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血痕泛黑了。没清洗过。
所以有丛林的味道。
穿起来的感觉有点潮湿,紧紧贴附在身上,冰冰凉凉的。缝线脱落了,四处开了洞。身上的伤痕与开洞的位置恰恰相符。
木场穿上军服。没有服装比这件更适合现在的自己了。
在身上紧紧地缠上布条,披上军服上衣,缠上绑腿。
——不像刑警咧。
没错,木场是士兵,无法在既不明朗又暧昧模糊的世界里生存。与穿这件军服的那时相同。就是把这些讨论是生是死、是敌是友、是善是恶的价值观带进来,才会让问题变得繁杂起来。就是在道理上去争辩正确不正确,才会让方向失去明确性。爱思考的人就让他们去思考吧,木场有自己的解决方法。
自己很明白自己错了。木场并不是笨蛋,不至于连这点也不知道。自己不适合现在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士兵了。
因此木场是上一世纪的遗物。但是,
——这个事件。
已经变成木场的故事。
闭门思过的惩处到今天结束,木场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木场一大早就去向课长大岛打招呼,并欺骗了大岛。不,不算欺骗,只是稍微煽动了一下。大岛把警察手册交给木场,说:
「警察是公务员。你听好,我们在写了报告,拿了印章之后才能把右边的东西拿到左边去。我不是不懂你的心情,但我不懂你的想法。至少纪律要好好守,特例是不受允许的。」
木场老实地道歉,然后告诉大岛自己打算立刻投入事件——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搜查之中。
木场对大岛说——大体经过已经听青木说过。既然青木暂时无法行动,决定先与木下搭档。已经跟木下讨论过,打算立刻前往现场。
所以希望大岛能批准携带手枪。
就是为了这个才乖乖等到今天。
其实木场根本没跟青木联络过,也没跟木下碰过面,全部都是谎话。
他只听说青木受了重伤的消息。
大岛考虑了一会儿,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木场想,这应该是青木受伤带来的影响吧。现场是很危险的。而且大岛大概以为木场的惩处刚结束,总不可能立刻胡来,所以……
木场现在手里拿着手枪。这是用来杀人的装置。这个铁块在一瞬之间就能让对方的人生闭幕。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拥有如此危险的东西?
思考这个问题会变得自我厌恶起来,所以木场不打算去思考。
思考就交给爱思考的家伙负责吧。现在这把杀人工具是木场的护身符。
——这种杀人的工具,居然是护身符吗?
多少还是觉得有点讨厌。
前天下午到今天早上,木场都去监视。才刚开始监视不久烟囱就冒出烟来,那道重低音的低鸣又出现了,从那之后到现在声音都还没停过。此外没有其它动静。只不过昨天,那家伙曾经外出去买过东西,应该就是那时吧。
街上正因大选而喧闹纷纷。木场不打算去投票。因为现在——必须立刻出发了。
——该出征了。
木场修太郎站了起来。
好,该如何行动?
※
「总共发现哪些部分?」
「发现欠缺无名指与小指的右手,与欠缺食指与中指的左手,还有双脚。」
「地点在?」
「在町田发现的。」
「有箱子吗?」
「没有收进箱子里,只用绳索捆绑起来。」
「确定是久保的遗体?」
「听说现在正在跟由久保自宅採集到的指纹比对中。最近的科学办案很迅速,结果应该很快就出来了吧。而且除此之外,手套上沾着衣服纤维——经检验结果确定是我的。应该是拉扯时沾上的。」
「那切断面如何?是否有活体反应?」
「这我就没听说了。木下在这里只待了三分钟不到,没机会问个仔细。」
「是里村检验的吗?」
「我想没错。」
「你——虽然我们是来探病的,问这个问题不太应该——你现在能行动吗?」
「嘿嘿嘿,当然行。幸亏只是肋骨裂了点小缝。」
青木说完,似乎很痛地笑了。
京极堂坐在枕旁沉思。
我跟鸟口则獃獃地站在他身后。
「搜查本部一片混乱,原本累积的搜查成果全部崩坏了。当然,原本假定犯人是久保以外的搜查也没效了。久保被杀,且被害者的遗体在久保自宅发现,并且那里肯定就是杀害现场的状况下,这个案件绝不可能跟久保无关。但久保本人却成了被害者,这该怎么说呢,杀人的悖……」
「悖论(注)。」
注:悖论(parado)是一种自相矛盾的命题。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例如像阿基里斯与乌龟赛跑的故事便是一个着名的悖论。
「对,就是这个。全部得从头开始了,我也不能继续躺着……疼疼疼……」
「别勉强哪。对了,木场大爷是今天回来吧?我——还蛮在意他的行动的。」
不知是忍耐疼痛,还是觉得困扰,负伤的刑警作出两种都说不上的表情。
「是啊——只不过木下什么也没提到。」
「关口,有件事想拜託你。」
京极堂没看我,盯着枕旁的水壶说了。
「鸟口,也有你的分。还是说你已经厌烦了?」
「当然不会,我想看到事情结束。」
鸟口似乎变得比过去更坚强一点点了。
京极堂回过头,说:
「麻烦你们到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一趟。现在马上去,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美马坂?为什么?」
「那辆公司用车怎么了?」
「这个嘛,被夏木津先生开走了……」
「是吗。我知道了,等我一下。」
京极堂站起,自言自语地说:
「这笨蛋,做得太过火了。」
今天早上听到鸟口的通知,我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只不过我什么也应付不了,也不知该做什么。所以慌张也没有用,但就是冷静不下来。
最后我还是决定先打电话给京极堂,我认为总之该让他知道这件事。电话是夫人接的,她说京极堂刚出发到淀桥探望青木。我们赶紧跟着出发了。
青木的伤似乎好很多了,不过做某些姿势还是很痛。他真的被痛揍了一顿。
京极堂说要我们等一下,却去了三十分钟还没回来。
「久保是犯人,毫无疑问。只要去过那里,去过久保的住处就知道。那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不是所谓的鬼窟蛇巢,你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感受到——一直待在那间房间里的话,或许连自己都会杀死那些女孩。那里就是那样子的地方。」
青木虽然形容得十分不清不楚,不过看着他的脸就能了解一切。
那里就是那样子的地方。
因为那间房间等于是久保本身,青木窥视了久保的内在世界。
每个人在心中都有这么一片地方。
这种地方连自己都不想看。
更何况是去窥视他人的——
——等等。
那里就是<搜集者之庭>。
青木回想着当时的情况。
「我也算看过很多尸体的人。但是那张脸,只有那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幸好我不认识生前的楠本赖子,要是认识——我想我暂时都无法恢複吧。」
青木感触良多地说。他在战争中是特攻队员,但他的感性与其来历实在不怎么相称。小芥子木偶般的年轻容貌,看惯了其实也十分男性化,也就是说这两种同时具在的容貌,才是这个男人真正的样子。
「要不是我捅出搂子来的话,事件现在早就解决,而久保也不会死了。各位好不容易引导我顺利进行,真是没脸见各位。」
青木低下头,胸口似乎很痛的样子。
京极堂回来了,他似乎很急。
「好了,关口,还有鸟口。我们準备将一切结束掉吧。片刻也不能浪费了,赶快行动吧。」
「赶快行动,是要怎么行动?」
「夏木津在外面等候了。我已经跟他交代好了,你们快上车吧。」
「你叫我们上车,那你咧!」
「那是四人乘坐的,我坐不下了。而且我也还有必须确认的事,一旦办完我会立刻追上。别啰唆了,快去!」
我跟鸟口像是被人扫地出门般离开了房间。
「青木,那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啊。」
我最后的招呼怎么听都很愚蠢。
夏木津潇洒地登场了。
黑色的古典西服配上红色领巾,这男人的服装品味从来没对过。
「嗨,小关跟阿鸟,三天不见了耶!你们继续拖拖拉拉的话会被京极下诅咒喔。」
看来鸟口的绰号已经确定是阿鸟了。
我们缩进后座里。京极堂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眼前,前座还没人坐上来,冒牌达特桑就发动了。惊人的紧急发动,维持这个速度要不了几分钟肯定会被逮捕。
「夏兄,好快!太快了。」
「你说什么傻话,就是在赶时间才需要这辆车啊。放心好了,这辆不是正牌的,所以也飙不了多快。」
「京极堂什么也没对我们说明,到底为什么要那么赶?」
「他说我的竹马之交的那个大笨蛋现在正面临千钧一髮的危机,要不然原本办事悠閑的我才不会这么赶。用不着担心警察!我们正为了警察而赶路。我现在,是个为了笨蛋朋友而宾士的笨蛋车手!」
夏木津过弯时也毫不减速。鸟口用力地撞到我身上来。
「为什么我的朋友全都这么不正常啊!夏兄,木场大爷是怎么了?」
「京极说,那个笨蛋今天一回归岗位立刻填了携带枪械的申请单,跟警部骗到印章,拿着手枪说要去搜查后就消失得不见人影了,而且上头没对他下什么指示喔。京极刚刚问过他的上司了。」
木场带着手枪?
「所以我说啊,那个上司就是不懂木场修这条汉子!那家伙跟一颗核子弹头没什么两样,让他拿到武器可是真的危险得不得了啊。」
我看夏木津的驾驶才真的危险得不得了。不过话说回来,木场又是打算做什么?
「反正整个事件肯定会在这回落幕了,赶快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夏木津大声说了之后,又踩紧油门。
可是夏木津高速前往的方向却不是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
「喂,夏兄,你要去哪?走错路了。」
「笨蛋,我哪有可能走错路!」
「夏木津先生从来不迷路吗?」
鸟口问。他伸展着身体来忍耐高速。
「当然!」
我们到达的地方看来是小金井。
「好,就是这了。」
夏木津从车上跳下来,跨着大步消失于巷道之中。我困惑了两、三秒后也跟上去。鸟口张着大嘴留在原地。我没追上夏木津,不知道他进了哪户人家里。正当我迟疑半天时,夏木津拉着女人的手从围着黑墙的家里出来。
「走吧,女士出门準备总是很花时间,但不巧的是我正在赶时间。」
「您是、哪位、要……」
「我是侦探,一看不就知道了?」
「侦探?请问、请问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