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访时,京极堂正抱着头瞪着矮桌。
京极堂夫人说自从前天木场离开后他就一直这副德行。
前天朋友家守灵,夫人去帮忙打点事情,回来时恰好碰上木场正要离开,从那之后到现在还没听过丈夫开口。
「昨天他一早就出门,直到晚上才回来。可是回来了也还是这副德行。结果我能谈话的对象只有猫,差点忘记人话怎么说了呢。」
夫人说完,露出苦笑。
所以说,京极堂昨天很难得地主动出门调查了吗?
「因此昨天听您联络说今天很多客人会来,心情上彷彿得救了一般。刚刚有位似乎叫做青木——的先生打电话过来,说待会也会来。」
「青木?青木刑警吗?」
夫人说她不清楚。
如夫人所言,我这个朋友真的彻底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我好歹也算是客人,可是他连看到客人坐在旁边还一声招呼也不打,实在很过分。没办法,我只好观察起他身边的事物。
增冈律师给的资料之类的文件整齐地堆放在榻榻米上。旁边摆着《书图百鬼夜行》系列全十二册。后面则依开数大小整齐地排放了许多不明所以的汉籍或古文资料。他身边则有许多堆积如山的书籍与笔记本。京极堂这个人意外地几乎不做笔记,因此他记了些什么倒是很叫人好奇。另外,对面也可看到堆了许多杂誌。他身旁的空间被书籍所填满。书店跟书斋还没话说,现在连客厅也被佔领了。
京极堂突然转头看我。
「怎么,你在看什么,真噁心。」
我才觉得噁心,害我吓了一大跳。
「让人等半天,你好意思一开口就说这种话吗?这么专心是在想什么?」
「嗯。」
京极堂简短地应了一声,转头望着庭院。
「说到这个。」
他从由我这里看不清楚的书堆中抽出一叠杂誌放到桌上。
放在最上面的是个纸袋,是我大前天拿来的纸袋。
「我看你把这东西丢在这里,摆明是要带来给我看的,所以就读了。」
是久保的排版稿。
「啊,那个本来就是想让你看才带过来的,你读过了当然是最好。那,看完感想如何?」
「问题很大。」
他回答得很冷淡。什么意思?
「这个待会儿再说。另外里面还有封寄给你的信我也不小心看了。读到一半才发现是私信,但已经来不及了。」
「信?啊,小泉的是嘛?」
「没错,被我看过了喔。」
「嗯,没关係,反正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对你来说没关係,对我来说关係可大了。结果害我在意起你作品的刊载顺序,又把你写的那堆阴郁的私小说全部看过一遍了哪。」
京极堂指着桌上的那些杂誌。
原来是过期的《近代文艺》。
「全部?你什么时候看的?你不是很忙吗?」
「昨天晚上。信是前天看的,不过昨天接到木场的报告电话后又突然想起来。」
「因为大爷的电话而想起来?那又是为什么?」
「这不重要。话说回来,你还在烦恼顺序吗?」
老实说,我已经忘了。
这几天忙着注意事件,我连单行本出版的事都忘了。正确而言并非完全忘记,只不过被塞进脑袋的角落里,远离了我的意识。
不过也不可能老实地这么说,只好含糊地说我还没决定。
「既然如此,我就说说我思考事件的过程中顺便产生的见解好了——」
京极堂从杂誌堆底下抽出一张纸交给我。
「这是什么——?」
我看了一下。
纸片上纪录了我作品的一览表。
「有帮助就拿去当参考吧。」
京极堂装作很不以为意地说。虽然到最后都没机会找他商量,不过我这个细心的朋友还是主动替我考虑了刊载顺序。
一览表分做上下两段。
上段看来是依刊载于《近代文艺》的顺序做排列。
昭和二十五年五月三十日<嗤笑教师>
昭和二十五年九月三十日<意识型态之马>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三十日<E?B?H的肖像>
昭和二十六年四月三十日<天女转生>
昭和二十六年七月三十日<带着苍白的脸色>
昭和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舞蹈仙境>
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三十日<温泉乡的老爷>
昭和二十七年八月三十日<目眩>
「你是作者当然一看就懂吧,上段是发表于杂誌的顺序。只不过如同小泉女士于信中所言,脱稿的顺序是<带着苍白的脸色>比<天女转生>更早;若更进一步着眼于着手顺序,则<舞蹈仙境>又比<苍白>更早。关于这些事情的经过我也听你提过,她的见解并没有错,而撰写者的你自己也想必再清楚不过了。接下来——若要我表示个人意见,我认为你的作品依以下的顺序来阅读或许比较好吧。当然,这只是个参考罢了。」
下段也是我作品的一览表,不过顺序不太一样。
大正~昭和初期—幼少期<带着苍白的脸色>
昭和七年前后—少年期<温泉乡的老爷>
昭和十四年—青年期<E?B?H的肖像>
昭和十五年—学生时代<嗤笑教师>
昭和十七年—战时<意识型态之马>
昭和二十年—终战<天女转生>
昭和二十二年—战后<舞蹈仙境>
昭和二十七年—现在<目眩>
「这是——按什么顺序来排的?」
「少来了,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这是作品内的时间顺序。你的作品表面上的风格虽然很扭曲,说穿了还不就是私小说,一看几乎就能知道各篇描写的是你哪个时期的经验。<带着苍白的脸色>应该是基于你幼年时期的恐怖体验印象撰成的故事,<天女转生>则是以终战时期的焦上为舞台。大致的时代都设想得到。所以我就按照这个顺序排列了一下。」
「嗯嗯。」
正是如此。这种排法的确很通畅。如此理所当然的排法我之前却想不到。
光只是注意那些书写时期、连载顺序的问题。
「内在时间是种很主观的东西,所以算不上真正意义下的时序。所以说,我列出的顺序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总之这只是芝麻小事,觉得我太多事的话丢了即可。」
「不,怎么可能丢了。我觉得这应该是目前最理想的排法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那就好。」
京极堂以更冷淡的态度回答后,盯着我拿出来的清野名册,再次陷入沉默。
不久,夏木津与鸟口来了。
客厅被我们这群怪人团体所佔领。
「京极,省点麻烦,快快开始吧。」
夏木津不断催促。他今天心情也很好。
京极堂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说:
「那你们又是为了什么选在今天集合?说要开始是要我做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傻话,说要跟我们报告那天之后的事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我兴奋得有点脸红。想听结论,心急得不得了。
夏木津很难得地站在我这边。
「没错,你有说过。还说日期由我们自行决定,所以我就自行决定了。你八成以为我不爱听话而小关记忆力又很差,所以随口说说也没关係对吧!我可不会让你瞒混过关。」
京极堂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想过要瞒混过关。我的确这么说过。但我原本那么说就是为了支开日期,你们现在却又聚在一起。要对你们讲的另有其话哪。好吧,总之你们先向我报告再说。」
京极堂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似乎真的觉得很讨厌。
我先做了前天的报告。因为夏木津又先躺下了,变成全部由我来报告。我描述了偶遇久保、与赖子的对话、以及君枝的话等事之经过。虽然有很多对话只有夏木津才懂,不过本人并没有特别出面解说。鸟口听到御龟神的部分大笑了起来,京极堂也一起苦笑了。夏木津起身,
「不过啊,后来想想应该说御猿神比较有信服力,我已经在反省了。可是当时真的觉得乌龟比较好。」
他很认真地说。
「话说回来夏兄,那些楠本君枝的丈夫们的容貌都被你说中了,你真的看见了吗?」
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嗯,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那个茶柜上有张老照片。然后旁边还有张发黄剪报,剪报上有个戴眼镜的老头喔。」
「咦?」
「不过啊,照片太小了,看不出是秃头还是受伤,所以我就随口瞎说。哪个是哪个我也是乱猜的。剪报上有写名字,但我当然记不住所以就没说了。我想大概是那个女人自杀前变得多愁善感,才会拿照片出来缅怀一番吧。」
原来是——亲眼看到的吗?
「什么嘛,原来是诈骗!」
「才不是诈骗,她也真的在回想那三个人咧。」
「关口,不管是哪种都无妨吧。总之夏兄的策略成功了,那不就得了?」
「策略?那个御龟神是策略吗?」
我完全没发现。
「什么?关口,原来你向我报告,自己却连这点小事也看不出来?你真的是完全不能信赖的叙述者哪。听你说话的人全都会摇头叹息吧!这可是夏木津侦探难得会令人鼓掌叫好的妙招啊。」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带来了什么效果。我忍辱询问。
「你知道吗?关口,楠本君枝因为转而相信起灵媒御龟神而无心自杀了哪。当然一方面是对御筥神产生了不信任感,另一方面则是因担心女儿,顾不得原本自杀的打算。」
「啊。」
确实,那之后君枝脸色大变,立刻出门寻找赖子了。如果我们什么也没说就离开的话,难保她不会真的自杀。就算当场再怎么阻止也没用,毕竟我们也不可能一直监视她。
「对了,夏兄,你那时在赖子背后看见了什么?」
「看到痘子,还有那个怪男人。」
「久保吗——这可不妙。那,后来是否找到赖子了?」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是吗——」
京极堂又再度抱着头烦恼起来。
「痘子长在哪里?」
「这带吧。」
夏木津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身边去,用食指戳我背后指示位置。
「大概是这一带。」
那是在第七颈椎下方接近胸椎的部分。所以已经不算颈部,与其说后脖子不如说背部上方比较对。
京极堂注意地看着。
「那鸟口你呢——结果如何?」
话题突然被带到鸟口身上。夏木津把我一把推开。
「等很久了。」
鸟口因总算轮到自己而显得很有精神。
「要找出第一个信徒真的很费功夫。那本信徒名册基本上是以五十音排序,而且也有很多部分蛮随便的,因此对于找第一个信徒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我就去找经常出入箱屋的人偶业者打听啰。可是这些业者就算没信徒那么凶,也多半不是朋友是信徒,就是师傅是信徒,所以大家警戒心都很高,一点也不肯透露消息。于是我又朝别的方向去打听,这次就很成功,几乎可以肯定第一个信徒是谁了。」
「为什么说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