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听说的。
今川怀着一种莫名心酸、不明所以的苦闷,仰望天空。
天空被名为天空的苍穹给包覆着。宇宙终究是有限的,一定有尽头的,离不开那里。打破自我的壳,离开家庭,出走社会,逃出国家,打破规则,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离不开宇宙。
冬季蔚蓝无比的晴空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清澈,只是无比严苛,让今川有了这样的心情。
久远寺老人似乎很难受,气喘吁吁。榎木津虽然停止了大声喧哗,看起来却无意义地神采焕发。那种精力充沛在这种状况下,总带有一种破坏性。连他那精悍的眼神看在今川眼里,都好像要把自己给射穿一般,令人坐立难安。
等间隔排列的树木另一头出现了大门。
一片漆黑,是明慧寺。
「就是那里。」
「啊,折腾死我了。这就是不知养生的医生,运动不足啊。」
「那是因为你是老年人。喏,大骨,走吧,你带头。」
「至少叫我待古庵吧。听到小时候的绰号,总教人难为情。」
「了解。好啦,走吧,大骨汤!那奇怪的门前竟然也有警官呢!用你那张除魔鬼瓦[注]般的脸去吓跑他们吧!」
乱来。明明说会想办法,但榎木津或许根本什么都不打算做。都已经来到这种地方,却被赶回去的话,今川姑且不论,久远寺老人可能会在半途就撑不下去了吧。
一走近大门,不出所料,警官们跑了过来。注:鬼瓦为日式建筑的屋脊两端等处所装饰的瓦片,多为鬼面,作为驱邪保平安之用。
「喂!除了关係人以外,禁止进入。」
「呃,那个,该怎么说呢……」
「嗨,辛苦啦!我是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喏,让我们过去吧!』,
「啊?」
一名警官看到榎木津,诧异地偏过头。其他警官看到那名警官的反应,也依样歪着头。
「怎么了?」
「喂,他是那起『黄金骷髅事件』的……」
「哇哈哈哈,你是那个时候开车到教会接我的警察司机吧!竟然杵在这么冷的地方站卫兵,你也真没出息哪,要向我学习啊。下次要是遇到那个少一根筋的警部,我会帮你说两句好话的。等一下再告诉我你的名字!」
「是!我是石井警部的……」
「就这样!」榎木津高声说道,穿过大门后,说了一句:「这我朋友!」
警官好像没听见。
今川冷汗直淌地跟在后面。
久远寺老人得意忘形地激励警官们:「好好乾啊!」
搞不懂这是误打误撞还是意料之中。说起来,只说是一根筋警部就知道是谁的那个警部也太可怜了。要是碰到什么事都这样的话,前途实在是一片惨淡。但是榎木津在战时也都是用这种方法突破难关,立下无数功勛的。今川好几次都在内心埋怨,希望他也为跟随在后面的部下着想一下。
寺内不见人影。榎木津就像走在自家后院似的,毫不犹豫地穿过三门,在那里停住了。
「喂,大骨汤,从哪里开始才是寺院?」
的确很难看出来。眼前的景观像是山,也像寺院範围内。但也不清楚榎木津所说的寺院指的是建筑物,或者是否已经进入寺院範围的意思。
「这里是寺内。」今川这么回答。应该没错吧。
至少这里——是明慧寺的结界之内。
榎木津兴緻索然地「哦」了一声。
「怎么,已经进来了啊。那么和尚呢?人在哪儿?」
「不知道……」
还在禅堂里吗?以时间来看,应该是执行作务的时间。不过今川不知道昨天离开后有了什么发展,所以无法妄下判断。要是随便乱晃,遇到刑警,很有可能会被撵出去。不,就算碰到的是僧侣也没有什么不同吧。不管怎么样,异物应该会被排除。
「有何贵干!」如鞭打般凌厉的声音响起。
好死不死,竟然是——慈行。
黑衣的美僧叉手当胸,威风凛凛地站着。
「本寺目前除了关係人以外,应该是禁止进入的。有何贵干?今川先生,您在本寺的事情不是应该已经办妥了吗?何以再次来访?」
「这……」
今川无法理解慈行这名僧侣,他与自己根本就是不同的人种。不是内容,而是外表。今川觉得慈行与自己不是同一种类的生物。他觉得让自己吃尽了苦头的部分,慈行却完全没有。对慈行这种生物而言,人体可能根本没有多余的部分吧。而今川则像是穿着一大堆多余的外衣活着一样。
「是为了搜查。」
「搜查是警方的工作,不是古董商该涉足的领域,请回吧。」
「可是……」
今川先偷瞄了一眼久远寺老人。说起来,今川只是负责带路,没道理要在这种状况下首当其冲。然而久远寺老人似乎也正在思考该怎么说才好,所以今川接着看榎木津。
——这个人跟那个人也是同类吗?
榎木津面对慈行的方向,像个金刚力士般巍然站立。玻璃珠般的眸子映出周围的雪景,绽放出灰色的光芒,简直就像假的。
「这家伙……是谁?」
榎木津绷紧浓眉与嘴唇,盯着慈行说道。接着他忽地眼睛半眯,越来越像假人了。今川不得已回答:「这位是监院和田慈行师父。」
慈行丝毫不改叉手的姿势,滑行似的接近,停在榎木津面前。
「您又是何人?」「我是侦探。」「侦探?」慈行眯起修长的眼睛。榎木津直盯着慈行,更走近一步。高个子的榎木津望进去似的凝眸直视慈行。纤细而小个子的慈行高高扬起细眉,仰望似的反瞪回去。榎木津说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我在问,你一直以来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行佛道。」
「哼,这样吗?」
榎木津突然失去兴趣似的鬆懈下来,转开视线。慈行也像解开了咒缚似的,将视线移向一旁。
今川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别开视线。
视线的前方站着阿铃。
这是……
市松人偶依然以一双有如昏暗的无底洞穴般的漆黑瞳眸直盯着他们。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窜过。
慈行发现了阿铃。
榎木津也察觉,望向阿铃。
瞬间,三尊人偶连同舞台装置一同冻结了。
有如三者相互钳制一般。
阿铃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怎么……你……你是什么人?」榎木津断断续续地说。
「回去。」阿铃说。
然而紧接着叫喊的是慈行。「来人!来人啊!」
与其说是叫人,其实更接近惨叫。
几名僧侣从迴廊处如猛虎般冲出,由三门过来了。接着几乎同时,警官们从知客寮飞奔而出。
「有何吩咐?」
「把、把仁秀叫来!立刻!」
僧侣们机敏地回身,穿过警官离去。警官们无法掌握状况,只是远远地围观。看样子警官们还未受到统筹,指挥系统仍然混乱吗?和僧侣们机敏的动作相比,警官们看起来凌乱无章。
「怎么了?咦?这不是侦探吗?」
是菅原。
「奇怪了,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巡逻的人在干什么?真是一点都不能大意哪。嗯?啊,原来是和田先生啊……」
菅原拨开聚集的警官,来到两人面前,接着像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把他们从头打量到脚。
「哦,这的确是大事一桩哪。」
反应很悠哉,但今川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对菅原来说,榎木津和慈行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
阿铃……
阿铃不见了。
「喂,侦探,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混进来的,不过这可不行。要是像这样闹事,是妨碍搜查哟。」
「闹事的是这个人,不是我喔。要是你觉得我在骗人,四万十川先生跟大骨汤都在旁边看到了,你去问他们好了。」
「嗯?连、连你们也来了吗?真是爱膛浑水哪。不过这可不是在玩耍。喂,绑起来。」
「啥?」
「你们带着捕绳吧?绑起来。这是妨碍公务执行。」
糟糕透顶。
警官跑了过来。
此时僧侣们回来了。
警官们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僧侣们带来了一名未曾谋面的骯髒男子。
一颗秃头,身上衣衫褴褛。与其说是穿,根本是缠裹在身上。身体和脸分不出是被晒的还是弄髒的,黝黑无比,与衣服边缘也暧昧不明,看起来就像破烂衣裳长出了手脚。「褴褛」被拖到慈行面前,跪倒在雪地上。
慈行姿势不变,反而更加僵硬,厉声一喝:「仁秀!」
这团褴褛似乎正是传闻中的仁秀老人——阿铃的监护人。
今川对于慈行粗鲁地直呼年长者,而且是年龄相差悬殊老人的态度,与之前他所表现出来严守戒律的态度间感觉到巨大的落差,陷入极端的困惑。不过当眼前有人陷入激动时,大部分的人都会受到那种兴奋影响,心跳加速,或许今川也只是这样而已。
慈行俯视仁秀,声色俱厉地开口:「不是已经那么严厉地吩咐过你,不许让那个姑娘进入寺里吗?竟敢不听我的命令!你这个混账东西」
慈行与其说是斥责,更接近咒骂。
他激动的眼角微微染上一片红晕。
菅原和警官似乎也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来到今川身旁的警官手里拿着捕绳——不,维持着要套上捕绳的姿势,却因为另一边发生的事分了神,停下手来。
仁秀一个劲儿地谢罪。「和尚大人,真的对不起。阿铃就像那样,是个还不明事理的稚龄孩童,请您、请您高抬贵手,原谅小的。」
不是下跪,而是蜷伏在地上,简直就像是一团破布摊在地上。
「啰嗦!我才不想听你辩解!都交代过多少次不许搅乱寺内的秩序了……」
慈行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僧人立刻递出警策。
慈行挥起警策。
「你还是不懂吗!」
仁秀的左肩被狠狠地打中,向右倒去。
慈行毫不留情地再次举起警策。
久远寺老人推开警官,奔近仁秀。
「呃、喂!慈行师父!你对老人家做什么?这是和尚做的事吗?」
「让开,这与你无关!」
「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可是个医生。喂,警官!有绳子拿来绑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更应该先绑住这个野蛮和尚吧?这是暴力行为啊!」
久远寺老人挡住仁秀老人,瞪向警官。
「让开!」
慈行再次举起警策。今川强烈地想要上前阻止,但老实说,他吓住了。
他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昨天慈行被打了。禅师说那不是暴力制裁,今川也接受了。但是现在的慈行与昨天的哲童显然不同,他的视线里有一种施虐的恶毒。然而……
「喂。和田先生……」菅原踏出一步,「这个人不是和尚吧?你们和尚要互打是你们的自由,但这样不行。要是你打了这位医生,你就犯了伤害罪。我们可是警察,你别以为不管在什么场合,你们的歪理都能够行得通。」
慈行用一种带着轻蔑——看起来像轻蔑的视线望向壮硕的刑警。
「行使警察权力,合法拘束一般民众,与贫僧的行为又有何差异?确实,这些人就算被拘束或遭监禁,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那也是因为有妨碍公务这条法令存在吧?就与这些人有遵循法律的默契一样,这里也有这里的不成文律。若是这位仁秀向警方求救,要求保护,甚至说要控告贫僧,那么贫僧也会老实地听从,但是……喏,现在他就像这样,是甘于受打。这个人虽然不是本寺的僧侣,却在寺内与僧侣共同生活,当然也明白这些戒律,才会待在此处。绑上绳索、夺去自由,与用警策击打,给予肉体上的痛苦,形式虽然不同,却终归是同样的行为,我们已经变更行持,全面协助警方的搜查活动,那么也请警方不要插手干涉寺里的事。」
菅原张口结舌——他真的是嘴巴半开,抚摸着自己的耳后。仁秀仰望菅原,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请、请不要阻止。小的做了活该受打的恶行,被打是无所谓的。请打小的吧,小的想被打。」
仁秀轻轻推开久远寺老人,向在场所有的人谢罪。久远寺横眉竖目,额头几乎要挤出皱纹来地说:「你这是卑躬屈膝!」
慈行露出一种有如注视秽物般的不屑表情,无言地侮蔑着仁秀。然后他瞪着菅原说道:「说起来,博行师父会变成那样,全都是这个仁秀……不,是那个姑娘害的。够了,仁秀,退下吧。滚!」
仁秀几乎要在雪里压出凹洞似的低头,然后缓缓地站起来,也不拍掉沾附在身上的雪片,无精打采地离开了。今川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一股无法排遣的空虚心情。
「和田先生,你说的那个姑娘,是指那个叫阿铃的姑娘吗?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山下警部补从早上开始,就凈顾着那个和尚,已经不知道几个小时了,阿铃和这事有关吗?」
菅原不满的发言立刻就被驳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