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以容许这种不合理的事情发生!」
我将双手往长桌上一拍,用丹田出力大喊道。
这里是面朝国道的大楼──其中的四楼会议室。
这间宽阔的会议室平常很少拿来使用。而现在,一个个菁英分子聚集于此。
分部长及副分部长、还有课长级的主管们……在我们公司里,他们每一个的位阶都远远高于我。
『晴海生活』股份有限公司。
以开发及贩售化妆品与营养补充品为主要业务的※一部上市公司。近年也开始投入研发运动补给品等产品,除了女性客户以外,也渐渐受到男性客户的青睐。(译注:日本东京证券交易所中上市门槛最高的类别。)
从我大学毕业进入公司以来,就一直在『晴海生活』的地方分部工作。
在这段时间里,我并没有拿出什么让人惊艳的巨大成果,话虽如此,也没有出过大问题,一直以来都平凡地完成了交付到我手上的任务,我对此引以为傲──这样的我,现在第一次与公司产生了冲突。
我站出来对抗那些菁英分子,正面与他们针锋相对。
「就算是约聘员工又怎么样!小松不仅是在这间公司工作的员工,也是我的同事,更是我重要的后辈!即便是上司──也不应该抢走她提出的优秀企划!」
「啧。织原……妳这家伙,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惠比岛课长圆滚滚的脸扭曲起来,一脸嫌弃地瞪着我看。他今年就要满40岁了,是个体态丰腴的中年男子。
就职位来说,惠比岛课长是我的直属上司……不过老实说,我不太喜欢他。
他是那种每次提到我们的世代,就会用『※宽鬆世代就是这样』予以嘲讽的类型。(译注:指西元1987至2004年左右出生的日本人。这个世代的人在就学时期接受2002年开始推行的『宽鬆教育』,即将以往的授课时间与内容缩减的教育办法。)
「我跟妳说,总公司也相当看好这份企划!它势必会成为动员全公司投入的大型专案!只要成功了,我们分部的评价也会一口气提升!这么重要的企划……怎么能写上一个※短大毕业的约聘员工的名字呢!」(译注:短期大学,在日本是2年制或3年制的大学。以进入职场后能够直接运用的技能作为教育重点。)
这件事的起因,来自于公司内部举行的企划比赛。
过程相当複杂,发生了一场无法一言蔽之的纷乱内部抗争,不过如果要简单说明就是──
上司打算把约聘员工想出的企划据为己有。
就是这种社会上时常发生的事情。
我的后辈小松小姐所提出的企划,不知不觉间其拥有者就快要换成我的上司了。
我身为她的上司,同时也是中阶主管,自然与这场骚动扯上十足的关係──而后站到了与上头针锋相对的立场上。
「像这种事情,出社会以后根本是家常便饭!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功劳一天到晚都被上司抢走!也碰过许多不合理的事情!儘管如此,我还是拚命忍下来了。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公司的利益,然后把委屈都往肚子里吞。这又怎么样,看看现在的年轻人!你们太没有耐性了,完全不懂得忍耐!都没有一点尊重上司的心吗!?真受不了,『宽鬆世代』就是这样……」
「……身为一个社会人士,我很敬佩惠比岛课长一直以来累积的实际功绩与成果。不过,无论课长以前吃过多少苦、忍受过多少不合理的遭遇……我觉得都不应该强迫年轻一代的人一起接受!」
「……!」
「时代正在改变,惠比岛课长。你以『宽鬆世代』称呼、瞧不起的那些年轻人──现在也已经要步入30岁了!」
……我原本是想讲出帅气一点的台词,不过总觉得,这句话好像也伤到我自己了。
一直以来被人看作『宽鬆世代』瞧不起的我,现在已经成为年近30的中阶主管了……
「妳这家伙……应该做好觉悟了吧?」
惠比岛课长皱起眉头,语带威胁地说道。
接着,坐在我旁边的小松小姐伸手拉住了我的套装衣角。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现在依然流着泪。
「织原组长……算、算了啦……我的企划会怎样都没关係……织原组长能为我抗争到这个地步,已经很足够了……」
「这样是不行的,小松小姐。因为那份企划对妳来说,是很重要的企划对吧?」
「是、是这样没错……」
「小松小姐,妳之前不是说过吗?『使用我们公司的产品,教原本不太外出的奶奶化妆以后,她变得比以前更有精神也更常出门了』、『希望全世界的老奶奶们,都可以透过化妆跟孙子女相处得更融洽』。小松小姐投注了这么多心力的企划,就算被人拿走也没关係吗?」
「……可是,再这样下去,织原组长也会被我拖累的……!」
「不要紧,妳不用担心我。我平时领的薪水之所以比妳高,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
「织原组长……!」
小松小姐的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给她一条手帕,接着抬起头来看向整间会议室。
与这间分部里身居高位的人──正面对峙。
「各位!我并不是只为了正义感或人情才站出来战斗。正是因为优先考量到公司及这间分部的利益──才更需要让小松待在这个企划的核心里!」
我的声音就快要走调,双脚还不停发着抖。无数瞪向我的视线──那些在社会上打滚的经验远远凌驾于我,身经百战的勇者们的视线,就快要压垮我了。
可是──我不会输。我不能输。
「『以家人间的牵绊为概念,适合高龄族群的化妆品』……这个企划的发想,是来自小松对自己祖母的关怀心意。如果将她排除在外,这个企划是不会成功的。」
我要战斗。我决定要战斗。
为了守护年纪比我小的后辈。
为了避免成为那种,把上个世代的恶习强加在年轻人身上的差劲大人。
「当然,我不否认小松还很年轻、不成熟,作为社会人的经验相当不足。所以我们的团队会全力支援她。因此,拜託各位,请把企划还给她。这主要也是为了我们公司的利益着想!」
我这番话说得像在呼吁,又或是祈求,语毕,我对他们深深地低头。一旁的小松小姐也站了起来,匆忙低下头。
「开、开什么玩笑!妳这是诡辩,诡辩!妳们给我做好準备!两个人都要接受应有的处分──」
「──呵、呵、呵。也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吧。」
「喀哒」一声传来。
会议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是个身穿褴褛工作服、满头白髮的老伯伯。他的嘴边蓄着纯白鬍须,脸上扬起柔和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就像在晒太阳的猫咪一样,这位老先生浑身充满The慈祥老爷爷的气质。
「源、源伯!?」
我不禁失声叫道。
我之前就跟这位突然出现的大楼打扫伯伯──源伯很熟了。
那是我还在念大学、找工作的情况开始渐入佳境时的事。
当时我正要去参加这间公司的最终面试,途中在路边遇见了扭到脚的源伯。我连忙陪着他一起去医院,最终面试也因此迟到了很久。发生这种状况,就算吃上闭门羹也不奇怪,不过彷彿受到什么神奇的力量影响,最后公司特别让我进行了面试。
进入公司以后,我得知源伯在这附近担任清洁工,从那之后,我们有时碰到面就会聊上几句。跟源伯聊天时,我总会想起自己已经过世的爷爷,所以一直很喜欢与他閑聊的时光──
「源伯,你怎么会在这里……?」
「呵、呵、呵。嗨,好久不见了,小织原。」
「你这家伙是谁?」
惠比岛课长神情愤怒地瞪向源伯,快步走向他。接着抓住源伯的手臂,打算将他赶出会议室。
「这里可不是清洁工该进来的地方。快给我滚出──」
「你、你你、你这蠢货!惠比岛!」
突然发出又大又尖锐的声音怒吼的,是身为分部长的种川部长。
他是这间分部里最了不起的人──现在却变得面色苍白,用一种彷彿看到鬼或妖怪的目光盯着源伯看。
「你、你知道……那位先生是谁吗!?他可是我们公司的前任总裁暨现任董事长──晴海玄三郎先生啊!」
「……啊?欸……?这、这个、髒兮兮的老头是……」
「呵、呵、呵。我是个髒兮兮的老头,真不好意思啊。」
「咿、咿──!」
源伯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盯向惠比岛课长的目光却相当锐利。课长面色害怕地向后退,然后跌坐在地上。
接着源伯看向我,露出了熟悉的笑脸。
「呵、呵、呵。我刚刚听见你们的对话了,小织原。看来终于有机会可以报答妳当时对我的恩情了呢。」
「源伯……这怎么可能。」
我无比震惊。
不由得大喊出来。
「不会吧──我在最终面试时帮忙送去医院的老伯伯……平常担任大楼清洁工的老伯伯,竟然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
在那之后。
经过了各式各样的事情,然后这样那样这般那般──简单来说,就是藉由董事长的金手指力量,整件事情顺利解决了。
小松小姐的企划已经如她所愿,将以我们的小组为中心进行下去。公司好像也会积极考虑让她晋陞为正式员工。
哎呀。
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没想到源伯竟然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以后不能再随便叫他源伯了。不过,他倒是主动跟我说「如果妳以后愿意继续叫我源伯,我会很高兴的。呵、呵、呵」之类的……
不管怎么说。
中阶主管『织原姬』的战斗,终于告一段落了。虽然在最后的最后发生了一场大逆转,也算是顺利得到我们所盼望的结果了。
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但是,也已经到了极限──
「唉……累死了。」
下班后回家路上,太阳早已下山,我一个人走在夜路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开完会之后,除了许多善后处理外,源伯还跟我玩笑:「呵、呵、呵。小织原,如果妳有兴趣,从下期开始要不要到总公司工作看看啊?」我轻轻带过了这个话题,以及安抚大哭喊着「我要追随妳一辈子,织原组长!」的小松小姐。处理完这些事以后,时间也已经很晚了。
说到底,我这次从盂兰盆节连假放完后,就花了一个星期左右不眠不休地在处理这个问题。
虽说问题解决让我鬆了口气,但也因为绷紧的神经放鬆,疲劳感便一口气涌上来,淹没了这副年近30的肉体。
「好累,好饿,好想睡,我不行了……」
我拖着亡者般的步伐持续前进,终于抵达了自己的公寓。从包包里掏出钥匙后,便着实感到自己的精神愈发委靡。
唉……
今天也是回到没有任何人在的、一片漆黑的房间啊。
就算工作累得要死,回家时依然不会有任何人跟我说「妳回来啦」,我今天也是回到这般寂寞冷清的孤独之城──
我带着灰暗的心情将钥匙插进锁孔,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门没有锁。
不如说──仔细一看,房间里的灯也开着。
「咦?怎、怎么会……?」
「──啊。妳回来啦,织原小姐。」
我疑惑地走进玄关、关上门后,房间里传出了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那是我最近这几个月,几乎每天都会听到的声音。就算是无法直接碰面的日子,我也会用社群网路APP每天跟『他』聊天。
「桃、桃田同学!?」
走到玄关来的是──桃田薰同学。
他是我,织原姬的男朋友,也是正在就读高中的男生。
我们的年纪差了──11年又10个月。
他跟我这个社会人士不一样,正在享受暑假。
「你、你怎么了,桃田同学……?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
「还问我为什么……我们不是约好了,今天晚上要一起在织原小姐家吃饭吗?」
桃田同学语带困惑地说道。
「欸……咦、咦咦……?吃饭不是约星期三……」
「今天就是星期三啊。」
「……唔欸欸!?」
桃田同学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开口提醒,我才大吃一惊。
搞砸了。
我满脑子都是工作,结果完全记错了今天是星期几。
「……呜哇~~!抱、抱歉,对不起……我最近工作真的太累了,完全对星期几没有印象……」
「没、没关係啦,请别放在心上。我也很清楚织原小姐最近工作很忙。」
我急忙道歉,桃田同学则温柔地对我说。
「更何况……是我擅自用备用钥匙进来的,不好意思。虽然我有传讯息给妳。」
「咦……啊啊。抱、抱歉。我把手机关机后,一直忘了开……」
我在开会时把手机关机后,忙乱间就忘了要重新打开。现在开机看看,才发现桃田同学传了好几次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