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玖渚的小鬼啊」志人君自言自语似的向我说:「究竟是何许人也?那娘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嗯?」花了好些时间才察觉他是对我说话,我慢了一拍回答:「就说她不是小鬼嘛。别看她那个样子,其实已经十九岁了。」
「喔。」
正常情况下,志人君此时该出言顶撞,他却只是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地点是第七栋四楼吸烟室,我和志人君迎面而坐。我们都不吸烟,只是在此消磨时间;话虽如此,时间这玩意就算置之不理也会自行消磨,是故这种表现也不太正确。真要说起来,我们或许是为了避免被时间消磨而坚守于此。这是百分之百错误的假说,可是十分适合用来解释目前的情况,是相当不错的比喻。
我朝走廊后方瞟了一眼,焦点锁定在一长排门扉里的其中一扇,试图凝视房门的另一侧。不过毕竟相隔了一段距离,我也不像某昨小岛上的占卜师拥有千里眼,因此不可能透视房内的情况。我知道的也只有「死线之蓝」和「害恶细菌」在那里面谈论某事。
我无从揣度两人对话的内容,我对那种事一无所知。
「兔吊木垓辅吗」
我语声轻微、心情沉重地呢喃。
年纪应该是三十上下,我不知道那头白髮是后天染的或是少年白,总之差不多是这个年纪。有一种轻佻浮滑的气质,光凭这种气质就能断定他这个人绝不简单。比如某处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线,那么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属于彼岸的人。
一如红色承包人,一如蓝色学者。
「喂,你说呀,你倒是说说呀。」志人君这次略微加重语气道:「那个叫玖渚的娘们,到底是何许人也?我在问你,你告诉我嘛。」
「你认为我知道答案吗?」
「你一定知道吧?你不是她的男朋友?」志人君凑过来说:「可以跟那个兔吊木先生对等交谈的人,可以跟那个兔吊木垓辅站在同等立场说话的人,我可是头一回见到哪。咱们这里的所有人就连博士都做不到。就算他们曾经是『业集』的同事,这也未免」
「这种说法有点不对。」我出言纠正。「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辅并非对等的伙伴。以阶级来说,玖渚的地位高于他,因为那丫头是『集团』的领袖。」
「真的吗?」
「是真的。不过,就连我都还是半信半疑,不,差不多三信七疑吧?」我自嘲般地耸耸肩。「唉,真是非同小可的戏言。」
「太扯了。」志人君往沙发一靠,接着又重複第三次相同的问题。「所以她究竟是何许人也?」
「你因为我知道吗?」我也还以相同的答案。「你以为我知道这种事情吗?志人君。」
「你也不知道吗?」
我默不作声,沉默于是变成一种肯定。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认识那种玖渚。与兔吊木垓辅对峙、交谈时的玖渚友。被冠上「死线之蓝」这种不稳妥、极端危险的名号的玖渚友。与那种东西相较,初次见面的人还比较容易理解。因为在这种情况,至少还能断定对方乃是人类。
至于「死线之蓝」甚至连这件事都无法断定。
「」
截至目前为止,我究竟在看什么?
不,不对,不是这样。应该说截至目前为止,我究竟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倘若要说戏言,这无疑就是此类。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截至目前为止,待在那丫头身旁的我,到底看漏了多少东西?不对,我究竟有没有一次,或者有没有一瞬间真真正正地待在玖渚身旁过?正如那个兔吊木昔日相伴玖渚身旁一般,我究竟有没有做到?
我明白了。
我终于知道自己对兔吊木,甚至是对集团那些人所抱持的情感为何。那并非嫉妒、羡慕或憧憬一类的高级情感,而是让自己陷入自我厌恶的自卑感,是令自己烦躁不堪的绝望感,是对自己感到可悲的失望感。
愚蠢至极的无力感。
「喂,你没事吧?」
志人君的呼唤让我回过神来。猛一抬头,只见他惶惶不安地看着我。「嗯,我没事。」
我摇摇头说「完全没事。」
「真的吗?你的表情看起来超悲怆耶。」
就连这位志人君都替我担心,那想必是无与伦比的悲怆度。铁定是可用掺不忍睹来形容的表情。儘管我自己无法想像,绝对就是如此。彷彿遭人背叛的这种心境,肯定有这种水準。
「背叛啊我真是太差劲了。」
低语完,我再度摇摇头。接着以两手用力拉扯双颊,转换心情。疼痛化为清水,唤醒沉潜的意识。好,烦恼与思考暂且抛诸脑后。现在,目前就先随波逐流吧。自觉也好,不自觉也罢,我能为玖渚做的也只有这件事而已。
「志人君——你为何待在这种地方?」
「咦?什么跟什么?」志人君讶异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为何待在这种地方?」
「不想回答的话就算了。我只是随便找个话题聊聊,加上觉得你这么年轻就待在这种地方很奇怪。」
「这么年轻?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志人君沉默半晌。我亦不期待他有所响应,并未继续追问,但志人君又开口道:「我喜欢那个博士。」
「那个博士是指斜道卿壹郎博士?」
「废话!虽然被世人称为什么『堕落三昧』,可是那个人很厉害喔。我不晓得那个玖渚是何方神圣,不过你也和我一样吧?」志人君转向我。「你也是因为喜欢那娘们,才待在他的身旁的吧?」
「什么喜欢讨厌的这种才叫小鬼吧?志人君。」我缓缓地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虽然并非绝对,但是没这么简单。要是真的这么简单明了,那就帮了我一个大忙啦。」
「」
「不,或许其实更为简单吧?搞不好其实更简单。简单到无法理解。简单到明了故而複杂难明——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丫头偶然在我面前出现,我偶然在她面前出现——说不定只是时机刚好。喏,就像数位时钟。乍看下数字一个不少,可是呀,本质也仅止于此,或许其中没有任何理由。」
「我不太明白。」
「我想也是。说到不明白,志人君,我想纠正一下你的一个观点。我不是那丫头的男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常常被人误会。我们不是这种关係,只是朋友喔,是朋友。」
「咦?朋友也未免感情太好了,男女有别耶。」
「朋友这种关係没有什么感情太好的问题吧?况且友情与性别无关总而言之,虽然不晓得她的感受如何,但我不是很喜欢这种称呼。志人君,你也不喜欢被称为卿壹郎博士的男朋友吧?」
志人君双手抱胸。
「确实不太愉快。」
「这当然不愉快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凡事都要扯到男女情爱的想法不是我的风格。」我双手一摊。「老实说,我女朋友另有其人。」
「真的假的?怎样的娘们?」
「超一流千金大小姐学校的女高中生。今年高一,所以应该是十五岁吧?名叫西条玉藻,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长得挺可爱的泼辣少女。我爱她爱得无法自拔,经常结伴去吃霜淇淋,不过老是让她请客。霜淇淋给她,我只吃酥皮捲筒。唉,谁叫我爱得比较深。」
「听起来有够假。」
「因为有一半是假的。」
「哼,你果然是个大骗子。」
「而你是个大包子。」
「对对对,肚子饿的时候就像这样桿起麵皮,再一个个包上馅料听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陪你唱双簧啦!」
「不,其实我也没期待你会吐槽」
捉弄志人君是一件有趣的事。
「开什么玩笑!呸!」但志人君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佛然不悦。「反正你这种人啊,这么说来,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问过吧?之前就只有你没报上姓名。」
「咦?」我脖子一歪。就根尾先生他们的言论听来,卿壹郎博士理应对我们做过事前的调查,当然也可能因此得知我的姓名,莫非是没能查出?也许是认为玖渚友的跟班无须称谓。
啊,不,不对。无论对方是否查出我的姓名,志人君被视为「玖渚友一行的导游」,故而完全被蒙在鼓里吗?志人君刚才对博士表示了非比寻常的敬意,假若他得知自己的地位,还说得出相同的见解吗?身为骗敌前先遭矇骗的伙伴。
「」
嗯,大概说得出。况且只要博士稍加解释,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喂,干嘛?你没名没姓吗?」
「呃名字是幽灵E(*1)。」
「喔。」
原本有些期待他的回嘴,可惜志人君这次不肯吐槽。不但不肯吐槽,反应还十分不识趣。
「呃换句话说正因为有『E』,所以才叫『啊伊』?」
「正是如此,完全正确。」
「」
「伊馆郁夜(*2)亦可。」
「」
志人君大概对我万念俱灰,垂首一声叹息,「反正你这种人啊,」就自顾自地转回话题。「你这种人啊,就算知道我待在此处的理由,也是不可能理解的。这种事让你理解还得了?」
「也对,谁都不希望别人轻易解读自己的心情这么说来,我今年四月就遇见一个能够透视他人内心的占卜师,」
「咦?你又在玩吹牛皮的游戏吗?」
「要细分的话,这不是吹牛皮,而是戏言。简单说,不管是志人君还是我,内心思维在那个人面前就无所遁形。」
「是心理学高手吗?」
不愧是理科出生者的解释。「原来也有这种见解。」我点点头。「志人君觉得这种人如何?」
「什么如不如何,当然很讨厌了。」志人君脖子一歪,似乎不大明白我的问题。「至少谁都不喜欢被他人洞悉内心的想法,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问你的心情,而是问你觉得对方的心情如何?完全洞悉他人的感觉。」
「很方便很好啊,就各种方面而言。」
「方便吗或许吧。」
听见志人君出乎意料的迅速回答,我点点头。要是那位占卜师听见,大概会对我们出言反驳。
啊啊,这么说来。
那位占卜师虽然有读心术却无法解读玖渚友的心灵吗?无法解读的原因,我想是由于玖渚友的心灵太过深奥。相较于常人,玖渚的脑髓随时都在处理极其庞大的情报,无法轻易解读亦很正常。
就在此时,先前的神秘物体不,如今业已不再神秘的那台业务用女僕机器人从吸烟室旁边穿过。铁制圆柱这次没有将人类当成垃圾,朝长廊后方笔直离去。原来如此,每间研究栋内都有那种机器人吗?
「志人君,听说那个业务用女僕机器人是你做的?」
「咦?」志人君双眉一皱。「那呃是没错,谁告诉你的?」
「根尾先生。」
「——那个家伙。」志人君忿然咂嘴。「真是饶舌。」
「叫前辈那个家伙成何体统?不过真了不起,能够做出女僕机器人实在很厉害。嗯,虽然我比较喜欢传统型女僕,可是那种新颖型的也不错。」
「不许叫它女僕机器人!只有根尾先生才这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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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SpookyE,上远野浩平的小说[BOOGIEPOP]系列里的人造人,双手可以发射电磁波,对他人进行洗脑以及篡改记忆活动
*2:清凉院流水的小说[IC世纪末侦探神话]里的一名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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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人君并未特别得意或自满,反倒是一副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夸耀的摸样说:「那玩意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有零件和道具,那种东西连小学生都做得出来。」
「说的也是,这就是它与传统型女僕的差异。」
我频频点头,我还是喜欢传统型的。
「喏,志人君,我还有一个关于女僕的问题。」
「是什么?」
「我听说兔吊木从未离开过这里,是真的吗?」
「姑且不管这是哪门子关于女僕的问题」志人君愕然反问:「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嘛也是根尾先生。」
「」志人君僵在当场片刻。「妈的,那个家伙。」
「所以说,叫前辈那个家伙成何体统?」
「那个家伙就是那个家伙,男人当然就是家伙,我没有错。而且要谈前辈后辈的话,我才是根尾先生的前辈,因为我的资历比他久。根尾先生是这里最资浅的你是说真的,这又怎么了?兔吊木先生一步都不离开这里,对你来说有何不妥吗?」
「不,倒不是这样」我随口岔开话题。「不对,这里还真是怪人集中营哪。兔吊木先生不用说,就连你也称不上正常,卿壹郎博士、神足先生、根尾先生、心视老师也是。真是人才济济,英雄辈出,恆河沙数。『堕落三昧』并非只有卿壹郎博士而已吗?」
「我很正常,你别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失礼的话咦?喂,除了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之外,你连三好小姐都见过了吗?」
「咦?不,不是这样,只是听说过三好心视小姐的传闻罢了。因为她是人体解剖学和生物解体学的权威嘛,这我也知道。」
「你没骗我吧?唔,那个人的确很有名到本所来之前的地方也是,你听说过或许也不奇怪。总归一句话,我很正常。不仅是我,大家都很正常。从你这种凡人的观点看来或许很怪,不过这是你的理解能力问题。」
「喔也许是这样。很可能是这样。」
我点点头,但不确定他所说的「大家」是否包括兔吊木。关于此点,我姑且不再追问。
若是追问下去,势必得提及玖渚。届时,我就再无冷静对话的自信。
「是我的里能力问题吗」
是这样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一定是这样,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到头来,问题又兜回到我身上。还真是结构複杂,解答单纯的逻辑。宛如莫非定律(*3)。
古有云,艰深算式的答案非零即一。
「『零』啊」
此时蓦然响起门锁的喀嚓声。我转向声音来源,只见玖渚正从房间出来。她反手阖上门,接着东张西望地四下逡巡,目光与我对上之后,倏地动作一顿。
「啊!发现阿伊了!」
玖渚说完,朝我奔来。全速跑到吸烟室之后,仍不减速,反而继续加速,朝我扑来。我早已习惯玖渚的这种行为,便熟练地化解冲击力,让两人不至于受伤地迅速接住玖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