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桃中在校庆前有两天的準备日，今天是第一天。这一整天不需要上课，学生们无不忙着为校庆做準备，他们手里拿着东西到处奔走，教室和走廊上都有学生在製作布置物，校内闹哄哄的，充满活力。

兔田班上决定推出最老套的咖啡厅。基本上，这类班上的活动根本没他参加的份，男女同学在一旁嘻闹，他则是一个人窝在教室角落，默默拆封纸杯和纸盘，做些无聊又没什么必要的工作。这时，兔毛成传了封简讯到他的手机里，内容写到要他有空到漫研社一趟。

这封简讯来得正是时候。兔田兴沖沖地逃离教室，走向漫研社。

平常冷冷清清的社团大楼此时也有许多学生来回走动，平常很少有活动的社团应该也想趁校庆大展身手吧。

兔田到了漫研社，发现兔毛成和往常一样待在黑板前的工作桌那儿。但是……

「呼…………呼……嗯…………」

她把画笔、眼镜、发箍全抛到一旁，正趴在桌上睡午觉。

（还是别吵醒她好了……）

兔田心想反正看来也没什么急事，还是待会再跑一趟，只是他一悄悄地转过身，也许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兔毛成的身体动了一下，缓缓起身。

「嗯……嗯……」

「呃，我吵醒你了吗，对不起。」

兔毛成用手梳理凌乱的髮丝，硬压下呵欠，仰起了脸。

「噢，不要紧。」

她说着，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瞧，她的双眼充血，看来是为校庆展出作品，减少了睡眠时间执笔作画。工作桌上还摆有尚未完成的作品，一眼就能看出进度紧迫。

应该再让她睡一会儿的。兔田自觉实在不该吵醒她，罪恶感油然升起。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我想拜託你帮我贴海报。」

兔毛成拿起摆在一旁的纸袋，里面放的应该是漫研社的海报。文化性社团的展览很容易被其他盛大的活动埋没，到处贴海报积极宣传确实是不错的方法。

「没问题，小事一件。」

「谢啦，要贴的海报有两种，这个和～这个。」

兔田爽快答应，兔毛成得意地扬起嘴角，从纸袋里拿出两张海报。兔田本来以为两种都是漫研社的海报，海报一拿出来，他立刻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

「咦，这个是！」

「满酷的吧？」

从纸袋里拿出的两种海报，一张是漫研社的海报，另一张则是兔田组的团——脱兔的反击的海报。海报上有团名，还有一幅相当时髦的插画，画中兔子穿着破旧西装，用叼烟的方式咬着一根红萝蔔，一脸践样，手里拿着吉他。插画的品质好得令人惊艳，非常帅气。

「这是特地为了我画的吗？」

「呵呵呵，而且这不只是一幅画哦，你再仔细瞧瞧。」

在兔毛成的催促下，兔田重新定睛细看画上每个角落，终于找到在兔子拿着吉他的手边，有个看似吉他的拨片，其实是二维条码。他发现后，兔毛成又频频催他拿出手机，他于是用手机读取了海报上的二维条码。

读取后，手机直接连到一个影音网站。

影片一开始，是他似曾相识的舞台。

「……嗯？……咦？」

接着，画面飞快切换，出现他熟悉的鼓、贝斯、音响器材，然后闪过一个个手里拿着乐器，眼熟的背影与服装，下一秒演奏开始。那前奏他不只听过，简直听到耳朵都快长茧了——也就是说，那是「脱兔的反击」的歌。

「啊！这是我们嘛！」

兔田发现这部影片里出现的是自己组的团在「好莱坞」里练习的画面，但是在实际的影像当中，拍摄者以巧妙的运镜手法避开乐手——也就是兔田等人的脸庞，大多是特写团员的背影、演奏乐器的手指，以及身体。

影片中卖足了神秘感，以崭新的后制手法呈现乐手、乐器、音响器材的特写画面，配合疾驰的音乐闪灭，展现出十足的速度感。狂热的音乐融合精彩的画面，打造出跃动感，令观众捨不得移开目光，散发出奇妙魅力。接着，前奏结束，演唱正要开始的那一刻，最后一瞬间出现乃香手握麦克风，朝摄影机眨眼微笑的画面。紧接着，画面暗了下来，音乐也跟着消失。把观众期待的气氛推到最高点——却不演唱，在这样残酷的安排后，画面上浮现校庆举办的日期与表演开始时间，还有脱兔的反击的团名。

「太厉害了……」

兔田心中充满与观赏电影预告片一样的兴奋。这是为宣传脱兔的反击校庆表演用的宣传影片——亦即所谓的前导片。

「作战计画名为『神秘重量级学园宣传大作战』～！重点是提供有限情报引起观众兴趣，再暗示乃香的存在。乃香在学校里拥有高人气，人家一定会很好奇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这部宣传影片完整地表达出她那明确又精準的企图。

先以兔毛成的画吸引众人目光，再利用二维条码引导大家观看影片。看了这部影片后，相信没有人不会产生兴趣，集客效果难以估计。居然能想出这么有趣的手法，兔田不禁再次佩服兔毛成的策略能力。

当然，他也没忘记在这种秘重量级乐团宣传大作战中最重要的人物。

「啊，我懂了！就是为了这部影片，金城学长才会来拍摄我们练习的情形啊！」

没错，兔毛成负责海报绘图，另外製作宣传影片的人正是阿金。他一心以为阿金跟着他们一起到「好莱坞」，拍下他们练习的模样是出自兴趣，没料到原来那都是为了製作这部宣传影片。

「成果很不错呢，不愧是我指定的人选。」

这已经远远超越「成果不错」的程度，就算拿去角逐广告奖也够水準，下次见到他得带着磕头下跪的气势答谢才行。兔田心中感谢，却也更觉得过意不去，尤其是对兔毛成……

「真的很感谢你，不过你的画好像还没完成……」

画出这么精美的海报，她势必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在上头。她肯定为了制怍这张海报，到现在都还没完成要在个展上展示的作品，睡眠时间也大幅减少。兔田虽然高兴她为了自己製作海报，又自觉造成了她的困扰，心里很是内疚。

不过，兔毛成一看见兔田摆出软弱的表情，马上叹了一大口气，用食指用力按住他的额头。

「我告诉你，用不着你担心，我做事向来以自己优先，是因为有多余的时间，才会画这张海报。你别小看我啦，我才没蠢到勉强自己做那些超出自己能力範围的事情，搞到最后一事无成。我说没事就是没事，不用你这个学弟瞎操心。」

「兔毛成学姊……」

他知道，兔毛成一定在逞强，这么说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

她的心胸宽大又坚强——

「好啦，赶快去贴吧。」

而且从不抱怨辛劳。她开心笑着，口气轻鬆得像是要约他去野餐一样，兔田的脸上也跟着自然而然地扬起微笑。

「——啊，不过这部影片拍得好像乃香学姊跟乐团有关耶。」

「乃香是主唱，这不是当然的吗？」

「呃。乃香学姊不能唱了，改由我当主唱，你没听说吗？」

「咦，有这么一回事？」

「嗯，真不好意思……乃香学姊认为没问题，所以我就不要脸地接下主唱的位子了……」

兔田与兔毛成在校舍内张贴海报。因为兔毛成还有展示作品没画完，兔田原本建议自己一个人贴就可以了，免毛成却说要转换一下心情，硬是跟了过来。

「噢，这样啊。嗯，主唱可说是乐团的灵魂，也许是让众人刮目相看最适合的位置——嗯？所以你今天的声音那么奇怪，是因为练习过度，伤到喉咙了吗？」

知道兔田担任主唱后，兔毛成立刻担心起兔田的嗓音不似往常。其实，兔田现在，不，他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再装出低沉的嗓音，而是以原本的尖细声音说话。他心想，儘管还鼓不起勇气在同学面前用这样的嗓音说话，对着兔毛成他们应该不用担心。

「不是那样的，这是我原来的声音，怪的是之前的声音。」

「嗅，这样啊，居然会装声音说话，你还真是个怪人。不过乃香不在应该不成问题，宣传本来就是这样。电视广告和书腰不也是请了一堆跟製作者无关的名人来吹捧吗？」

「…………」

其实现在这个怪声音才是自己原本的嗓音，以前那些都是故意装出来的……说出这件事情让兔田下足了决心，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兔毛成却没表现出多大兴趣，也没露出怪异的眼神，只用「怪人」两个字带过，便匆匆转移至其他话题。

「什么？怎么啦？」

这样的反应大出兔田意料，他傻愣愣地站着，惹得兔毛成满脸讶异。

「不，没什么。」

他说着，随口敷衍过去，唇边却泛起一抹轻柔的微笑。

他的耳朵向来只注意到他人的恶意嘲弄，说不定那些无声的善意比自己想像得还要多。他总是为自己的嗓音和外表烦恼，说不定这些其实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心中轻鬆不少。

贴完校舍，他们接着来到操场。操场上有告示板，他们也把海报贴上了操场外围走廊的柱子。

这时，操场上正好在架设特别舞台，可以看见有许多体格壮硕的学生扛着配管来回走动，而钢架已经大致搭设完成。

这个特别舞台就是兔田梦想站上的闭幕典礼舞台。由于学校每年都会邀请谐星或歌手来表演，特别舞台的架设显得格外专业，另有可容纳约千人的宽广空间，供观众站着欣赏演出。如果能在体育馆里的舞台上聚集最多观众，并且把气氛炒到最热烈，获选为最佳乐团，就能站上这个对一介高中生来说过于奢侈的舞台。

兔田想像着自己以最佳乐团的身分，站上特别舞台的身影。

昏黄暮色中，舞台在灯光中显得熠熠生辉，眼前是如波浪摇曳的桃中学生。自己若能在这样的场地唱歌弹吉他，不知会有多痛快。班上同学、轻音乐社的社员还有志庐，他们又会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只是想了一下就觉得浑身发颤，益发增添站上特别舞台的渴望。现在的兔田有信心，相信自己一定做得到。

他会这么有自信，是因为他有好几次目睹脱兔的反击的海报才刚贴上，马上就有学生在海报前停下脚步，其中甚至还有学生很快地发现里面藏着二维条码，拿出手机读取。这表示脱兔的反击的海报充分发挥了宣传效果，可以期待届时会有不少观众入场欣赏表演。一切都在兔毛成的掌握之中，兔田一方面钦佩她的深思熟虑，也重新体认到她的聪明过人。在无数张海报与传单中突围而出，散发出惊人吸引力的海报展现出她的坚强实力，令他不禁再次讚歎。

「由我这个外行人来说可能太自大了，不过就算是单张的画作你也能画得这么吸引人，或许也很适合当个插画家呢。」

他远眺又一个站在脱兔的反击海报前的学生，脱口说出内心的想法。其实不用说，兔毛成应该也有自觉……他这么想，兔毛成却意外露出毫无防备的一面，看上去有些落寞。

「——唉，对啊，还有这条路可选嘛，总比进入一般大学当个普通的上班族更适合我。」

「呃，我觉得学姊还是最适合当漫画家哦。」

向至今仍不受编辑认同的兔毛成说这种话实在太没神经了——他连忙打算改口，不过这的确是他的真心话。

「我本来也是这么以为……」

可是，兔毛成压低声音，发出极为轻细的语声。

「咦？兔毛成学姊……？」

「不，没什么！好啦，继续贴，我们要贴满整间学校，让体育馆大爆满。」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好像听到兔毛成说「我本来也是这么以为」……

他觉得奇怪，可是还没来得及确认，兔毛成的脸上已经恢複笑颜，快步走向前去。他只好带着不安，赶紧追了上去。

只可惜——

「哟，兔田。」

「！？」

突然压上肩膀的重担，以及在耳边低吟的熟悉声音不允许他这么做。

用不着确认，那一声呼唤已让他从脚底窜起寒意。他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向肩膀，果然看见志鹰整个人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欸～兔田，我真的被你吓到了。」

看在旁人眼里，肯定以为他们彼此熟识，关係亲近。

然而，志鹰做作的语气里蕴含的却是明显的敌意。

违背禁止在校庆上表演的命令，站上表演舞台，要让不认同自己的人刮目相看——这儘管是他发自内心的期盼，志鹰却只会认为他这样的衍为是背叛。尤其谋反的居然还是兔田，志鹰更不可能默不吭声。

「你这个轻音乐社的社员，故意以一般团体的名义跑去报名表演是怎么回事？你打算表演魔术吗？还是相声？啊，难道你要表演默剧吗？不，你怎么可能有这项才华呢～不过你倒是长了一张擅长表演默剧的脸，哈哈哈。」

志鹰露齿大笑。不过，那其实是愤怒的表现，一口白牙不是友善的证明，而是定罪的尖牙。

「呃、啊、唔……」

冷汗冒出额头，渗出手心。做不到。他想反驳，只是喉咙乾渴发不出声。他立下壮志，要给志鹰一点颜色瞧瞧，只是一旦真正面对志鹰，又吓得半死。

为什么？答案很简单。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明确的敌意与怒火，以往他总是能逃则逃，受尽侮辱与嘲笑，过着窥看他人脸色的日子。

不过这次不一样。由于他挑衅在先，对方自然怒不可遏。

所以情形才会这么恐怖。

「你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

「～～～～！」

志鹰态度一变，改以威吓的语气在兔田耳边低语，差点没让他举白旗投降。

他甚至心想，早知道会这么恐怖，倒不如忍受遭人侮辱和嘲笑的屈辱还比较轻鬆。

就在他差点屈服时——

「砰！」

兔毛成再一次救了兔田。她用自己的身体朝志鹰撞了过去。

「痛死了！」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志鹰脚步踉跄地离开兔田身边，兔毛成则像在保护兔田似的，挡在志鹰面前。

「你这个小混混，还不快滚！……哼～我早就想说看看这句话了～」

「你、你是什么人！」

「我就好心告诉你吧！本人正是漫画研究社社长，兔毛成结奈！」

兔毛成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志鹰的怒气。她的身高和兔田差不多，与志鹰一比简直就像小孩对上大人，却敢与志鹰针锋相对。

「漫载研究杜？就是收容兔田的那个……」

「没错，兔吉在漫研社的活动室里用超，厉害的技巧弹奏吉他，我们有幸能够聆听，都是托你把他赶出轻音乐社的福呢。」

「……就是你怂恿兔田的吗？」

认识到兔毛成是敌人后，志鹰的表情愈来愈兇恶。

但是兔毛成完全不介意，强势地哼了一声，转身面对兔田。

「兔吉，你下用怕这种小角色。人们在面对比自己优异的才能时，也就是考验个人真正价值的时候。嫉妒、好胜的心态本身没错，更是推动自己前进的动力。不过呢，要是因为这样扯人后腿，那就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根本一点格调都没有嘛，你说是吧？」

面对兔毛成的挑衅，志鹰的太阳穴猛地抽动了一下。不过，他的脸上随即浮现从容不迫的表情，以冰冷的态度对待兔毛成。

「……呵，你这小家伙在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嫉妒过兔田啦，我只是单纯认为这小子的实力还不够格上台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