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子在十号公路向西行驶。
坐在驾驶座旁,江南不时抬眼斜睨握着方向盘的岛田洁,不知怎地,心底涌上一股无法抑止的笑意。
住持的三少爷开这种车——红色的法米利亚。和昨天那身毛衣搭配牛仔裤的轻鬆打扮完全不同,今天穿了套灰色西装,潇洒的蓝色太阳眼镜,每样配件都极不调和;但在岛田这位独具个性的男人身上,却巧妙地产生一种神奇的统一感。
据岛田说,失蹤园丁吉川诚一的妻子名叫政子,目前仍住在安心院自宅中。今天上午查到住址,已经约好这次的访问。
从别府驶入山边,穿过明矾。
不算宽的道路两旁,并列成排干稻草搭成的帐篷状建筑物,草隙冉冉冒出白色烟气。从这当中,外可以採取供做沐浴剂的『硫华』。
不久,当车子来到往宇佐郡的山坡时——
「江南,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岛田问道。
「嗯?哦,对不起,还没向你报告。」正倚着车窗眺望风景的江南,搔搔头坐直身子。「还有些地方不能确定——不过,我敢断言参加那次迎新会的全部人员都会接到信。」
「唔,其中有几个人到岛上去了?」
「不清楚,很多人一个人住在外头,连络不上——大概除了中途离席的守须和我以外,全都……。」
「看样子可能会出事。」
「我也这么想。不过,守须如果在这儿,也许会想得更慎重,说不定会有相反的说法。」
「相反?」
「嗯。就是说——当时迎新会那些人现在一起到岛上去,这件事并不是巧合。他们本来就常聚在一起,所以才结伴参加迎新会,并且相约到岛上去。因此,怪信事件与角岛之行的符合併不具特别意义,不能一概而论。」
「哦,微妙的理论。」
「那家伙是个慎重派,本性专注,行事慎重……」
「看他昨晚的表现,像个积极的侦探。」
「是呀!其实我也有点惊讶。不过,他脑筋很好倒是真的……」江南和守须是江南还未退出研究社时的好伙伴,当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江南是个好奇心非常旺盛的行动派,一旦对某件事物发生兴趣,就会马上採取打动。但是,过度旺盛的好奇心常常使思考不够缜密,他自己也很了解这一点。同时,也深知自己三分钟热度的毛病……。
另一方面,就不同的意义而言,守须是个非常热情的人,只是平常不容易表露出来。律己很严,任何事不做到令自己满意绝不罢手。因此,对江南来说,守须是个能够经常纠正他,制止他冲动行事的忠告者。
(在家扮演轮椅神探……)
这正是守须的一贯作风,江南想。他并不认为自己资质较差,只是自觉适合扮演华生的角色。而扮演福尔摩斯的唯一人选,就是守须。
可是——思忖着,江南再度瞥视岛田洁。
(此人不会甘心屈居华生一角吧?)
车行不久,来到一处视野良好的高原。斜坡上丈高的草木丛生,山坡重叠交错绵延不绝。
「左边那座山就是鹤见岳。」
「哦?——听说最近成为滑翔翼胜地。」
「距离安心院还很远吗?」
「再走一段路,过了下坡路就到宇佐郡。然后翻过一个山坡,就是安心院高原。现在是一点半,到那边——嗯,大概三点左右。」
江南手撑着腰伸伸身子,同时打了个大呵欠。
「累了?江南。」
「对不起,我是个夜猫子,早起太辛苦了。」
「睡一下,到了再叫你。」
「不好意思——」
江南放下车座,岛田便用力踩油门。
2
出现玄关入口的吉川政子与江南模糊的想像截然不同,是位穿着高尚碎花和服,举止拘谨稳重的善良女人。由于先入为主的观念,江南总以为那种为了畸恋连杀四人后下落不明的男人之妻,应该是个不易亲近的女人。
实际年龄可能在四十上下,不知是否操劳的缘故,政子的脸显得苍老而憔悴。
「我是今早打过电话的岛田,很抱歉冒昧来访。」
岛田开口时,这位园丁妻子客气地打着招呼。
「听说你是红次郎先生的朋友——。大老远来,辛苦了……」
「阿红——不,你认识中村红次郎?」
「是的,先生很照顾我。我和吉川结婚之前,在角岛蓝屋工作。青司先生住进去后,我一直在那儿。其实,那份工作也是红次郎先生介绍的……」
「原来如此。在那儿认识你丈夫的?」
「是的,我先生当时也常在蓝屋出入。」
「这栋房子是你丈夫的老家?」
「是的。我们结婚后在O市住了一阵子,后来为了顾及老家公婆的健康……」
「你们从这么远的地方去上工,真辛苦。」
「搬到这边后,我先生辞掉别处的差事,只做角岛蓝屋和别府红次郎先生两家。」
「哦,红次郎的院子也是你丈夫照料的?」
「是的。」
「事实上——我们今天突然来拜访,是为了这个——寄到我的朋友江南那儿去。」说着,岛田出示江南交给他的信。
「这是?」
「不知道是谁冒充已故青司先生的名字,写了这封信。红次郎那边也接到类似的信……」
「哦。」
「我们猜想,这件事可能和角岛事件有关,所以——想从你这儿打听一点消息作为参考。」
「这……」政子无法掩饰困惑的神色,不久抬起视线说道:「这儿说话不方便,请进。顺便为我先生拈一炷香……」
岛田和江南步入微暗的房屋。
面向二人坐着的政子背后,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佛坛。新设的牌位在幽暗中,泛着一丝凄凉。
「两位也知道,一直没有找到我先生——经过这些日子,上个月我终于死心,为他办了丧事。」说着,政子按按眼角。
「可是,你没想到他还活着的可能性……?」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和我联络。」
「可是……」
「我必须声明一点——我先生绝不是做那种可怕事情的人。外头那些传言,我完全不相信。认识我先生的人,也都这样说。」政子的语气坚决。
岛田认真地点着头,边说:「听说你丈夫在蓝屋失火的前三天到角岛去,正确的日期是什么时候?」
「九月——十七日一早出门的。」
「后来,二十日早上失火前,有没有和你连络过?」
「有。出门的那天下午有一次……」
「打电话吗?」
「是的,向我报平安。」
「当时,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和平常一样。不过——太太好像生病了。」
「和枝夫人?」
「是的。他没看到太太,便问了青司先生。先生说,太太生病躺在床上。」
「哦。」岛田轻抚鼻头,微微噘起嘴唇。
「很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觉得你丈夫对和枝夫人很有好感……」
「我先生和我都很仰慕太太。」政子的脸色有几分苍白,说道。「刚才告诉过你们,我先生绝不是外面推测的那样。说什么对太太有邪念,太离谱了。而且——」
「什么?」
「还有人说我先生贪图青司先生的财产,简直胡说八道。因为,那些财产早已经……」
「已经?你是说已经没有财产了?」
「——我不该提这些无聊的事。」
「不,别介意,我了解你的心情。」
岛田深邃的眼睛闪着光辉。
「青司已经没剩下财产……」政子于是说。
岛田沈吟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听说青司和弟弟红次郎相处得不大好,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政于的声音暖味不清。「青司先生是个怪人,所以……」
「红次郎有没有去过岛上?」
「我在那儿工作的时候还常常去,后来可以说几乎没去了。」
「你在那儿工作的时候……原来如此。」
「吉川太太——」一直默默倾听二人对话的江南插嘴道:「你认识中村千织吧?我是她大学里的朋友——所以,才会接到刚刚岛田先生给你看的信。」
「你是说小组——」政子的视线落在黑旧的榻榻米上。
「小姐小时候的面貌,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我辞工回家后,也常听我先生提起她的事。真可怜——这么年轻就发生那种事……」
「千织小姐在岛上住到什么时候?」岛田问。
「应该是上幼稚园那年,被送到外祖父家去的吧?听我先生说,小姐很少回岛上,大半是太太到O市去和她见面。太太一直很疼她……」
「青司先生呢?」岛田欠欠身子,追问着。「当父亲的青司先生对女儿怎么样?」
「这个——」政子显得有点狼狈。「我想,青司先生——恐怕不大喜欢孩子。」
3
谈了将近两个钟头,离开安心院的吉川家时已经过了五点。由于中途停下来吃晚饭,两人回到别府大约九点左右。
长时间的驾驶,使岛田也呈现疲态。偶尔与对面来车错车时,都听到他低低的咒骂声。
「到阿红家看看,没关係吧?」岛田说道。
江南嘴里虽说无妨,内心却不大乐意。自从出了安心院,便一直被强烈的虚脱感所折磨。
睡眠不足与疲劳佔了大半原因,然而无法否认地,精神方面也觉得有点泄气与无奈。
兴沖沖地跑这趟远路,却没有什么大收穫。其实,原本并没打算获得明确的解答,只希望能够问到一点未知的情报就可以了。但是……。
(如果吉川政子那儿也收到青司名义寄来的信,我是不是就会满足了呢——)
江南想着,不禁厌恶起自己来了。
三分钟热度——深知自己的个性如此。结果,自己还是不够成熟。就像小孩想要新玩具一样,自己一直在寻找新的刺激,一旦稍嫌单调,马上就厌倦……。
没多久,抵达铁轮的红次郎寓所。
夜晚静谧无声,天空是一片薄薄的云层,隐约浮现淡黄色的月影——。
岛田按了门铃。屋中传出轻微的铃响声,然而——等候片刻,不见有人应门。
「奇怪,灯是亮的。」诧异地低喃着,岛田再度揿铃,并且敲了两、三下门。「难道已经睡了?」
正想绕到后面去,岛田回头看见江南倚着门柱,筋疲力尽似的闭上了眼睛。
「——算了,下次再来。——抱歉,江南,让你跑了冤枉路。你好像累坏了,走吧!」
出了干道驶向O市。
岛田摇下车窗,带看海潮气息的夜风吹了进来。
「冷不冷,江南?」
「不,没关係……」虚脱感与厌恶自己的感觉依然存在。
「真抱歉,一大早就载着你到处跑。」
「该抱歉的是我,我似乎有点泄气……」
「别担心,你只是太累了。」岛田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左手放开方向盘,一面揉拭眼睛,一面说道:「不瞒你说,我也有落空的感觉。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今天的安心院之行是一大收穫。」
「——怎么说?」
「所谓的落空,是指吉川诚一的消息。换句话说,我们原以为吉川若是没死,多少会和妻子连络。但是,没有一点那种迹象。」
「不过,才失蹤半年就办了丧事,你不觉得其中必有文章吗?」
「说的也是。但是依我看,政子不像会说谎的女人,她的优点是诚实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