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鸟口似乎骨折了,所幸敦子只是昏倒,约莫三十分钟便恢複了意识。益田从敦子口中听说中岛佑贤渗遭杀害,惊慌失措地跑去打电话。
京极堂既没有温柔地照顾妹妹,也没有安慰她,却也没有严厉地斥责她,只是眯起眼睛,皱起眉头,说了一句:「混账。」
敦子原本还表现得有些刚强,但一听到那句话,脸色转眼间变得惨白,顺从地对冷漠的哥哥道歉。
益田回来了。
还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啊,这到底是怎么啦?」
「别慌,益田,支援什么时候会到?」
「一样是明早,现在实在没办法。」
「附近的辖区没办法行动吗?」
「那座寺院没有电,什么都没有,所以鑒识作业只能在白天进行。就算在这种时间过去,也是白跑一趟,能够做的顶多只有增派搜查员和加强警备而已。就算是那样,来到这里也要一个小时以上,再从这里走上一个小时,天也就亮了。」
「我明白了。还有,能不能为鸟口安排急救队?虽然紧急包扎了,但他的脚似乎骨折了,没办法下山。」
「哦,急救队马上就来了,会请消防团的人送他到下面的医院。可是中禅寺先生,令妹——敦子小姐不要紧吗?」
「不用担心她。敦子。」
「是。」
「你能说话吗?」
「可以。」
敦子详细地描述明慧寺里发生的事。
「中岛佑贤——他顿悟之后前往贯首处参禅,结束出来的时候,被某人给打死了——是吗?」
「是的。托雄似乎有事要找佑贤和尚,在入口等待时,遭人殴击昏倒,醒来时发出了惨叫。」
「可是——贯首接受了参禅吗?」
「佑贤和尚说那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参禅。常信和尚也说,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去参禅。」
「这二十五年之间,一个也没有?这样啊。那么你说哲童——刚才的巨僧怎么了?」
「这……」
敦子说明哲童奇异的行动。
「那根棒子被断定为兇器了吗?」
「不知道。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托雄说兇手是哲童,还说哲童站在现场,所以……我是因为先入之见才会这么想的吗?」
「是怎样的棒子?」
「唔……对,就像绑国旗用的……」
「旗竿吗?这样。那么……对了,佑贤和尚的尸体旁边有没有掉着什么,像是络子或袈裟之类的?」
「我没有注意到。」
「哦……」京极堂诡异地沉默下来。
「这么一来,刚才让哲童离开就是个问题了。他是要逃亡吗?这下子麻烦了。可是靠他的臂力,就算三个人一起上也打不过吧,只会平白受伤罢了,是有勇无谋吧。」
益田这么说,姑且不论我的状况,我实在不认为京极堂会一起动手。
「益田,哲童不会逃亡的,他应该是回明慧寺了。」
「咦?为什么?去自首吗?」
「不是。只是回去而已。」
「可是哲童不是兇手吗?」
「兇手会救助伤员,把他们送来吗?」
「咦?可是敦子小姐,你们是被哲童袭击的吧?」
「不,也不是被袭击,我们只是吓了一跳,滑了一跤而已。虽然我没看到,但阿铃在前面,所以我们吓得停步,弄掉了手电筒,鸟口先生想要去捡,结果哲童突然从背后『撒』地大叫一声,我们吓得胆子都快破了……」
「撒?」
「敦子,那叫做『嗄』,在这种情况,是警告『喂,危险』的意思。」
「这样吗……?然后他『咿』地大叫……」
「那是『咦』吧,意思是『笨蛋,不要动』,是强烈警告时会说的话。」
「那,那个时候哲童是……」
「你们站的地方一定崎岖不平吧,所以哲童才警告你们。结果你们掉了下去,所以他救了你们。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敦子默然。
但是如果在深夜的山路里看见哲童以那副模样逼近过来,换作是我,在跌倒之前,可能会先心脏衰竭而死吧。
「可这是警方的疏失,竟然让你们两个走那么危险的山路下山,至少也该派个警官……」
「不能这样说,是满不在乎地闯进杀人犯猖獗横行的杀人现场的一般民众不对,警方没有任何过错。鸟口这个人连走单行道都会迷路,这你也不是不知道吧?」
「对不起。」
「算了,去睡吧。明天开始你给我乖乖待在这儿,只协助警方侦讯就够了,其他事都不许做,事情办完就早早回去。」
敦子再一次向哥哥低头。京极堂不悦地看着她,然后就这么站起来。
他似乎不打算对妹妹投以任何款语温言。
「益田,哲童他……不,无妨吧,好好搜查啊。」
「请问……」
别具深意的临别之语似乎更撩起了益田的不安,他战战兢兢地叫住已经把手放上纸门的京极堂。
「我问这种问题或许很奇怪,不过中禅寺先生认为——事情会就这么结束吗?」
京极堂把手放在额头上,略微踌躇了一下说:「嗯,或许桑田和尚需要万全的保护。不过就算这么说……」
接着他更加踌躇地小声说:「惟有这一点,下一个可能是任何人吗……」
然后他就这么离开房间了。
益田想要再度叫住他,却被我制止了。
「他已经不会再涉入了。」
「这样吗……」益田紧紧闭上嘴巴,沉默。
总之,我回到了房间。
稍微睡一下比较好。
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四点了。
为什么我会一直在意时间呢?
不管是三点还是四点,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是如果不知道现在几点,我就是坐立难安。知道现在比平常还早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就感到放心。不受时间追逐的解放感。是因为有时间的束缚才能够感受得到的。我是自己情愿进入牢槛的。
原来是这样啊。
棉被好冷。
天很快就亮了。
清早,为数众多的警官与鑒识人员以及数名刑警抵达了仙石楼。率领的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石井宽尔警部。
石井与我因缘不浅。说是因缘不浅,但我们认识也才短短五个月,在去年底被捲入的事件之后,我们才真正交谈过。虽然认识不久,却似乎有着某些因缘。
石井神经质地用指尖触摸着银框眼镜,走进大厅来。
鼻头有些红,因为很冷。
结果我终究没能熟睡,从浅眠中醒来后,与益田两个人待在大厅。益田好像没睡。
「啊,关口先生,你这人一定是前世作恶多端吧,老是在这种地方碰见你。木场他好吗?——那个人应该很好吧。哦,先别管这些了。喂,益田,山下到底在搞什么鬼?」
「是,小的不知。」
「警察介入后还被杀了三个人,你这是叫我在记者会上怎么说明?昨天的晚报已经用大大的标题写着『警方丑态毕出被害者增加搜查毫无进展』啦!」
「报纸上登了啊?」
「这不是废话吗?你在说些什么啊?」
石井说的理所当然,但我也完全忘记这个世上有报纸这玩意儿了。只要在这种地方待得久一些,就会失去正常的感觉。
「那,要怎么办?」
「哪有什么怎么办?把和尚全部叫下山来,把寺院清空。真是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件了。」
「因为全体都是嫌疑犯吗?」
「不是的,全体都有可能变成被害人,我昨晚从中禅寺先生那里这么听说了。才刚听完,就有一个人被杀,又有人被杀了。那个人的预言实在神准,简直就像魔法一样——真希望他再多预言一些哪。所以这是保护。」
与松宫仁如接触交涉之际,京极堂曾经打电话给石井,应该是那个时候说的,但是把预测与预言混淆在一起,的确像是石井的作风。不仅如此,看样子把京极堂当成魔法师的始作俑者就是石井。
但是只有这一次——魔法师说他的魔法失效了。
留下石井与益田,大批警官出发前往明慧寺了。那勇猛的阵势,宛如象徵了要以蛮力打破胶着现状的石井新体制。
然而新的指挥官警部本人似乎不打算进入现场。
「中禅寺怎么了?哦,我是说那个哥哥,他在吧?」
石井用手暖着还有些红的鼻子问我。我不知道,所以问女佣,她说京极堂还在房间里。他难得地在睡觉吗?我这么想而望向时钟,还不到六点。他很晚才就寝,就算睡到这时候也不奇怪。
「这样啊。喂,益田,我想稍微整理一下。到了中午,就会有大批和尚和警官下来,所以得抓紧时间才行。」
石井警部翻过坐垫,拍了两下,拂去灰尘后,重新铺好坐下。
「唔,第一个被害人是小坂了稔,六十岁。于失蹤后在奥汤本遭人以棍棒殴击致死,三天后的深夜,被弃尸在这家仙石楼的——哦,就是那棵树吗?唔,被弃尸在庭院的树上,翌日自树上滑落,被人发现……」
被丢弃在树上的小坂了稔。
「第二个被害人是大西泰全,八十八岁。发现小坂遗体翌日,大西泰全在明慧寺的理致殿接见你们,紧接着也遭到棍棒殴击致死。遗体一时之间被隐藏起来,于翌日下午,在明慧寺的东司——这是厕所吧?被倒插在厕所里。」
被插在厕所里的大西泰全。
「第三个出现在昨天,唔,被害人叫菅野博行,七十岁。在明慧寺的土牢——这种舞台装置根本是时代错乱哪,在土牢内被棍棒殴击致死。遗体旁被放置了乾燥大麻——这是一名叫菅原的辖区刑警报告的。」
乾燥大麻——被放置在一旁?这件事我没有听说。出家之后。菅野依然吸食大麻之类的东西吗?
「第四个被害人同样在昨晚遇害,中岛佑贤,五十六岁,于明慧寺大日殿前遭到殴击致死。关于这起命案,详情不明。」
敦子说哲童挥舞旗竿还是放倒旗竿,但他如果不是兇手,那就是在传达某种信息喽?
「总之就是殴击致死吧,手段也不複杂,兇器应该是棒状物吧。
杀害小坂与大西的是同一种兇器——哦,这还没有确定是吧。这要是没有古怪的事后加工,一般都可以视为冲动杀人,没有计画性。光看报告的话,感觉也不是多困难的案件。」
「没有计画性吗?」
「没有吧,你一直待在现场,难道不明白吗?间隔也不一定,怎么看都是漫无计画地杀人。不过问题出在动机哪,也不像是没有动机……」
「如果是漫无计画的杀人,可能会出于什么动机呢?」
「这很简单。例如说杀了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目击,所以把目击者也杀掉,结果又被看到,只好再杀掉——像这样连锁性行兇的情况。这种情形,犯罪本身会产生出下一桩犯罪的动机。还有,例如有个集团共享某种秘密,而将疑似会泄密者接二连三杀掉的情况。因为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背叛,所以只好靠着一时的判断,突发性地行兇。换句话说,这种情况只有先行的动机,而不知道触发犯罪的契机何时会造访。」
从外头来看,可能是这样的事件吧。
但是待在里面的人,却完全看不见如此有条不紊的构造。
益田也一样吧。
在石井赶到之前,益田相当担忧石井有可能重蹈山下的覆辙。
听说山下一开始似乎也对搜查有着井然有序的主张,然而置身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坚持好像也轻易地瓦解了。但是现阶段石井本身似乎没有那样的自觉。
「山下到底是怎么了呢?那个人喜欢卖弄道理,可是锻炼还不够吧。」
「就连千锤百鍊、不讲道理的菅原兄都被困住了呢。」
「哎,是经验不足。中禅寺先生的妹妹能够作证吗?我来和她谈谈吧。对了,那个叫鸟口的记者怎么了?」
「黎明时送到医院去了,他还能开玩笑,应该不必担心吧。」
「那就让他一边治疗,一边慢慢听他说吧。」石井很沉着。
确实,我觉得只要把僧侣们从那座寺院解放出来就不必担心了。就像石井说的,在结界的外部,这个事件只不过是毫无计画的殴击致死事件。比起深入内部去解决,或许把他们拖到外面来更好。
益田不安地问:「石井先生,这次的事态算是——大过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