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哎呀,这玩意儿实在是憋屈得让人难受啊——诸位已经习惯了吗?」邻席的男人抱怨道。
鹿谷回应道:
「我也是今日初次参加……这个戴起来的确算不上舒服啊。」
「你的假面是『笑面』吗?」
「似乎叫作『鬨笑之面』。」
「鬨笑……啊,哄然大笑的鬨笑啊。我的这个嘛,如你所见是——」
「是『愤怒之面』吧。」
皱眉,吊眼,唇部剧烈扭曲。那男人所戴的面具刻有如此表情。
「你好。我是个写小说的,笔名是日向京助。」
「啊?你是个作家啊。我是兵库县警的——」
「刑警先生,对吧?」
「是原刑警。两年前被踢出一课之后,就派我去其他部门做閑职了,只是个远离刑事调查的警察。」
「这样啊……」
既非辞职也非停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被逐出一课的吧。这样说来,方才见他似乎稍稍拖着左脚进入餐厅,也许他曾受过重伤。
「基于这样的立场,即便是这种周末我也能有时间悠哉游哉地跑过来。要在以前,大概没戏。」
假面令其声音模糊不清,但听上去依旧圆润温和。虽然如此,那较实际似乎更加严厉的口吻,于「愤怒之面」的映衬下更具视觉效果。
「那个……日向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吧。您是东京人吗?」
「我住在埼玉,不过生长在京都。」
鹿谷以日向京助的身份回答道。
「对了,说不定原刑警先生认识邻县的冈山县警新村警部。」
「冈山的新村吗?以前我有机会见过他几次。日向先生认识他吗?」
「嗯,是的。我们有些交情。」
鹿谷门实以自身的情况回答道。
这是将近六年前的事情。建于冈山县山中的水车馆——汇聚着名幻想画家藤沼一成画作的馆内,发生了那桩凄惨的杀人事件。自从鹿谷主动帮忙将那起事件解决之后,便与县警搜查一课的新村警部有了交情。
「不过,『原刑警先生』这种称呼让人不舒服。让我想想看啊……能叫我『老山警官』吗?在警局里,他们都这么叫我。」
「『老山警官』啊……」
不知是谁,泄露出一声轻笑。鹿谷不禁微微一愣。
说到身为原一课刑警的老山警官嘛——他的同僚之中还有阿长警官吧。鹿谷不知不觉地胡思乱想起来。
晚六点二十分。
这位原刑警先生与另外一人,即称作教授的受邀客安全抵达宅邸。因较预定时间迟了三十分钟,故而会面品茗会这才刚开始,地点位于主楼的餐厅之内。
宽敞房间的中央盘踞着硕大的椭圆形餐桌,含鹿谷在内的六名受邀客围桌而坐。此时,尚未见到邀请人影山逸史的身影。
这是多么怪异的情景啊——重新环视房间的鹿谷如此想到。
如此这般在此集合的人员全戴着怪异的假面,而那些假面本为影山透一的「异想天开之作」。除去方才一同行动的魔术师以外,所有人都为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连如今隐藏于假面之后的他们的脸是副怎样的表情都无从知晓。并且,体格大致相似的六人更换上了全然一致的服饰,穿着的袜子也好拖鞋也罢,一模一样。头戴假面令说话声音如出一辙般含混不清,难以区别。
真是怪异的假面……不,是奇面——真是怪异的奇面聚会啊。
可以如此作称吧。
这与普通的假面舞会大不相同,与万圣节那种化装舞会也大相径庭。那些多少都含有「消遣」之心,但此聚会却鲜有此意。某种不可思议的仪式般的气氛自然而然地浓郁起来。
鹿谷环视室内。
看来,这里的座次是按照分配的客房顺序来安排的。
鹿谷的右席是方才交谈过的那位戴「愤怒之面」的原刑警。左席的客人所戴假面刻有深深苦恼般皱着眉头、唇部扭曲成へ字模样的表情。这就是「懊恼之面」吧。其邻之客所戴假面刻有快要哭出来的神色,显而易见,那就是「悲叹之面」。
「懊恼之面」应该就是自札幌而来的基督徒建筑师吧:「悲叹」那位八成就是自称为「降矢木算哲转世」的怪人教授……无奈只有假面为可供直观辨别之物,因此儘可能掌握这六枚假面才是要领。如若现在不将假面儘可能符号化、果断理解且差别化,只会徒令头脑混乱罢了。
「悲叹之面」的左席是戴「惊骇之面」的魔术师,再向左的是……那是「欢愉之面」,是那位在东京经营着可疑公司的男人吧。
「愤怒」「懊恼」「悲叹」「惊骇」,接下来是「欢愉」——鹿谷边再度确认那五枚假面的名称与神情,边抚摸着掩盖了自己面庞的「鬨笑之面」的下颚。
兼职女僕新月瞳子询问着客人们喜好的同时,轮流为其杯内添加咖啡或是红茶。因头戴假面难以直接入口,所以吸管同茶匙被一併放于茶托之上。有人刚说想要烟灰缸,那女僕便慌忙跑出餐厅,赶往走廊方向——这样一名女子的容颜,隐藏于白色的「小面」假面之后。
接下来——鹿谷在心中喃喃念道。
真是怪异的奇面聚会。室外依旧是不合时宜的暴风雪,再加上这幢宅邸、这幢由中村青司……
加之某种坏念头,令鹿谷天生的好奇心不由分说地膨胀起来。
接下来,那位主人到底要亲口告诉我怎样的故事呢……
时值六点半,在面戴「若男」假面的鬼丸陪同下,邀请人步入餐厅。他与六名受邀客穿有同样的衣裤与睡袍,脚踩同样的拖鞋。「主人的假面」,即「祈愿之面」在「愤怒之面」与「欢愉之面」间的空席中坐了下来。而后他说:
「欢迎诸位的到来。」
头覆光泽全无的银色假面的他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
「感谢各位于这令人扫兴的坏天气之中远道而来。由于有两名初次参加的客人,因此请允许我先做自我介绍。我是本次聚会的主办人影山逸史。请多指教。」
2
「今夜已是第三次在这幢宅邸内召开聚会。第一次是前年七月,那时仅有四名客人应邀前来。去年九月的第二次聚会也仅有四人参加。『欢愉』『惊骇』『悲叹』『懊恼』『鬨笑』,以及『愤怒』——这六种假面与配楼的六间客房,此次才全部派上用场,这令我感慨颇深……」
奇麵馆主手指交叉、双手置于餐桌边缘说道。假面令其声低沉,但语气镇定、发音清晰。
「最初还是先好好做一番自我介绍吧。并非初次参加的诸位儘管置若罔闻就好。我——」
「祈愿之面」的主人看向左侧并排而坐的「愤怒之面」与「鬨笑之面」。
「我的名字是影山逸史,生于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与诸位几乎为同年同月同日生,现满四十三岁。
「九年前,我继承了亡父遗志,从事若干公司的经营。现居文京区白山一带。影山家本为鎌仓名门,如今那里依旧留有旧邸。今日聚会所用宅邸作为别墅之用,每年仅到此数次而已。现在,这里于我而言,恐怕称其为『别出心裁的场所』之一也不为过。」
鹿谷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原来是位于主人右席的「欢愉之面」点了一支烟。那是配有塑料长滤嘴的烟草。原来如此。如此一来,即便戴有这种全头假面,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吸烟啊。
「继承父业出乎意料地顺利。与其说是因为我的才智,还不如说是运气,以及各公司的优秀人才鼎力相助的成果。拜其所赐,我到了这个年龄就可以横下心来退居二线、安閑度日了。实际上,从前我就是个非常不擅长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种种活动的人。因此,现在这个状况反而非常值得庆幸了。」
主人中断话语,轻轻缓了一口气。
「但是,与此完全相反的是自数年前起,绝非令人欣喜——说实话就是,不幸的事在我身旁接二连三地发生。具体说来,先是五年前内人先我一步离开人世,年仅三十六岁就……身患急病,连设法救治的时间都没有。
「此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又轮到了孩子们遭遇不幸。长男与长女乘坐的车子发生了重大事故,二人同时丧命……」
主人再度中断了话语。这一次,他重重地喘了口气。
「若说不幸,追溯起来我是个连手足羁绊都没有的人。母亲早亡,我的两个兄弟姐妹之中一人夭亡,另一人在学生时代突然出国,从此杳无音信。因此,父亲非常呵护我……
「还是回到正题吧。由于此上种种,现如今我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但是,这也许是我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不断祈愿『孤独』的结果吧……我常常认为或许这就是『果报』。」
果报?假面之后的鹿谷皱了皱眉。
这位馆主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初次参加聚会的二位——是小说家老师与警察先生,对吧。」邀请人转向鹿谷他们说道,「为什么非要在此戴上假面不可呢?想必二位一定觉得可疑,对吗?」
鹿谷与邻席的原刑警相对而视——不,是「隔着假面对视」后,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像是回应他们一般,主人静静地闭上了那隐藏于「祈愿之面」后面的双眼。
「说起来,那是因为我从很久以前起,就非常害怕人类表情的缘故。」主人闭着双目说道,「被称作人类表情、映射出人类内心各种真实情感及想法的东西……真可怕。不如说那于我而言,甚至是个时时令我难以忍耐的惶恐之物。像现在这种面对面的情况尤甚——知道吗?」
知道吗——主人重複一遍之后,睁开双眼。
「我自知这种『表情恐惧症』是自己最大的弱点,花了很长的时间想办法努力克服。凭此努力,好不容易才与妻儿过上了家庭生活。工作上的人脉关係也是如此。我常常忍受并不断努力抑制着恐惧。但是——
「五年前,内人亡故。那时到底还是令我感到了忍耐的极限。虽然不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但是自己却再也不能平心静气地继续面对他人的神色与表情了……啊呀,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改日再说好了。」
在座诸位无一人开口。
「欢愉之面」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懊恼之面」好似遮掩般以双手挡住双目。「悲叹之面」自刚才起屡次三番地以手掌摸摸蹭蹭头部左侧。而「惊骇之面」则将右手放在桌上把玩硬币。
位于鹿谷右席的「愤怒之面」轻轻地吸着鼻涕。鹿谷向杯子徐徐伸过手去,插入吸管后喝了一口瞳子斟上的红茶。红茶经过适当的冷却,以吸管喝也不觉不便。
「好了,现在起才是正题。」主人继续以镇定的语气说道,「通过私生活遭遇的种种不幸,我就算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影山家代代相传的某则家训。」
家训——假面之后,鹿谷再度皱眉。
又冒出了一个相当陈腐的辞彙啊。
「即——」主人说道,「『另一个自己』现身之时即为带来幸福之日。与其说这是家训,不如说是代代相传的传说……」
——简单说来嘛,就是那个人正在找寻「另一个自己」啦。
鹿谷的耳畔迴响起方才忍田天空所说的话来。
「另一个自己」……
「昔日,我从祖父及父亲那里听来了这样一则传说。」
主人依旧语气镇定。他再度静静闭上了假面后的双目。
「『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你一定会遇到另一个自己。你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与另一个自己邂逅,既是无上的吉兆,也可为你带来幸福。』」
3
当然,鹿谷感到万分为难。
无论是谁听了方才那些话,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二重身」的名词与概念吧。Doppelganger——两人同行,自我幻视——即「另一个自己」。
可这以德国为源头、自古在欧洲诸国流传的二重身现象,不是与亲身体验自身死亡相关的无上凶兆吗?那是种畏惧目睹二重身的人不久就会死去的不祥现象。
在日本,类似的现象在江户时代以「影之病」「影之患」等名被认知。既称之为「病」或「患」,果真还是与死相连的「凶兆」啊。
然而,听主人所说这一席话,对影山家而言,同为「遭遇另一个自己」,却完全成为相反的理解,赋予其另外的意义。与「另一个自己」相遇并非凶兆,而是「无上的吉兆」。它并不会导致死亡,反而会带来幸福。
西洋的二重身传说也好,日本的二重身传说也罢——现在又出现了与那些完全相反的另外一种传说啊。如若没有为「另一个自己即为二重身」的等式所限,那么,反而可以认为这近似于现身家中、招致财富的座敷童子了吧。
「比如说我的曾祖父——家父一方、影山家的那一支——据说,他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祈愿之面」的主人说道,「小时候,我曾经听祖父讲过。在某年夏祭之夜,我的曾祖父与『另一个自己』相遇了。他在人群之中,发现了一名酷似自己的男人。不止容貌,连年龄及体形都与自己一模一样。曾祖父大吃一惊,赶忙追了过去,可是没能叫住他与他聊上一聊。然而,在此之后因病卧床不起的妻子却彻底恢複了健康,还诞下长男。这便是祭典之夜遇到『另一个自己』带来的喜事。
「祖父还把他自己的这种经历告诉了我。在鎌仓材木座附近的海岸散步时,他曾偶然发现一个即将客死他乡的旅人,于是伸出了援助之手,将其带回家中照顾。不久,那人恢複了健康。当祖父和他聊天并得知那个男人竟然与自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人时,很是震惊。这件事发生之后,那时曾困扰我祖父的慢性病竟然不可思议地、戏剧化地恢複了。故而——祖父一本正经地说过,那名旅人正是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另一个自己』。
「还有,这是家父的亲身体验。他曾经在旅欧之时遇到了『另一个自己』。他在异国的小镇上偶尔遇到同乘一辆火车的一个东方男子。虽然年纪相差若干,但他的容貌却令人难以置信地酷似自己。在此之后,当时不算顺利的经营状态也眼看着渐渐变得顺风顺水起来。
「——相传影山家更早之前也有不少类似的逸闻。这里有一点应该注意,那就是『另一个自己』并没有一定的现身方式,而是依据场合不同,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现身。」
的确如此——鹿谷思索着。
仅仅将这三种亲身体验相较来看,「另一个自己」的现身方式极其迥异。故而可以猜测到即便追溯至先代,那些传闻中「另一个自己」的现身方式肯定也各不相同。
「于是——」主人接着说道,「于是我下定决心。我将此家训——将那则传说中融进我的个人理解后,下了某个很大的决心。自从爱妻亡故后我左思右想,觉得不能一味等待『另一个自己』现身。除了等待之外,还要积极寻找他的存在。我想必须要找到他、与之相对,亲手开闢出一条吉径。所以……」
所以,才召开了这个聚会吗?
也就是说,这个怪异聚会的目的是寻找「另一个自己」啊——儘管如此……
鹿谷依旧迷惑不解。
对于奇麵馆主影山逸史而言,这里的六名客人(鹿谷自身虽是「冒牌货」)是作为「另一个自己」的候选人被选中招至此处的。但是……
想来那个与他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条件,是由他祖父的经历得出的结论吧。另外……不,与此相比果真还是那个假面更令自己在意。
根据影山逸史的曾祖父及父亲的经验来看,「另一个自己」、即二重身,是酷似自己长相之人。明明抱着这样的目的寻找对方,却为什么令在座的诸位戴上这种假面,连其相貌都不看呢?就算再怎么有特例,患上「表情恐惧症」什么的……
「是不是心存很多疑虑?」
主人向两名初次参加者问道。
「等我详尽解释后,你们就会充分理解我的想法了。之后这解释的机会有的是,希望二位姑且先对今夜聚会的宗旨有个大致的认识。」
鹿谷默默点点头,暗中观察着非初次参加者的反应。已经有过一两次参加经验的诸位脸上都是一副对此事了然于胸的神情。
「对了——」主人语气缓和下来,对其中一位客人说道,「教授,您的身体还好吗?」
「啊,这个嘛,咳,还凑合吧。」
「悲叹之面」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回答道。他仍然以手抵住左侧头部,边摩挲着边说道:
「不过,原本让我住进那种医院就是个阴谋啊。影山先生,让我告诉你吧。那个是……」
「随后听您慢慢讲述就好。」
主人对此未作理会。「悲叹之面」哼了一声,缓缓摇摇头。见此光景,鹿谷突然心生疑惑。
「社长呢?您的公司怎样了?」
这次,主人转向其右席问道。
隆起之处上方并列排有好似两弯新月般的细长双目,嘴角挂着与「鬨笑」略有差异的「笑」模样——那便是「欢愉之面」。戴此面具的客人以与「欢愉」表情相反的沉重语气回答道:
「哎呀,还不是老样子嘛。不容乐观啊。唉,去年成立的『S企划』也是,不怎么理想呀……」
「让你操心了吧。」主人点点头,说道,「稍后再听您慢慢诉苦吧。」
「好。」
话音刚落,一直候于房间一隅的鬼丸走上前来,立于桌旁。他稍稍调整着覆于面庞之上的能面位置,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