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将近晚十一时,六名受邀客于「对面之间」进行的「仪式」全部结束。之后,大家移步至配楼的沙龙室中,参加于此召开的小型宴会。馆主影山逸史戴回原本的「祈愿之面」现身会场。
按照鬼丸的吩咐,新月瞳子在此侍奉用餐。
问询各人爱好从而準备饮品。咖啡,红茶,果汁。好酒者虽有红酒招待,无奈馆主在场,客人们无法脱去假面,故而无论杯具酒盏均需另添吸管。
除了饮品之外,虽备有长宗我部所制的各类冷盘及小点心,种类却有限。客人们依旧戴着假面,所以只能做一些易入口、易食用之物。
包含馆主在内的七名男子戴有表情各异的「奇面」,围坐在沙龙室最里面的成套沙发旁,度过大抵宁静的时间。
在鬼丸也来帮忙侍奉用餐之时,诸位客人的三言两语不时传入耳中。比如——
「外面的暴风雪依旧下个不停啊。这种时节经常会下这么大的雪吗?」
「不清楚。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
「到底人在东京还是在札幌呀?我都快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了。」
「还真是冷啊。让壁炉烧得更旺点儿吧……」
以上就是戴「懊恼之面」的建筑师与馆主的对话内容了。
「要是明天还是这种天气,返程之路令人担忧啊。」
「也许会为雪所困吧。」
「如果演变成如此情势的话,那就在道路疏通前在此小住即可。弹尽粮绝之时,总不会还困在这里吧,倒是不必担心这个。」
「下周一我还要上班。」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偏偏今日是这种鬼天气,我连想都没有想到。」
「不合时节的『暴风雪山庄』吗?」
在这对话之中最后插嘴发言的恐怕是戴「鬨笑之面」的小说家。此时,他正单手执杯,身靠位于房间中央一带的粗壮立柱。那盛有红酒的水晶杯中插有吸管。他与大家保持着一定距离,看起来像是在观察着坐在沙发上的每一个人似的……
「那么,诸位,夜渐渐深了。」
此时,几近午夜零时。戴有「祈愿之面」的馆主站起身来,环视着客人们开口说道:
「我认为,今晚的时间过得非常有意义。我感谢在座的每一位。此后,我已再无所求。希望你们可以在返程前玩儿得尽兴。」
说罢,主人以眼神示意候于房间一隅的瞳子。由于事前鬼丸交代过流程,于是瞳子迅速行动起来。
她走向贴墙放置的餐具架,取出架上的大号醒酒器。那醒酒器一如玄关门环般是假面造型的半透明水晶玻璃製品,其中盛放着深褐色的液体。
托盘中早已按人数準备好赤红色利口杯。瞳子向每只利口杯中注入一定酒液。那液体散发出某种类似芳香药草般的独特味道。瞳子将杯子旁附上新的吸管后,分送至在座的七人面前。
「按照惯例,让我们在此乾杯吧。」
主人说罢,看向初次参加的小说家与原刑警。
「这是影山家自古以来喜欢饮用的秘制保健酒。据说它有祛病益寿的功效。为了祈愿莅临至此的诸位的健康,乾杯。」
「鬨笑之面」与「愤怒之面」两位客人窥向手中的酒杯,以含混之声分别应道——
「是吗?」
「这样啊。」
奇麵馆馆主右手执杯,略略举起,提议道:
「致『另一个我』——乾杯。」
众客皆应和着「乾杯」,而后将吸管插入利口杯中。
哎呀,总觉得这还真是怪异的情景呀。
瞳子边看着这七人的举动,边在心中默念道。她不由得要笑出声来。为此惊慌之时,所幸有能面掩面,令人无法察觉自己隐忍笑意的表情。
「那么——」一饮而尽后,主人将利口杯放回桌上,开口说道,「宴会至此,我该离席了。诸位也都很疲惫了吧。请你们好好休息。明日一早的安排等事宜,将由鬼丸相告……」
主人离开内室之后——
瞳子忽然留意到与餐具架并排摆放的书柜内的某物。这次,她好不容易才忍住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惊呼。
附有玻璃门的高大书柜,上面若干层摆放的并非书籍,而是录影带。略一过目便知那些都是电影录影带,而且那些录影带似乎是带有封套的正品。
太好了!这下子可就……
瞳子眼前一亮。但是,她那变化的表情再度隐藏在「小面」之下,依旧没有为在场的众人察觉出来。
2
影山逸史独自立于「对面之间」墙壁上的装饰镜前。
他将那把日本刀抽出刀鞘,双手紧握、中段持刀。镜中映出相同姿势的人影。他的脸上依旧戴有「祈愿之面」,因此连他自己都无法得知面具之下的表情。
数次展臂挥刀。
他全神贯注于所执宝刀的刀锋之上,每一挥都好似将脑内全部想法、感情驱赶掉一般——然而,即使看上去暂且烟消云散,却决计不会消减半分。在下次挥刀的空隙,它们便会不疾不徐地渐渐恢複原状。一如那无论怎么砍杀都会复活的可憎原始生物一般……
本日的……这一日的……
这一晚的聚会之上。
影山逸史扪心自问。
我与「另一个自己」已经相遇了吗?
像这样将他们招待至此,如方才那般逐一相对而谈……这样的聚会已经是第三回了——然而,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有的。有意义。
影山逸史如此自问自答。
意义肯定是存在的。毫无疑问。
「另一个自己」一定会现身的。而且,他肯定会为迷失方向的我指点出一条吉径。不,也许他即将现身、为我指点迷津吧。因此……
持续做了一会儿挥刀动作后,影山逸史走到书桌前,在扶手椅上坐下。
「哎呀呀……」
他边低声叹着气,边伸手摸入睡袍口袋之中。
不久,影山逸史自右边的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钥匙的「头部」刻有「祈」这个文字——这是「祈愿之面」的钥匙。
来到这幢宅邸、戴上这枚「主人之面」时,他定会将该假面上锁。对于他而言,贯彻落实这种「隐匿自己表情」的行为,对稳定自己的心理状态极其有用。不要说是会客之时,就算是独处时也一样。
他亲自将钥匙插入位于假面后部的锁孔、开了锁。方才的挥刀动作令他大汗淋漓,他想洗把脸。
即使开了锁,影山逸史依旧戴着假面,将钥匙放回右边的口袋中。
这次,他顺手摸进左边的口袋中,拿出另外一把钥匙来。是那把嵌有迷人宝石的「未来之面」的钥匙。影山逸史将其托于掌心稍作欣赏,而后轻轻置于桌上。
「『未来之面』……呀。」
他特意喃喃念出声来。
为已故的影山透一格外看重、有着「暗黑之面」之称的它——他记得这是方才于这「对面之间」中,戴「鬨笑之面」的小说家亲口讲述的事实。二十五年前,于此地兴建这幢宅邸时起……不对,是更加遥远的过往。自从影山透一拥有那枚假面之时起,就已经被它的特殊性所深深吸引——影山逸史也如此确信。可是——
「未来之面」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知道它是丢了还是转让给了他人。
只留下『未来之面』附属的这枚钥匙而已……
自己对小说家这样说过。然而,说出这些话的同时,自己也在那个时候突然自心中冒出一个小小的疑团来。那是……
「那是……唉,不行。」
影山逸史缓缓摇摇头,自扶手椅上站起身来。
「思前想后也是无济于事……呀。」
他并非没有办法解开疑团。只是……
总之,还是先洗把脸吧。反正,今夜也没指望能睡个好觉。
他穿过「对面之间」最里面的门,一直走到短廊上。除了被称作「奇面之间」的寝室外,这间「内室」也配备了专用的盥洗室、洗手间与浴室。
进入盥洗室后,他才摘掉了「祈愿之面」。透过盥洗台的镜子,他看到了曝露在外的自己的面孔。
经过四十三年零七个月的时光,始终成为自身一部分的这张面孔如此冷淡、如此空虚……就连这样的辞彙也不足以形容的那张真正的面具脸,就在眼前。
他没有用热水,以冷水洗脸后又戴上「祈愿之面」,如方才摘掉面具前那般再度锁上了它。
3
穿过位于配楼入口处的小厅,向建筑物深处走去时,有一处专门为客人準备的盥洗室及浴室。鹿谷门实在那里洗漱完毕后,独自回到客房。
「也请随意使用浴室。」
虽然鬼丸如此劝说,但今晚鹿谷却怎么都提不起兴趣泡澡或是淋浴。在盥洗室偶遇的魔术师忍田也说要到翌日一早再泡澡。
「最后那杯保健酒是每回必喝的,度数似乎还不低呢。」
魔术师夸张地耸耸肩,用手拍拍泛红的双颊。
「实际上啊,我可是闻酒即倒的人。可就因为是名酒吧经营者,常常被人误会成千杯不醉的……」
返回客房时,鹿谷在走廊中与走向盥洗室的「欢愉之面」擦肩而过。可是,此时对方已经脱去面具,所以鹿谷并未立刻意识到对方是谁。毕竟那是他初次见到那名男子的相貌。
「晚安。」
对方依旧向脱去假面的鹿谷打了招呼。
「您是小说家老师、日向京助先生吧。一看您那急匆匆的走路方式就知道是您了。」
「是吗。」
还真是用心观察了呢。鹿谷这样想着,不服输地回道:
「您是社长先生吗?是……创马先生吧?」
「啊呀,答得漂亮。能认出我来吗?」
「嗯,是的。您的体形较其他客人……」
「身负诸多压力,所以我最近有点儿变胖了。」
「因压力而发福吗?」
「因食欲不振而消瘦,一不留神吃多了发福。这两种情况我似乎都遇到过啊。」
「是吗……」
此后,回到寝室时已过午夜零时。
将丢在床上的「鬨笑之面」重新放回床头柜上后,鹿谷自衣橱中拿出睡衣换好。这是素茶色的睡衣。想必其他各间客房内準备的睡衣也是与此一模一样的。
鹿谷依旧在睡衣外罩上睡袍,而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不知道是方才饮了酒,还是最后那杯保健酒的缘故,鹿谷觉得自己浑身莫名发烫,神思倦怠。脑子好像混混沌沌的,甚至还打起了哈欠。
那只特製的烟盒还在睡袍口袋中。鹿谷将其摸出后,叼上烟盒内的「今日一支烟」,用烟盒内附的打火机点燃了烟后,美美地吞云吐雾起来。不知不觉间……
角岛的十角馆。
冈山的水车馆。
丹后半岛的迷宫馆。
鎌仓的钟錶馆。
而后,是黑猫馆。
迄今为止,与鹿谷相关的诸多「中村青司之馆」,以及在那些馆内发生的种种事件,逐一浮现脑海、聚集一处,化作某种混沌的黑色堆块。
十角馆。水车馆。迷宫馆。钟錶馆。黑猫馆。而后嘛……是了,现如今仍盘踞于九州熊本深山之中的暗黑馆依旧……
对于中村青司参与建造的这些建筑,鹿谷曾经以「被死神缠住了」这句话作评。因为无论哪个馆,定会发生不同寻常的杀人事件——这一客观事实虽佔了多半理由,但并非唯一理由。
因为是「青司之馆」,所以才发生杀人事件——与基于这一经验得出的理解有所不同。
比如说,鹿谷于馆内亲眼得见事发现场的若干案例。水车馆事件也好、迷宫馆事件也罢,以及发生在钟錶馆的那些命案(此时,他并未身处作为连续杀人事件主要舞台的旧馆内)——记忆渐渐清晰,他觉得无论是哪个馆,自己都为事件发生前的某种危险「预感」所困。
那是什么呢?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那是充斥于那个「力场」内的气氛,也可称之为包含建筑在内的、拥有某种方向性的「气息」。就是说,自己曾凭直觉感到过它的存在。
这样看来——
今夜的它又是什么呢?
在中村青司的奇麵馆这处特别的「力场」——这样奇特的情况,祈愿「另一个自己」现身、患有「表情恐惧症」的馆主与遵从其意愿、戴有怪异假面的受邀客们……如今,自己又能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感受到怎样的「气息」呢?
难以遏制的某种坏念头。但那仅仅是「念头」而已,并非「预感」。即——
这里既然是「青司之馆」,或许又会上演某种血腥惨剧……这样的念头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然而,即便今夜如往昔一般为「预感」所困,那也不足为奇。虽然算不得什么好理由,但关键是「气息」的本质并不相同。
也许今晚可以平安无事地过去,顺利迎来天明吧。暴风雪能否平息尚未可知,但这场怪异的聚会迟早可以平安无事地结束,而后……
鹿谷掐灭了「今日一支烟」后,脱去拖鞋,在床上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