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動之後的故事

传入耳中的，是雨滴的声音。

放学后，我已经一个人窝在社团活动室中一个小时了，却丝毫没有任何进展。因为我感到，如果敲击键盘，便会将雨滴的声音消去。因此，我的指尖一直没有触碰键盘，维持着纹丝不动的状态。

文艺部部长九里正树，今天因为要準备文化祭的工作而没来社团。小余绫和成濑也不见蹤影。外面又下雨，想去「沙盒自习室」也感觉有些麻烦。难得因为大家都不在而可以在活动室中独自工作，我却浪费了半天时间。

当然，我正在构思的是曾我部老师委託的那本校园青春短篇合集。虽然我还没有发送邮件告诉她，準备接受这份工作，不过从道理上来讲，还是不应该拒绝这份工作吧。

距离回覆的最后期限，已经只剩下四天了。

当然，如果在这之前，小余绫能够找到书写续作的意义，我便会优先帆舞驹生的工作，然后拒绝短篇合集的委託。然而不管是否接受这份工作，事先进行短篇小说的构思倒不是做无用工。哪怕我拒绝了这份工作，这个点子应该也可以沿用到其他作品里。

虽然已经确定了故事的主题，但是欠缺起承转合的起伏。之前我想过的东西，读者都已经厌倦了，也无法在他们心中激起涟漪。

故事是无法打动人心的。

读者们对此也并不期待。

那个名为天月彼方的作家，如此说过。

我应该写的，是能够传达主题却并不一定要打动读者内心的东西。是否应该放弃纠结于这些难点，而是抓住青春中那些闪闪发亮的要素去描写呢？最近，以恋爱为主题的青春小说卖得不错。我身边这些十几岁的、平时很少读这类书的同学，也能够接受这些内容。我是不是也应该去写这种东西呢？如果在故事中加入了比较艰涩的主题，然而读者却没有足够的理解力，那种情绪也根本无法传递给读者。天月彼方说得对，与其在这里为了没用的东西而烦恼，倒不如放手去将作品量产化，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

我打开一个新的页面，输入了恋爱小说四个字。标题呢，总之先把「你」和「我」放进去，大家都喜欢这种东西嘛。哪怕不接受这次的工作。用这种标题出个文库本，一定能够卖得不错。去写大家喜欢看的东西，应该是不会有错。小余绫虽然反对天月彼方的理论，却也无法否定，喜欢这种作品的确实大有人在。

「那，你自己也想写这个吗？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脑海中闪现过九里之前说过的话。

我最开始找他商量这件事时，他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为什么我现在会突然想起来这个呢？

因为我现在并不想写恋爱小说，可是没办法，像我这样的人，可不是随便想写什么都能大卖的。能够快乐地只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只是幸运的胜利者的特权。

这样一来，我就必须为了畅销而努力积累更多作品了。那种拿着自己的信念当借口，却放弃努力的人才是愚蠢透顶。如果是要写自己不想写的东西，那就更应该为了畅销而花上功夫去努力。

所以，在小说之中宿入神明的行为，并不是必要的。

「难道，你在工作吗？」

「啊！」

听到耳边的声音响起，我从喉咙中发出悲鸣。差点打翻椅子的我，赶紧看了过去。小余绫诗止，正站在一边，用奇怪的表情歪头看着我。

「干吗？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完全没发现她进门，还差点被吓得打翻椅子。

「不好意思，我可是敲门了哦。」

她不服气地双手叉腰，皱起了柳眉。

「该不会是打扰到你了吧？」

「那倒没有，就是被你吓了一跳。」

我把手伸到桌前，关上了笔记本电脑。

看到我的这番动作，小余绫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了恶作剧般的微笑。

「你在写什么啊，不能让我看的东西？」

「哈哈，我写了个惊天动地的诡计。如果从这个点子扩展出来，没準能写出一个孤岛上发生的连续杀人惨案呢。」

「可电脑画面是一片空白啊。」

「我用了畅销作家看不见的字体设定哦。」

「什么啊，」对于我这脱口而出的话，小余绫轻笑了起来，「那么，嫌疑人就只能是不畅销的作家了。」

「确实如此。不过，可以根据销量範围来选择文字显示哦，所以畅销作家，也可以读到部分上面的字。」

「好好好，这可真够无聊的。」

她一边摆着手一边沖空气踢了一脚。

「对了，你来干吗？工作吗？」

「不是，我来找成濑。」

「今天她去图书室值日了吧？」

「也有可能，那我去趟图书室好了。」

「你找她有什么事？」

听到我这么问，她耸了耸肩膀。

「倒说不上是有事吧。只是之前多管了件閑事，想知道后续而已。」

「哦？」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她不肯说出具体情况的样子，难道是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吗？也许是什么女生间的秘密吧。还是不要乱碰这种事为妙。

「去图书室的时候，最好注意一点。那边搞不好会有人知道你哦。」

虽然能够认出作者相貌的读者并不多，但也绝对不能说没有。特别是图书委员里，应该也会有那种狂热的读者粉丝吧。

「没关係，我会变装去的。」

她又要戴那副眼镜了吧。我抬头看着小余绫，一边回忆着之前的那种违和感，一边注视着她的脸，总是感觉有些奇怪。而后，她低头看了我一下，再次歪着头露出了坏笑。

「怎么了？」

「不，没什么……啊，原来如此，你换髮型了。」

「哎呀，你终于注意到了，难得难得。」

小余绫叉着腰，露出了满足的笑容。随后，她像模特一样，维持着这个姿势转了一圈。她身上的短裙，因为向心力的缘故而微微飘起，我一时间停止了呼吸，从上到下打量着她。

「怎么样，挺合适的吧？」

「啊，这，确实……」

赶紧停止这种令人怦然心动的行为吧。

她的髮型，从正面看并没有什么变化。说起来，有点像是参加上周颁奖活动时梳的那种，不过要更加精緻一些。她将两侧的头髮编成细股梳到脑后，用细细的白色髮带盘到后面统成结。因为她平时上课，从来都是一个髮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梳成这样。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疑惑，她高兴地回答：

「这是中口帮我编的，刚才我们一直在试文化祭时的衣服呢。」

「试衣服？啊，你要扮女僕吗？」

我们班在文化祭的活动中，要开文化祭上绝对会出现的女僕咖啡店，听小道消息说，大家都热切希望小余绫能穿上女僕装去招揽客人，原本对此兴緻寥寥的她，最后还是同意了。

我端详了她好一会儿。虽说是女僕装，不过也有很多种类，不知道她到时候到底会穿成什么样子。不过我现在，已经可以想像到，到时候她会具有多么恐怖的杀伤力了。

「干吗啊，你想看吗？」

她再次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问道。

「啊……我完全没兴趣，我可是一点都不喜欢女僕一类的。」

「哎呀，那可真是遗憾。」

小余绫继续叉着腰皱着眉。而后，她将上半身靠到我的脸附近，和她身上的香气一起靠近的，还有已经不能再近的脸颊。

那甜美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道：

「本来还想着，为努力工作的你来点特殊服务呢。」

我的头一阵眩晕。

我赶紧带着椅子往后退。

「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语无伦次地说道，想躲开从她身上传来的那股香气，我故意撇着脸说道。可是，那令人激动的刺激却仍然残留在耳边。我实在是有点受不了小余绫的声音，她的声音既通透又有成熟的美妙。

「当然是开玩笑啦。」

小余绫像看着笨蛋一样盯着我，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对男生说这种话啊。这不是让人想入非非吗？

虽然也知道她这是在取笑我，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叫小余绫诗止的女孩，大概就是这种人吧。不过目前她正在享受準备文化祭的工作，那么，最重要的事，关于小说之神的事怎么样了呢？你是否已经找到了续作的意义呢？至少在我看来，你甚至没有在为寻找神明而努力，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然而，在有一堆疑惑的我开口之前，小余绫抢先发问了：

「说起来，千谷在给哪家出版社写书呢？」

「是……曾我部老师那边。」

「啊，所以你们在颁奖活动上，聊的是这件事啊。」

「嗯，差不多吧。」

我还没有跟小余绫商量过，关于那本合集的事。一旦我说了，她一定会让我接受这个委託。然而那样一来，帆舞驹生的续作则一定会延迟出版。所以我只能先告诉她，我是在忙千谷一夜的新作小说。当然，这么说也不为错，并不能算是在撒谎。然而，我却有一种不知为何而产生的、拭不去的罪恶感。

「可是，你的电脑屏幕上是空白的啊，完全没进展？」

「啊，这个嘛，我还在构思呢……」

「你该不会，还在想着，天月老师的话吧。」

她的话，总能精準刺到我的痛处。

看到我这个吃惊的表情，小余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那些理论，是那个叫天月彼方的作家的做法。你没有必要受到他的影响啊。你有作为千谷一夜的做法。你必须坚信自己是能够做到的。」

「可那么做的结果就是，变成了我现在这样啊。」

过去，我也曾经是个坚信自己完全正确的人。

坚定地贯彻自己的做法和方法论。

还曾经拿了一堆歪理邪说去跟成濑说教，可是那些东西，我自己一次都没有实践过。这一点，读过我作品的小余绫是最为清楚的。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用我的方法去写小说。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令人失望。

和她一起创作的作品，所收穫的评价……

「现在的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没有任何根据便如此断言的她，有些刺痛我。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想了一会儿，而后我看着她说：

「这附近，有家拉麵店。」

小余绫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而她依然沉默地听着我的话。而后，她坐到了我旁边，那是平时专属于她的座位，她瞪着黑色的眼睛，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那是一家环境髒乱的店家，每次我路过时往里面看，都没什么客人的样子。他家的拉麵看上去也并不好吃，让人连进门的慾望也没有。可是哪怕这样，这家店也开了十年以上。最后，在大概两年前，这家店终于倒闭了。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块废地。」

小余绫歪了歪头。

「接下来这些都是我的想像了，你就姑且听听看吧。这家拉麵店的店主，对自己的烹饪味道非常自信，他认为自己做的拉麵，比任何东西都要好吃，因此经常对着常来的客人大显身手。然而其他的普通客人，却觉得这家店的拉麵味道很糟，还会在网路上写下一大堆太难吃了，再也不来了一类的差评。店主却始终相信自己的烹饪口味，为自己所做的食物而感到自豪。不管客人怎么减少，经营状况如何糟糕，都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经营方式。然而，世界毕竟不属于理想主义者。因为店主始终不肯改变自己的做法，最后这家店终于倒闭了。」

一直默默听我讲述的小余绫，听到这里时垂下了眼睛。

「因为常来的熟客，总是跟他说喜欢这种味道，所以他也一直贯彻着这种做法。可是，这样真的好吗？我是正确的，我没有做错。这样一直说给自己听，真的不是拒绝努力的借口吗？」

天月彼方，没有选择为自己找借口。

他为了畅销，付出了各种努力。

最后获得了成功。

「这……」

小余绫张开的嘴唇，有些迷茫地动了动。然而我却看不到她白皙的牙齿。

那低垂的视线，带着踌躇的神情望着我。

「这取决于，你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写故事的吧。」

对于这个把我当成了笨蛋的答案，我感到一股微微的失望感涌上胸口。我刚想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却被一阵小小的震动声打断了。

是手机响了。那是小余绫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她取过手机，站起身来，走到了门那边。

「喂……嗯，我还在学校，哦……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通话结束后，她将手机放回口袋里，对我回头说。

「不好意思，中口叫我过去。」

她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嗯。」

我叹了口气，故意耸了耸肩作为回应。虽然是在聊天的过程中被打断，但其实我们刚才的对话，却并无实质性的内容。小余绫不在的话，我又可以集中注意力工作了。

「那下次再聊。」

小余绫丢下这句话，离开了活动室。

她离开后，室内就彷彿灯光被调暗了一级亮度般，变得有些灰暗了起来。雨滴声，支配了整个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