡微微一笑。

「毕竟很舒服呢。和姐姐大人一起在大教堂的浴室泡澡曾是我的梦想哦。」

「呵呵……毕竟我以前住过的森林小屋的浴室，太小了没法一起泡进去呢。」

「露莉德教会的浴室虽然很大，但和这里的大浴场比就是牛鼠之差了。」

面对怀念的Under World惯用语，爱丽丝不由得漏出了笑声。

「……？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

「抱歉。在Real World里，这个时候会说月鳖之差哦。」

〔译注：月とすっぽん这是一句日本谚语，圆形的鳖壳和同是圆形的明月比较，虽同为圆形但相去甚远。含义近似于我们的成语云泥之别。〕

「鳖……是什么？」

「我也没见过实物，但似乎是龟的一种。」

「龟！？为什么把露娜莉亚〔Lunaria〕……不，把阿德米娜和龟比较啊。一边是星星，一边是动物不是吗。」

赛尔卡似乎无法接受的样子啪嗒啪嗒地拍着水面，但爱丽丝也不知晓那个答案。如果这里是Real World的话就能从视野里呼叫出虚拟窗口，在网路上搜索了……想完后，她告诉自己这种事情当然是做不到的。

取而代之的，爱丽丝在热水中张开双手。

「在那边的世界，奇妙的惯用词句多到不计其数哦。」

「诶……说起来，好像桐人和亚丝娜也偶尔会用些不可思议的词句……」

低声嘟囔后，赛尔卡抬头仰望正面的窗户。爱丽丝也看向同样的方向。

中央大教堂大浴场的巨大窗户之外，满天繁星在夜空中静悄悄地闪烁着。其中一角浮现的金色半圆，爱丽丝一直用〈月〉〔Lunaria〕来称呼它，但现在它有了〈伴星阿德米娜〉这个正式名称。

给人类存在的这颗星星起名卡尔蒂娜，给夜空中远方的双子星起名阿德米娜的恐怕是桐人吧。毫无疑问，分别是来自于贤者Cardinal和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为什么，要把在激烈战斗的最后亲自打倒了的Administrator的名字，赐予星星呢，爱丽丝想着迟早有一天要问问他，但可惜的是现在的桐人没有星王时期的记忆。

「……赛尔卡去过阿德米娜吗？」

忽然有点在意，询问后，妹妹再一次啪嗒地拍击了水面。

「当然了！去没去过什么的，我可是参加了最初的远征哦。从机龙上面下来，看到地面上覆盖着的黄花一直延伸到地平线时，可是吓了一跳呢。」

「……是吗，毕竟你担当了神圣术师团长一职呢。」

这是在两百年前的公理教会不曾存在过的职务。教会的神圣术师被称作修道士，和四名高级祭司一起，由在那之上的元老长丘德尔金统领。因此神圣术师团长，从立场来说是丘德尔金的后任——正确来说在赛尔卡前还有阿尤哈·弗里亚——就是这么回事。

这么想来稍稍有些複杂，但不管前任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物，都不会损毁阿尤哈和赛尔卡的功绩。

「你努力了啊，赛尔卡。」

爱丽丝伸出左手，抚摸她濡湿的头髮。现在的赛尔卡，肉体年龄和精神年龄都已超过了爱丽丝，但妹妹就是妹妹。赛尔卡也开心地露出微笑，静静地把身体靠过来。

在八十层桐人和亚丝娜被光笼罩消失时，爱丽丝觉得自己也即将被强制下线，拚命抱紧了赛尔卡。然而等了好几秒后也没有要下线的样子，感到有点尴尬的同时陷入只能鬆开拥抱的窘境。大概是神代博士出于体贴，唯独让爱丽丝继续潜行下去了吧。

虽然非常感谢，但由于没有和Real World通讯的手段，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线。正犹豫着不知怎么度过这段暂缓的时间时，赛尔卡突然叫着「我想去泡澡！」

想来，赛尔卡在云上庭院已经持续坐了一百四十年。虽然石化冻结的身体上积攒的尘埃每天艾尔莉似乎都会帮忙拂去，但也能明白她此刻想要泡到热水里的心情。

萝涅和缇卓也立刻同意了，因此一行人从八十层移动到九十层，除去说着还有其他工作要做的艾尔莉和艾欧莱茵以外，剩下的六人以及一只都入浴了。爱丽丝、斯提嘉、罗兰内伊三人在四小时前才刚刚入浴过，但无论一天泡几次，教堂大浴场的魅力都不会减弱分毫。

〔吐槽：川原老师也太喜欢写角色们泡澡了。可能是源于浴室是除了饭桌以外最好谈话的场景。〕

在稍远的地方，萝涅她们四人在热水中面对面，交谈甚欢。看来孙辈二人正在讲解家族的历史，但要把两百年来发生的事详细说明的话，几小时都不够用。

爱丽丝也是，曾想过某日能和赛尔卡再会的话，要说的话应该多到数不尽，但像这样并排着泡在热水里后，仅仅如此，内心和身体就被温暖所填满，被轻飘飘浮上来似的感觉所包裹。刚才差点瞌睡也是因为这个。期盼了那么久的时间，睡过去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姐姐大人，你累了吧？困了的话睡一下也可以哦。」

听到赛尔卡的低声细语后，爱丽丝将不知何时闭起的眼皮拚命抬起。

「不，没关係的。好不容易能和你再会，所以要多说说话。」

「呵呵……姐姐大人，像个小孩子一样。」

说完后，赛尔卡小声地笑了。虽然有些超乎想像，但据艾尔莉所说，现在的赛尔卡精神上超过了七十岁。与此相对，爱丽丝仅仅拥有六年及数个月的记忆。

爱丽丝·Synthesis·Thrity，只是暂时寄宿在爱丽丝·青贝尔克体内的灵魂……自己如今已不再这么想了。然而偶尔在某些时刻，仍会感觉到自己无可救药地幼稚、愚昧。

爱丽丝再一次伸出左手，用指尖触碰比起记忆中中的容貌略显成熟的赛尔卡的脸颊。

「……我说，赛尔卡。你接受天命冻结术，是为了我吗……？」

本没打算询问的话，无意间从口中漏出。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经迟了。

赛尔卡拉过爱丽丝的左手，用两手包裹住后回答。

「当然也有那个原因，不过不止如此哦。」

「……意思是说？」

「那个呢……天命冻结术是能让天命的减少和外表的变化停止，但无法阻止Fluct Light的容量低下和碎片化。为了能等到姐姐大人回到Under World来的那天，必须要让遗失的石化冻结术，Deep Freeze术式复活……但是……」

此时，稍稍噤声后，赛尔卡把视线朝向北边，继续道。

「……我被露莉德的阿萨莉亚修女教导，人出生、成长、变老死去是这个世界的真理，这是丝提西亚大人的意志，所以对天命冻结术和石化冻结术有些抵触。说着想再见一次姐姐大人，为了这样任性的我，让违反教会教义的术式再次苏醒真的好吗，我一直在烦恼这件事。于是，某天和桐人商量了以后……」

「任性也没关係，他这么说对吧。」

爱丽丝忍不住插嘴后，赛尔卡一瞬间瞪大了双眼，接着小声地笑了出来。

「啊哈哈，说对了。準确讲是『赛尔卡更加更加更～～加任性也没问题！我允许了！』他这么说。」

「……彷彿能听到声音了。」

「呵呵。而且在那之后，我明明姑且是作为见习修女来到大教堂的，他却说出了要动摇信仰根基似的话。这个世界里曾经比谁都要任性的人类，就是建立了公理教会製作了禁忌目录的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大人，他这么说。听完那话……我意识到我的纠结本身就是一种自以为是，于是，我决定将我最重要的事情放到首位。」

「最重要的事……？」

「当然，就是和姐姐大人再一次见面的事了。」

赛尔卡把一直紧握着的爱丽丝的左手抵在自己胸口，又鬆开。

「……在那之后，我就和阿尤哈大人一起开始了石化冻结术的研究……那时我还没打算接受天命冻结术，但再见面的时候我变成了老婆婆的话，姐姐大人会大吃一惊的不是吗？而且，正巧那时，萝涅她们也因为其他理由要进行天命冻结，我觉得那就一起吧。」

「萝涅她们……」

再次把目光朝向四人的同时，爱丽丝小声询问道。

「其他的理由是什么？」

「唔嗯……那还是直接去问她们本人更好些吧……」

既然这么说的话，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了。

说实话爱丽丝在云上庭院听艾尔莉解说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和萝涅、缇卓的交流不过只有正处异界战争间的数日，但少女们给她留下了非常坦率温柔的印象。虽然是自己个人的想法，但爱丽丝觉得，这两人总有一天会与相配的对象结婚，各自成家，生儿育女，幸福、安稳地长大变老吧。

所以，两人成为整合骑士一事还好，一同接受了天命冻结术一事则使爱丽丝相当意外。不会老去就意味着，和方才赛尔卡说的一样，脱离了人与世界的真理。爱丽丝并不认为，活了远超百年的古代整合骑士们——迪索鲁巴特和法娜提欧，以及贝尔库利他们会对永生感到幸福。冻结了骑士们，以及自己的天命的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也是。

〔吐槽：永生这件事不好评判，但是不会变老这种事应该不会有人讨厌吧……(笑)只能解释为爱丽丝和赛尔卡在教会接受教育，都坚定地认为生老病死是人之常理，是幸福的必经之路了。〕

或许是从爱丽丝的表情中读出了些什么，赛尔卡在她耳边低语道：

「虽然不该由我来说，但并不是什么不幸的理由哦。两人肯定都会爽快地告诉我们的。」

「是吗……那么，有机会的话就去问问吧。」

对赛尔卡回以微笑，準备说差不多该出去了的那个时候。

连接着更衣室的那扇门那边，响起了虽平静但响亮的声音。

「各位，饭菜已经準备好了。」

这时，像是理解了话语的内容一般，濡湿的长耳湿地鼠纳茨从热水里跳出，「啾——！」地高声鸣叫起来。

从热水中出来，结束穿衣的一行人，由艾尔莉带领前往九十五层的〈晓星望楼〉。

二百年前天空清晰可见的外围，如今被种在大理石长条花盆里的小树遮住。端坐在宽阔的楼层中央的，是纯白的大型机龙。初看，和今天第一次来到这层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但细看机龙——泽凡十三型的腹部，装甲深深开裂，内部的管线和机械部件也出现了凄惨的损毁。爱丽丝对机龙的结构一窍不通，但就算是这样，凭直觉也能知道不是简单就能修好的损伤。

她在即将走完楼梯的时候停下，出神地注视着伤痕纍纍的机龙时，缇卓她们从左右两边超过爱丽丝，在稍前的位置停下脚步。

艾尔莉说，泽凡十三型首次试飞〔Roll-Out〕——恐怕是类似〈完成〉的意思吧——是正好一百年前，星界历四八二年。赛尔卡、萝涅、缇卓被石化冻结应该是在四四一年，所以这三人应该是初次见到这艘机龙。

与推测相符，不久后缇卓像是感叹似的嘟囔道。

「这就是，桐人前辈所造的最后的机龙……」

接着，萝涅指向机体的后部。

「看，喷射口有三个哦。前辈，双座三发动机的开发成功了啊。」

并且，赛尔卡也开口了。

「有那样的损伤，真亏它能从阿德米娜飞回卡尔蒂娜啊……」

「不，并不是飞回来的。」

如此订正的，是让纳茨搭在肩上的艾尔莉。听到这话的萝涅歪了下脑袋。

「诶？但是从刚刚的话来看，是在阿德米娜受到攻击导致的损伤不是吗？」

「是的。是桐人大人在阿德米娜开了通到此处的〈门〉，将泽凡传送到这里。」

「…………」

爱丽丝忍住笑，望着陷入沉默的三人。

实际上，对于作为骑士在爱丽丝离开后的Under World工作了数十年的萝涅她们，多少有些被丢下了的感觉，但被桐人的乱来所震惊似乎在哪个时代、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来，请到餐桌这儿来吧。」

催促着萝涅她们的艾尔莉，向着泽凡的方向稍稍提高了声线。

「艾欧莱茵大人，请用餐吧。」

接着，人影从贯穿机龙腹部的大伤口处现身，以灵便的动作跳落到地面上。那是整合机士团长，艾欧莱茵·赫伦茨。

虽然依旧戴着白色的面具，但将之前还穿着的机士服换成了上下连着的工作服。从那件工作服到处都是的污渍来看，他似乎是在确认损伤的情况，或是在尝试修理。

从爱丽丝后面走上楼梯的斯提嘉和罗兰内伊在看见机士团长身影的瞬间，慌乱地叫道。

「阁下，修理请交给我们！」

「我们会立即安排，从基地叫来维修队！」

「不，那样不行。」

走过来的艾欧莱茵，一边用手巾擦去脖颈后方的汗，一边用平静但又有些失落的声音说道。

「大教堂的封印楼层不能让修理队进来，也没有把泽凡运到基地的手段。嘛……桐人的话说不定能用心意让它动起来，但那个机体中搭载着一大堆我也没见过的结构和装置。说实话，恐怕修理队长也难以解决，为了防止情报泄露，还是不要移出去比较好……」

就算不从大教堂内搬出去，机龙的製造者桐人的话不是能修好——正要这么说时，爱丽丝噤声了。对于现在的桐人来说，并没有製造机龙时候的记忆。

应该与权力欲支配欲完全无缘的桐人接下了星王这样的重任，一定是没有退路了吧，但他为了Under World努力了百年以上也是事实。果然，就算是为了能好好向他传达，对于那份努力与献身的感谢，也希望他某日能取回记忆，但那样的话说不定他就不再是如今的桐人了吧，这么一想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消去星王、星后时代的记忆是桐人和亚丝娜自身的期望。即使有记忆容量的问题，类似只留下重要记忆的操作，如果要做的话也并非不可能吧。到底为什么两人选择了将异界战争之后的巨量记忆——回忆，全部消除了呢——

在这么思考时，不知何时移动到身旁的赛尔卡抓紧爱丽丝的右手，说道。

「姐姐大人，吃饭了！」

「啊……好。」

保持手被拉着的状态走向的地方，是用大理石製成的纯白长桌，烛台的亮光照亮了桌面。餐桌左右各摆着白金橡树的椅子五把，共计十把。全部，都是从二百年前的公理教会就留存在这里的东西。

爱丽丝作为整合骑士生活在这座高塔里的时候，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从最顶层的私人房间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年会有数次被叫到晓星望楼，正是在这张桌子前被任命陪她喝茶。话虽如此，只是爱丽丝单方面报告自身近况和暗黑界的动向，记忆中像样的对话几乎不存在。但是，从最高祭司专属厨师哈娜为其所做的考究的烤制点心在九十四层食堂并不提供这一点上来说，就为被叫过去这件事添上了些许期待。

现在，即便过了二百年也没有变旧的餐桌上，看上去很新鲜的沙拉和冒着热气的炖菜，还有带着熟悉香气的烤制点心，以及使用了当时还不存在的生奶油製成的曲奇饼并列摆放着。

缇卓、萝涅、斯提嘉、罗兰内伊四人已经落座，等待着爱丽丝她们和艾欧莱茵。尤其是年纪小的两人，似乎在大餐摆在眼前的瞬间空腹感就达到了极限，表情已经有些空虚了。

再让她们等下去怕是就忍不住了，爱丽丝匆匆坐到面向缇卓的位置。赛尔卡也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但艾欧莱茵在通往楼梯的道路上停下脚步后，对艾尔莉说。

「特鲁姆大人，鄙人先去清洗身体了。」

「我明白了。请用九十层的大浴场。」

对着艾尔莉的话回应道「感谢」后，机士团长迅速走向楼梯，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