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德河三百零一年——
天守阁金鯱瓦正高高地散发杵光辉,在这江都城大街上,不论男女老幼、飞禽走兽都歌颂着现今的太平盛世。
风祭桐绪出生于远在江都城西南边、人称花之江都的阿佐草新鸟越町中的一间平凡剑术道场,
「桐绪,再帮我倒杯酒!果然中秋就是要有芒草跟赏月糰子,而且一定要有冷酒啦——」
和兄长两人共同品尝着既不宽裕又平凡的幸福,
「好吃!我就知道千代小姐做的赏月糰子一定好吃!相较之下,桐绪做的这玩意儿算什么嘛?」
同时也如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般热中于装扮和甜食,
「泥巴团?不对,应该是毒糰子?」
过着非常平凡的生活。
但这一切只是表象。事实上,她的生活有点——不,是非常的不平凡——
「讨厌!哥哥,你好吵喔!不想吃就拉倒啊!」
桐绪并不是个会乖乖受人数落的人,当她拿回形状丑陋的赏月糰子时,鹰一郎正喝得酒酣耳热。
今天是中秋时节,时间是在晚餐之后。
今天不如赏着万里无云的中秋明月,一边畅饮到天明吧——因为鹰一郎这么一句话,风祭道场的成员们便在虫鸣缭绕的缘廊上开了赏月宴。
春天赏花、夏天赏烟火、秋天赏月、冬天赏雪——江都儿女总是会假借四季各种赏景名目来大设酒宴。鹰一郎总爱带头说要喝酒、吃下酒菜,桐绪就这样被他使唤来、使唤去,真不知来回于厨房与缘廊几十次了。
「我的赏月糰子可不是特地为了哥哥你做的!来,纱那王,吃吧!」
桐绪「当!」地大声推出盘子,正要举杯送至嘴边的纱那王性感地送了个秋波,微微一笑。
肤为白云、唇为珊瑚、眼眸为明月,而睫毛则为仙女的羽衣。
——桐绪不知纱那王是否真是这样组成的,但他的存在就是令桐绪不得不为之倾心。美得如梦似幻,他的美可谓无懈可击。
「桐绪。」
「干、干嘛?它的外观虽然不怎么好看,味道可是好到吓人喔!」
「上次你做出『黄泉的牡丹饼』时也是这么说。」
「这次你儘管放心!我肯定自己绝对没搞错盐跟砂糖!」
呵呵呵——桐绪双手叉腰,挺起胸脯。
只要一握剑便气魄十足的桐绪,其实做菜的手艺也很有气魄。她不拘小节,总是如挥剑般豪气地撒下盐或砂糖,因此何时会做出惊人的个性料理。
「纱那王大人,您千万不能受骗,万一吃坏肚子就糟了!桐绪做的毒糰子就丢给地板下的厕所蟋蟀(注2:原文「便所コオロギ」,其实本名叫灶马,但因为常出现在厕所,所以日本人戏称它为厕所蟋蟀。)吃就好,就这么办吧。」
冲过来撞开桐绪的这名没大没小的孩童,就是穿着水乾的人形妖猫化丸。
他是纱那王的随从兼第一家臣,不知为何把桐绪当成纱那王的第二家臣,而且总是爱挑衅桐绪,是个人小鬼大的孩子。化丸晃动着垂在胸口的那条长长的红绳铃铛,故意在桐绪面前大口大口地咀嚼千代的赏月糰子。
「喂喂,化丸,这样厕所蟋蟀会生气的,它们也是天下生灵之一啊。附带一提,厕所蟋蟀的本名叫做灶马,跟蟋蟀是不同的生……」
「我才该生气吧,哥!」
我才不想知道什么昆虫小知识呢!——桐绪气得火冒三丈,旁边的千代小姐一脸无奈地抚着面颊,望着在场的男性说道:
「吃坏肚子又有什么关係呢?儘管味道差强人意,在桐绪小姐的料理中,可是只吃得到满满的爱呢。」
「只吃得到爱……千代小姐,我觉得你好像没安慰到我耶……」
桐绪感到灰心,难道自己料理的可看之处就只有那一点吗?这时,纱那王以既低沉又响亮的嗓音唤了唤桐绪。
「桐绪。」
「烦死了!算了,没人求你吃!」
「酒没了。」
「……讨厌!什么嘛、什么嘛!嚣张什么啊!」
无论赏月糰子的话题谈到了哪儿,这名男子总是维持一贯高傲、泰然自若的态度,而他的身分正是跟随着桐绪的银毛九尾狐仙。
自古以来,人们便传闻狐狸是种拥有灵力或神通力等妖力的动物,其中妖力只有最强的灵狐可以成为天狐;天狐的尾巴会分裂成九条,是一种神兽。
阴错阳差地成为该神兽主人的桐绪,人称「狐狸主人」,而纱那王和桐绪的关係就是主人与跟随者。
「少蠢了,男人婆!纱那王大人可是稻荷信仰的主神——荼枳尼天大人的公子!他不是嚣张,他是本来就很伟大!」
「是是是,这句话我已经聼好几百次了。」
「是你不好,谁教你一直记不起来!我要说到你的耳朵长花枝为止!」
「你想说的是长茧吧?化丸。」
「不管是花枝或是章鱼(注3:口语中,「茧」和「章鱼」同音,化丸把茧想成章鱼了。),烤来吃都一样啦!」
此时,所有人都忽略鹰一郎所说的「好想吃北鱿啊——」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纱那王将酒杯搁在托盘上。
「化丸。」
「是,小的马上办!小的这就将这男人婆插在阿佐草的农田里!虽然这第二家臣一无是处,或许她能在接下来的季节中充当一下稻草人!」
「你的声音比虫还吵,太粗野了。」
「什么喵!」
「你们是大和螽斯吗?」
啊哇哇——化丸双手掩口,不敢再出声。大和螽斯是一种以嘈杂着名的秋季昆虫,连优雅的「优」字该怎么写都不知道;被纱那王拿来与此虫相提并论,化丸也只好噤声了。
被骂了吧——桐绪瞥着化丸笑了笑,惹得化丸大吼:「关你屁事!」接着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狐狸主人原本可命令狐狸为自己谋得荣华富贵,然而血统高贵的纱那王个性高傲,想驯服他并非易事,桐绪为了展现自己身为狐狸主人的器量,不得不日日陷入苦战。
「桐绪小姐,你坐吧,我去端酒过来。」
见千代欠身,桐绪赶紧起身制止。
「啊,没关係啦,千代小姐,请你陪陪我哥吧。反正小菜也快没了,我去厨房端一些过来。」
这名皮肤白皙的美女——千代,同样也非人族,而是出于某种原因而寄住在风祭道场的白蛇精。
走在通往厨房的缘廊上,只见生着独角的三只家鸣由天花板一路咚咚咚地跑到地板,而额头异常宽广的二头身反枕也正仰望着月光朗诵诗句;这幅光景在普通家庭中实属罕见,但在这儿,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狐狸主人等同于一个一脚踏进妖魔世界的人类,居住在风祭道场的食客们,妖魔的数量远胜于人类的数量。
(反正我早就习惯了。)
与其和哥哥两人相依为命,桐绪觉得和高傲的狐狸、嚣张的猫以及温柔的白蛇精、小小的妖魔们共度的热闹生活,对她来说幸福多了。
正当桐绪忍俊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在厨房为刚煮好的芋头洒上盐巴时——
她忽然听见一阵悲啼。
「嗯?什么声音?」
在虫儿的大合唱之间,一阵罕闻的「哇——哇——」啼叫声随着风吹进风祭道场。
是猫叫声吗?或许是这儿有化丸这只猫妖的关係吧,平时野猫们鲜少靠近风祭道场,若真是猫叫声,也太稀奇了。
桐绪注意到这叫声非比寻常,于是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庭院查探究竟。
「是六连吗?」
她原本以为是纱那王的乌鸦使魔——六连,但对方没有应声,看来应该不是他。
……哇、哇——!
站在月光熠熠的庭院中,叫声比在厨房时听来更大声了;除此之外,她也听见主屋后方传来哥哥悠哉的傻笑声。
桐绪环顾四周,竖耳倾听;除了母鸡苇火与木通睡眼惺忪地微微睁开眼,「咕咕?」地仰望桐绪之外,其他一切如常。
「这就怪了。」
……哇、哇——!
桐绪确实听见了声音。
(该不会是从玄关传来的吧?)
她试探性地走近玄关,只见叫声越来越大声,最后指向大门外。
一般人此时可能会想:什么嘛,既然在门外,那就跟我没关係啦——但桐绪并不这么想。她的好奇心比一般人旺盛,也更加爱管閑事,而这股动力驱使她躲在门柱后,朝马路探出头来——
「哇!?」
桐绪目瞪口呆,僵立于当场。
(原来那不是叫声,而是哭声啊……)
在风祭道场的暗红色老旧招牌下哭泣的,既非猫儿,也非乌鸦。
被人遗忘在那儿的,是一个蜷缩在乾净的木棉布中的婴儿。
「呜哇——!呜哇——!」
「啊,乖、乖!」
婴儿放声大哭,促使愣在一旁的桐绪赶紧将他抱起。
虽说是赏月之夜,季节已进入半秋,夜风还是很冷的。桐绪轻抚那张涕泪纵横的小脸,才惊觉他被冷风吹得快冻僵了。
「天啊,好可怜喔,你很冷吧?你什么时候待在这儿的?」
桐绪左右张望,寂静的街道上,没有半条人影。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如摇篮般轻摇着胳膊安抚婴儿,接着发现他的衣襟夹着一封信。
「信?」
嘿咻!桐绪重新抱稳婴儿,将信摊开来看。
——纱那王大人,这个孩子就拜託您了。
「嗯?什么意思?纱那王大人,这个孩子就拜託您了……」
这是谁的孩子?
「咦咦咦——!?纱那王的私生子!?」
桐绪惊呼一声,而婴儿也哭得更大声了。
※ ※ ※
「纱——那——王————!!!」
桐绪这声近乎于怒吼的哀号响彻了面对着庭园的缘廊,她在走廊上迈着大步直冲而来,踢开了原本正在那儿休息的家鸣。
鹰一郎、化丸、千代被桐绪横眉竖目的模样吓了一跳,但纱那王依然一如往常地泰然自若。
「吵死了,干嘛?」
「干嘛?我才想问你呢!这是谁的小孩!?」
不耐地蹙眉的纱那王注意到桐绪怀中有个嚎啕大哭的婴儿,纳闷地摊开桧扇。
「这是你的小孩吗?」
「笨蛋,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不记得自己曾和你结合过啊。」
「这这这这这种事用不着你说,我自己清楚得很!」
这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在勾引人,真讨厌。
——啊,不对,必须逼问他为什么风祭道场门口有弃婴才行!桐绪抱着必要时要和纱那王绝交的决心,开口质问他。
「纱那王,你仔细看看这个孩子!然后摸着你的良心,仔细想一想!他是被丢弃在我们家门口的,是不是你的私生子呀!」
「我的?」
「对啊,他的母亲是谁!?」
「慢着慢着,桐绪,你能不能说得简单清楚些,让我这个作哥的也能听懂?」
鹰一郎正襟危坐,神色略显严肃。
「既然他是桐绪的孩子,就代表我从今天起要升格当伯伯啰?」
「那是重点吗,哥哥!?你在意的是那一点吗!?」
「桐绪小姐,你这不是太见外了吗?你是自己切断脐带的吗?」
「怎么连千代小姐都这样!你们有在听我说话吗!?」
整串对话牛头不对马嘴,让桐绪愤怒得太阳穴的血管几乎断裂。
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连当事者纱那王都一脸讶异地望着桐绪和婴儿。
「各位,拜託你们饶了我吧!这不是我的小孩,是纱那王的小孩啦!」
「呃,我说啊,纱那王的小孩……不就是桐绪所生下的小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