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绪将木刀架在上段,而鹰一郎则守着下段。
鹰一郎总是如此,绝不摆出攻击的架势,只让桐绪自由进攻。
千代认真地看着这两人比剑。
「只要一想到千代小姐正看着我们,我就好紧张喔。」
害羞地说出这句话的桐绪,在这天的练习中输得一败涂地。在受到鹰一郎强攻小手(注:剑道术语,指手腕到手肘的部分。)时,桐绪甚至还掉了木刀,在千代面前大为出糗。
「桐绪阁下,您的手臂还好吗?看得我好担心啊。」
当桐绪在休息时间坐在缘廊上失落地晃动双脚时,千代一脸担忧地递出了沾湿的毛巾。
「我觉得凉凉的毛巾会比较好,所以……」
「啊,谢谢您。」
桐绪挽起深蓝色木棉道服一看,被打到的部位已经红肿得让她无法强装镇定了。
「这……应该很痛吧?」
「嘿嘿,我早就习惯了。」
今天才初次接触到木刀的千代不禁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即使如此,她依然没有轻言放弃。桐绪再度了解到千代的心意之坚定,想说些话鼓励她。
「千代小姐,我问你喔。你知道该如何才能避免在练习中挨打吗?」
「……该怎么做呢?」
「由自己展开进攻,就这么简单。只要比对手还强,就不会挨打了。」
桐绪充满自信地笑了笑。千代先是睁大了眼,接着马上跟着笑了。
「原来如此,我会努力的。」
「嗯,加油吧。」
昨晚千代似乎还不习惯睡在这儿,因此睡得并不好。桐绪好几次都听到千代频繁地来回房间与茅房发出的声响。
而一到早上,她却又比任何人都早起。当桐绪来到厨房时,千代已经烧好了活,利落地做着早饭了。转眼间,千代就做出了两三道菜,烹饪功力不在话下。
如此贤淑的千代,怎么会怨恨他人,甚至还想杀人呢?桐绪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桐绪阁下,怎么了吗?」
「啊,没事。话说回来,不要叫我桐绪阁下啦。」
「那,桐绪小姐?」
「对对,就这么办。我从以前就很想要有个姊姊,所以很想跟你亲近些。」
话才刚说完,桐绪就想到千代的妹妹才刚过世,因此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呃,我……我的意思不是说想取代令妹,我——」
真是越描越黑。
千代对桐绪温柔地微微一笑。
「桐绪小姐,那棵树是樱花树吧?」
千代指着一棵含苞待放的樱花树。
「是啊,它的枝叶很茂密吧?再过一阵子,它就可以开出美丽的花了。」
桐绪最喜欢樱花了。
「好怀念喔~小时候我爹在树上用绳子绑了块木头,常逼我打木头练习呢。当时我可是边哭边练喔。」
「唉呀,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我想玩娃娃跟扮家家酒呀。我常跟我爹吵着『我不想再练剑了』呢。」
而作为母亲的这时一定会说:那就别再练剑了。
「可是呢,很奇妙的,当他们逼我练时我不想练,而他们叫我别练时我反而想练了。我哥还笑我『爱作对』呢。」
那棵樱花树蕴藏着桐绪对父母的思念之情。虽然风祭道场穷酸到风一吹就会倒,但这儿有着许多桐绪的珍宝。
千代静静地听着桐绪说完后先是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开口问道:
「……请问,令尊令堂现在……?」
「他们啊,他们在两年前的一场传染病中相继过世了。」
「这样啊。」
千代小姐,那你呢?——现在的桐绪还无法开口说出这句话。就算问了,千代也只会一脸悲伤地说声抱歉,闭口不谈吧?
没必要着急,只有慢慢接近千代那寂寞的心就行了——桐绪心想。
没多久,有个人适时地打破了沉默。
「千代小姐——光是看着也很无聊,你要不要先从练习挥刀开始?」
鹰一郎对千代开了口,于是桐绪不再说话,推着千代的背将她送了过去。
千代挥舞木刀的模样,让桐绪看得冷汗直流。每当她挥下刀去,总是重心不稳地歪到一边去,证明了千代的身子完全输给了木刀的重量。
面对一个这样的初学者,鹰一郎发挥了他与生俱来的芋头精神,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是这样啦,千代小姐,您这是在跳中元节舞蹈吧?听好了,要把力量集中在丹田,像这样挥下去,这样。」
「这、这样吗?」
千代照着鹰一郎的吩咐用力挥下去,怎料用力过猛,打到了地板。
「哇!不行,不能敲地板!万一破了就得花大钱修理了!」
「啊!对、对不起!」
这幅令人莞尔的光景,真的是在练剑吗?
一开始冷汗直冒的桐绪,在不知不觉中扬起了嘴角。她渐渐觉得:只要把千代交给哥哥,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桐绪看着这两人看得出神,忽然——
「桐绪。」
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对流汗毫无兴趣的纱那王正板着张脸俯视桐绪。
「真难得,想不到纱那王居然会来道场。如果你对剑术有兴趣,我可以教你喔。」
「不用了。」
纱那王回绝他人时,口气总是很冷淡。
「不说这个了,我有话跟你说。过来。」
「咦?咦~!?」
一晃眼,正襟危坐的桐绪忽然缓缓飘离了冰冷的地板——原来是纱那王将她扛上了肩膀。
「喂!放我下来啦!!你干什么嘛!?」
看到桐绪奋力挣扎,纱那王说了声「吵死了」,还拍了拍桐绪的屁股。
「笨蛋!你打哪里啊!?我又不是鼓!」
「你的手臂很痛吧?我帮你治疗。」
「咦,手臂?」
桐绪看了看方才被鹰一郎打过的手臂,接着再望向纱那王的背影。
纱那王的衣袍是不是造成了一种身体纤瘦的假象?桐绪靠着他的肩膀与背部,想不到他竟然体格颇佳。
「那个……我的手痛归痛,还是走得动的,能不能放我下来?」
「没错,你这蠢才!快点给我下来,无礼之徒!」
化成人形的化丸紧紧地跟着纱那王走向连接道场与主屋的走廊,不停地大吼大叫。
最后,桐绪彷彿米袋般地被纱那王一路扛到主屋的起居室。千代满脸惊慌地目送桐绪被扛走,而鹰一郎则一如往常地露出看好戏的表情,使桐绪相当火大。
纱那王的房间位于桐绪的隔壁房,室内满布着新榻榻米的香味,是间採光良好的西南侧边间。房内除了五斗柜、火钵、衣架之外,只有一座六曲半双(注:屏风的摺叠处称为「曲」,六曲指该屏风有六折;又屏风通常为两座一组,一组称作一双,半双即只有一座。)的六尺金屏风;上头描绘着层层白云。地下还有座王朝风格的建筑物。
这座金屏风是纱那王来到风祭道场时为一些带的私人物品。它看起来相当昂贵,纱那王相当喜爱它。
「别碰那座屏风。」
纱那王边将桐绪放下边叮咛道。
「不用你说我也不会碰。我又不是小孩子。」
「纱那王大人!您就算治好这个男人婆的手臂,她也只会在晚膳多放一片难吃的酱菜回报您喔!」
一同进到室内的化丸,马上如连珠炮般地说个不停。
「不如将她活埋在后面的竹林中吧?反正这女的活着也没什么用处,埋在那儿说不定可以变成竹笋的肥料喔!毕竟竹笋季快到了嘛!」
「化丸。」
「是!小的马上办!小的这就去找石灰,好帮助她在泥土中腐化!」
「你去外面玩,在我叫你之前都别进来。」
「什么喵?」
化丸转眼间就变成了猫形。
「喵——!!!」
白猫画出了一个大大的抛物线,飞向被春风吹得满地尘埃的庭院。
「咦,化丸!?」
「他在旁边我会分心,就让他暂时当只猫吧。」
虽然桐绪心中爽快了不少,但也觉得化丸有点可怜。纱那王看桐绪老是频频瞥向庭院,遍唰地拉起了一面拉门叫她别看。桐绪看向纱那王,他只是满不在乎地倚着扶手。
或许是惧怕纱那王吧?反枕、家鸣不太接近这间房间。鸦雀无声的室内,只听得到附近的新内节(注:凈瑠璃的流派之一。凈瑠璃是日本传统戏曲的一种。)师傅那断断续续的美声。
「桐绪,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嗳——没事啦,放心放心。」
「快给我看。」
桐绪心不甘情不愿地挽起袖子,这才下了一跳。手臂患处比方才更肿了。
「哇!怎么回事?怎么肿得跟竹轮麸(注:类似竹轮,不过表面像齿轮般凹凸不平。)一样!」
这并不是一件好笑的事,但桐绪还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纱那王皱起眉头,拉着桐绪的手臂。
「鹰一郎还真狠。」
「当然啊!我们是在练剑耶。」
「真令人难以理解。人族老是喜欢拘泥一些无聊的事情。」
说着说着,纱那王双手握住了红肿的竹轮麸。他的眼中散发出银色的光芒,手心也开始逐渐发热……
接着,你猜怎么了?
「奇怪,不痛了!」
纱那王一鬆开手,桐绪手上的伤痕就不见了,有句话叫「被狐狸抓了一把(注:比喻因事出突然而茫然不知所措。)」,桐绪现在就是那种心情。
「好厉害,光是被你用手接触就治好了?就这么一瞬间?」
「返老还童罢了,这没什么。」
「返老还童?喔,你是说不死身之力吗?」
传闻中,众神靠着这股力量来治癒伤口,永保不死不老之身。
纱那王缓缓地倚回扶手,威严十足地说道:「真是的,你这主人还真麻烦。」
「我第一次看到纱那王你展现神通力耶!原来这就是天狐的力量呀?谢谢你。」
「无须多礼。只要你受伤,我随时都可以帮助你疗伤;不过,千代我可不管。」
丢下这句话后,纱那王的凤眼直直望向道场那头。
「你们收那名女子为徒,这样真的好吗?想教她学会剑术,就像用水画图一样困难。」
「啊……嗯,我也这么想,不过我哥他——」
桐绪放下袖子,将昨晚鹰一郎告诉她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他们将千代安置在这道场是有理由的,墓地是为了好好看住千代,直到她明白「活下去」也是一个选择。
「真像鹰一郎会说的话。当滥好人也该有个限度。」
「总而言之,我们想先观察她的状况。我们会小心不让她受伤的。」
纱那王没有回话。他只是用靠在扶手上的右手托着腮,一脸严肃地望着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