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桐绪吃完早饭后,将洗好的衣物、棉被一一晾在庭院,接着瞒着鹰一郎与纱那王前往藤真的宅邸。
她有件事非得向藤真确认不可。如果对方不是他,那就算了——不,应该说,桐绪此行就是希望亲耳听到藤真说出:不,那不是我。
风祭道场位于阿佐草新鸟越町,藤真的居所位于阿佐草今户町,两处相距甚近,用跑的一下子就到了。桐绪转眼间就到了藤真家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桐绪,与其烦恼,不如直接问吧!)
桐绪激励了自己一番后,避开玄关,从院子的竹门进入宅邸。
这是座很大的宅邸。院子宽广可及澄田川,偶尔会听到河面船夫的歌声由远而近地传过来。虽说藤真受雇于老中大人手下,但看这气派的主屋与整修良好的庭院,实在不像是一介剑术指导的宅邸。
打从桐绪以为藤真失去心脏而死那天以来,这是她首次踏进这座宅邸。
桐绪绕着岸边植满百木红的池子,看见了坐在主屋缘廊边的藤真。藤真正享受着蕴含澄田川水潮香的河风,一边撒着米粒餵食麻雀。
「午安,藤真公子。」
「小桐!?」
藤真对于忽然出现在院中的桐绪感到相当吃惊,但随即又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招手要桐绪坐到他身旁。现在的他,和桐绪熟知的藤真并无二致。
「怎么了,和鹰一郎吵架了吗?」
「没有……」
「你是跑过来的?瞧你汗涔涔的。」
藤真递给桐绪一条手帕。这一天确实暑气逼人,但桐绪身上除了跑步时流出来的汗,还混合了紧张之下流出的冷汗。
「呃,藤真公子。昨晚……」
「昨晚?」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缘廊上,藤真面向桐绪,孩童般天真地偏了偏头。
「……昨晚,藤真公子你人在哪里?」
这时,「我到底对于私底下的藤真有多少了解」这个很普通的问题,忽然造成了桐绪心中的不安。其实,自己根本就完全不了解藤真吧?桐绪所认识的这个藤真,会不会其实只是表面上的假象?
「昨晚我在家里啊。」
「真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藤真公子,昨晚你有没有去本所真津坂町?」
「真津坂町?」
藤真倏地板起脸来。
昨晚,桐绪在本所真津坂町和一名疑似胧小鬼的男子交战过。
而那名男子,长得和藤真如出一辙。
「小桐,你昨晚在本所?」
「因为我代替我哥去那儿教剑……」
「你在那里看见了什么?」
「呃……没有啊。」
藤真用力抓住支支吾吾的桐绪。
「好痛!」
「小桐。你看见了什么?」
藤真直勾勾地注视着桐绪,眼中寄宿着一股相同于昨夜桐绪在交战时见识到的疯狂气息。
(好可怕……!)
藤真的指甲陷进了桐绪的肩膀,痛得桐绪汗毛直竖。
「好、好痛……藤真公子。」
「对了,小桐,我们去赏樱吧。今年的樱花可能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了,但在花季结束前,我们去赏个樱吧,好吗?」
藤真露出了满面的笑容,但已经不像以前一样散发出树叶间阳光般的温暖了。
桐绪开不了口拒绝,只好顺着藤真的意搭上了船,渡过澄田川。
*
越过澄田川后,桐绪和藤真走在以樱花行道树着称的澄田堤上。两、三天前这儿还挤满了赏花客,但现在这里的樱花已经凋谢了七成,游客也减少了许多。
「小桐,我问你喔,纱那王是什么来头?」
「咦,你说纱那王吗?」
面临这个问题,桐绪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是银毛九尾狐,而且是茶枳尼天的公子——这种话不会有人相信的。
「算、算是表兄弟吧?」
「我都不知道,鹰一郎跟桐绪居然有这么玉树临风的表兄弟呢——」
从这语气听来,藤真似乎语中带刺;但他并没有多问,忽地闭起嘴来默不吭声。
桐绪一边和沉默的藤真走在澄田堤上,一边端详着他身上那把刀。昨晚的血刀,会不会就是这把刀呢?
藤真现在的眼神已不若昨晚和方才那么疯狂,但桐绪依然不敢鬆懈。她的肩上,还残留着在缘廊被藤真指甲抓出的痛楚。
走了好一段路后,藤真开口了。
「我说小桐啊。」
藤真忽然停下脚步,徐徐笑着面向桐绪。
桐绪跟着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高大的藤真。」是?」
剎那间,事情便间不容髮地发生了。藤真就地拔刀,快速朝桐绪砍了一记。
这时桐绪的身体先是下意识地架起防御,接着才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看见了藤真伸手握刀,只知道要立刻拔刀抵御。
锵!——刀锋交错,发出一声钝响,火光四射。和昨天一样,桐绪好不容易以锷元挡住了藤真的攻击。
「好身手。真不愧是小桐,反应真快。」
「……藤、藤真公子!」
「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在决斗时不能只挡住攻击,应该要用刀身扭转方向、反守为攻。生与死的关键,往往就在这由守转攻的一瞬间。」
藤真给予了中肯的指导后,若无其事地将刀收入刀鞘。直到亲眼看到藤真的手离开刀柄前,桐绪只敢屏住气息。
「小桐,你昨晚是不是在真津坂町和谁对砍过?」
「……咦?」
「对方是不是一个长得很像我的男人?」
「藤真公子……」
「放心吧,『那家伙』不是我。」
「不是你?」
那么是谁?——桐绪乘机追问,这时河堤下的赏樱游船忽地传出爆笑声;一看,原来是船上有个烂醉如泥的少东正赤裸着上身跳舞。
「船上那些人还真快活啊,只会败家的米虫还敢这么过得这么逍遥。就是这样我才讨厌有钱人,噁心得让我想吐。」
藤真这席尖酸刻薄的话,吓得桐绪大吃一惊。藤真不应该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啊。
「藤真公子,我问你……」
你是不是胧小鬼?——话已到口,桐绪却迟迟说不出来,彷彿喉咙干掉了一般。
桐绪正犹豫不决时,藤真突然牵着桐绪的手往前沖,正当桐绪想摆出架势抵抗时——
「小桐,快跑!是狐狸娶亲!」
「狐狸!?」
「你看,太阳雨!」
抬头一看,晴朗的天空毫无前兆地下起了蜘蛛丝般晶亮的雨水。像这种晴天时忽然下雨的现象就称为「狐狸娶亲」。
「我们姑且在这株樱树下躲雨吧。放心,雨马上就会停的。」
藤真将桐绪压在树榦上,张开双手,用袖子完整盖住桐绪的头;他小心翼翼、谨慎十足地帮桐绪挡雨,不让她淋到一滴雨水。
「小桐。」
「是、是。」
「我呢,会把我想要的东西全弄到手。」
「……想要的东西?」
「不管是金钱或荣华富贵,我都会亲自抢到手。我就是有这种能耐。」
藤真的眼神再度透露出疯狂的气息。以前藤真曾有过这种眼神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一个言词骇人的人了?
藤真紧抓着桐绪的肩膀,眼神迷茫地凑上前来。
「小桐,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所以,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告诉我,我什么都给你,什么都会为你实现。」
两人的距离如此接近,几乎连睫毛都要碰在一起;藤真的脸上,已经失去桐绪所熟悉的、温暖的树叶间阳光了。
「吶,小桐,为什么你不穿戴我给你的东西呢?红宝石首饰、耳环、衣裳……这些都是我为了你而弄来的啊。」
「我……只要有你的笑容就够了。我不需要过多的金钱与珠宝首饰,只要有你的笑容……」
桐绪想起来了。她曾有过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那就是每当她收到藤真的昂贵礼物,就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桐绪强忍肩膀的疼痛,满怀情感地凝视着藤真。
「藤真公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不嫌弃的话,可以告诉我……」
「小桐,你真的好可爱喔,可爱到让我笑得合不拢嘴呢。」
「藤真……公子?」
藤真这刀剑般锐利的笑容,使桐绪产生了脚下沙土瞬间崩塌的错觉。
「鹰一郎也一样,简直天真到了极点。钱多有什么不好?如果现在是乱世,那就不需要为明日準备金钱;但现在是太平盛世,最重要的就是存钱为将来打算,这点为什么你们不懂呢?」
「比钱重要的东西多得是!」
桐绪拚命地在藤真的眼眸中寻找自己熟悉的温柔残影。藤真不可能说出这种话,这是一场恶梦。
「对我来说,金钱雨跟血雨都是一样的东西。我很幸运,金钱跟武艺两样都有。」
「血……雨……」
如果这是场恶梦,拜託让我清醒吧——
「藤真公子,我……我喜欢你那副有如树叶间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嗯,我知道。小桐,我也很喜欢你喔。」
「我想再见一次那笑容。」
泪水决堤。
「小桐,这是你的心愿吗?」
藤真的指甲深深陷进桐绪的肩膀。好痛!——桐绪轻轻叫了一声。
「小桐,别害怕。别哭。」
藤真鬆开桐绪肩膀上的手,爱怜地抚着桐绪的髮丝,为她拭泪。
「只要是你的心愿,我一定会为你实现。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不,藤真公子。不是这样的。」
「我不会将你交给任何人的。小桐,从以前到现在、未来,你都是我的人!」
藤真抱紧了桐绪。
雨势逐渐变强,雨水一滴又一滴地下在桐绪的脸上,混合着她决堤的泪水——
*
雨停后,桐绪一边朝着风祭道场快步地踩着泥泞的道路,一边强烈后悔自己没有告知任何人就擅自离家。
本来打算马上回家的,现在都已经太阳西下了。从早到晚消失了这么一大段时间,桐绪该如何解释才好呢?
桐绪慌慌张张地穿过道场门,这时——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偏偏碰上了自己最想避开的人。
纱那王在玄关前双臂交握地等着桐绪返家。他语气平静、面无表情,但这样反而更令人害怕。
「啊——……抱歉。呃……」
「和藤真赏花很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