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醒来,眼中所见仍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柔软的床、洁凈的床单。房间被温暖得很舒适,天花板很远。
成排的白垩石圆柱,从中往外看去,即是令人眼睛一亮的蓝天。
从庭园里繁茂的树木间洒落的阳光,覆上了他的眼睑。
「……唔。」
他──哥布林杀手,慢慢坐起上身。
视野很轻,很宽广。他转动脖子两三次。没有头盔。
也不知道装备是什么时候被卸下的,其他装备以及衣服,也全都被脱下了。
这里是哪里?不用想也知道,多半是水之都神殿内的房间。
至少,不是那个沦为骯髒小鬼们巢穴的地下。
既然如此,应该可以当作其他队员也都已经平安地完成撤退。
「……」
他先认知到这个事实,然后微微点头。
因负伤而失去意识,这样的失态是不应该发生的。
但只要活着,就还有下次。
最后能赢就好。这不是问题。
──只是话说回来,可真做了个令人怀念的梦。
他是在十岁被捡去扶养,十五岁时告别,所以已经至少是五年前了。
虽然不觉得那个狡猾到了极点的老圃人会死,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些什么。
某天早上,老爷爷说「我要出去旅行」,接着就这么消失,之后再也不曾见到……
「……好。」
掌握住状况后,接着他慢慢伸出右手。
理应被拆散的骨头已经接上,若无其事地正常运作着。
他从拇指开始,一边检查关节一边弯曲,握紧拳头,又张开。
再对左手也进行一样的检查。
感觉不到任何痛楚或不适。
即使是靠治癒的神迹治好,仍可说极为出色。
「……唔。」
他正要接着检查肋骨,却觉得腰间不太对劲。
转头一看,是一丝不挂的裸体少女。
「呜、嗯……」
这稚气的睡脸──是女神官。
苗条、娇嫩,彷彿一折就会断的手臂。
绕在他腰间不放。
「……」
哥布林杀手叹了一口气。
一个没长什么肉,就像纤细玻璃工艺品的少女。
这样的少女竟然在当冒险者,对此他并非麻木不仁。
他小心翼翼掀开床单,检查她从颈子到肩头的部分。
一身白嫩的肌肤当中,只有这个部位特别白,但并没有伤痕。
「嗯、呜……」
她微微动了一下,睡脸十分安详。
哥布林杀手帮她把床单盖回去。
「……」
自己想必是个很不成材的徒弟吧。
告别后五年,至今仍未能杀光哥布林。
而且,还弄成这样。
自己一个人的失败,已经不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合计五人组成的队伍。哥布林杀手呻吟似的喃喃说道:
「这种情形,老师可就没教我了啊……」
「呵呵,看来您醒了呢。」
这时忽然有个魅人的嗓音对他说话。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场的呢?只见床边伫立着──一名白衣女子。
身上只披着一件可以看见肌肤的半透明薄布,有着几乎令人错以为是女神像的美貌。
「那么,不知道您感想如何?」
剑之圣女用水润的嘴唇轻声说着,同时将手撑到床上,探出上半身。
一名身上只披着一件薄布,手持天平剑权杖、司掌律法的──圣女。
「跟我,还有她,同床共枕……」
「不坏。」
她轻轻把手按到他脸颊上,他点头回答。手指碰在脸颊冰冰凉凉的。
哥布林杀手的声调一如往常,十分平淡。
「这就是处女同床的神迹……『苏生』吗。」
「哎呀,原来您知道?」
「知识上知道。」
剑之圣女噘起嘴唇,彷彿在表示真没意思,退了回去。
『苏生』──凌驾在『小愈』与『治疗』之上的治癒神迹。
为了温暖受到恶寒侵袭的古代勇者。
又或者是为了冷却亢奋的大英雄身上的热。
为了保护重伤毙命的蛮族王不受死灵侵害。
于是让侍奉神的清纯圣女与之同床──自古以来就有很多这样的传承。
而这些不只是传承,同时也是事实。
侍奉神的圣女捨身祈祷,诸神才终于肯听她的请愿。
只是话说回来,这当然并非从死亡复活。
凭人力终究无法颠覆世界的定律。
若不是受到诸神庇佑的「勇者」,不是化成灰,就是灵魂会消散……
即使用上死者术师们的睿智,一般仍认为完全的死后复活是不可能办到的。
所谓的『苏生』,是一种将流落生死边缘的人,绑在这个世界,将他拉回来的神迹。
但实际上,冒险者很少有机会能得到这种恩赐。
理由有三,都很单纯明确。
首先,由于必须在神殿之类的圣域睡眠,冒险中几乎不可能施展这种神迹。
又因为一旦发展成淫秽行为,就会失去意义,血气方刚的冒险者们很容易受到神职人员忌讳。
基于以上这些情形,请求施术之际都必须缴纳高额的捐款。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仅达黑曜等级的女神官施展不了的、神的作为。
既然如此,除了剑之圣女以外,也就不会有人对诸神请愿这项神迹。
她似乎察觉到哥布林杀手的视线,微微透出「呵呵」几声笑。
「记得捐款从酬劳里扣除,是冒险者的老规矩吧?」
「虽然我认为这种事和寻常冒险者无缘。」
「呵呵,还以为您要说什么呢。先生不就是高居第三阶的白银冒险者吗?」
「……唔。」
听她这么说,现在的哥布林杀手无从反驳。
『言行举止应该要像个银等级』,是经常有人对他说的话。
剑之圣女见他沉默不语,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嘻嘻一笑。
「只是话说回来,我已经不能算是清纯了……」
这句话说得若无其事,大主教的双眸露出笑意。
哥布林杀手初次见到她解开黑眼带而露出的眼睛。
一双带着点茫然,无法聚焦的眼睛。
以神的忠实僕人而言极为完美的造型当中,就只有这一点。
她的美貌,被人以残酷的手法破坏了。
「哥布林吗。」
「是啊。」
剑之圣女回答,显得不怎么在意地点了点头。
「已经是足足十年以前的事了吧。毕竟当时,我也是个冒险者……」
这双眼睛终于动了,朝哥布林杀手抛了个媚眼。
「我被哥布林捉住,在洞窟里──您打算问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
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她听了后不由得发出「呵呵」几声低笑。
「我像个孩子似的,一直哭着说好痛,好痛。」
她对自己那留有泛白伤痕的白嫩手臂,以及丰腴的双腿──
宛如要向他人展示似的,以纤细手指轻轻抚慰。
「可是啊。」她开口,水润有光泽的嘴唇,吐出稚气少女似的嗓音轻声说道。
「我看得见。虽然很模糊,但你那影子般的模样,我都确确实实看见了。」
女性的玉手缓缓从自身的肉体上挪开,在虚空中比划了几下。
瓷器般的手指,在空中逐渐描绘出哥布林杀手的轮廓。
「彷彿随处可见,只不过一旦移开目光,就随时会消失似的……」
「……」
「影子般的人。」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了。
他转头环顾四周,检查自己的装备。
整套盔甲、剑与盾牌,乃至于杂物袋,全都收在一起放在床边。
这些装备被血与污泥弄髒,已经是家常便饭,但铠甲已经损坏得相当严重。
出发冒险前才修缮过,看来是需要买一套新的了。
「我想修缮装备。这里有工房或武具店吗?」
剑之圣女不回答。
她以那对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凝视着她所谓「影子般的人」。
「人这种生物,女人这种生物,是很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