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
当时三十岁的出正在大学医院的妇产科工作。
之所以选择妇产科这条路,出也很难说明理由。硬要说的话,就是这条路算是在医疗行业中,较为难得能孕育出【利益】的领域吧。大致就是如此。按理说医生这个工作是将【负数】给【清零】,但产科医生乾的却是「生命的诞生」这种【正数】的行当。或许自己就是被这个所吸引的吧。
虽说出都三十好几了,但还是个菜鸟。出在一名叫做王舞良子的中年女医生的指导下,一直工作着。王医生是位很厉害的女中豪杰,她曾因实习医生的加薪问题,来到院长室里抗议。一直说想要生下孩子的妻子,却被丈夫命令要强制堕胎。本想丈夫动手却被王医生给说服了。王医生可谓是这些趣闻轶事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也就是在这家大学医院里,出和二十八岁的誉相识了。
她为了进行怀孕检查而来。分娩时期,无论如何都要进行健康检查。这种事,出一个人就能应付过来。
「请将衣服脱掉。」
一瞬间,誉的表情僵住了。此时,出摆出了一副理解的样子。有时患者会提出不愿意让男性医生看到自己的裸体,并说出让女性医生代替的话。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的时候,出就果断决绝了王医生的帮助。
「女患者说不脱就不脱的话,男人这辈子就别相当妇科大夫了。」
出所言非虚,总之先苦头婆心的劝一下吧。出一直想过,将来自己开一家诊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不能让女医生取代自己。自己必须独立为女性患者就诊。所以,现在必须在这里习惯接待女性。
从那以后,出想方设法的讨好有手段的女性患者。努力让她们脱掉衣服。
之所以撒谎说女医生不在,现在正为其他患者治疗腾不开手之类的话,大抵就为了让她们死心,赶紧把衣服脱了。但这样子做很消耗精力。
这次也是如此,估计处理完这个麻烦后就会因此抑郁了,不过这样想多半是杞人忧天了吧。见誉开始脱掉了衣服,出喘了口热气,但很快便将这口热气咽了回去。
誉的全身都是重伤。像被打伤一样的斑痕,还有那被皮鞭抽打过的裂痕……这些肿胀的伤痕都扩散到了腹部。
正当出想问及这些伤痕出现的缘故时,便急忙闭上了嘴。不该过多干涉私人问题。就在出装出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準备诊断病情时,誉这边竟开始说明缘由了。
「楼梯上踩空摔下来的。」
誉说着,发出了不自然的谄笑。
出好歹也是一名医生,是否从楼梯上跌落而形成的伤他一目了然。
这显而易见就是暴力手段而造成的伤痕。
出从对话的流向中打探出了誉的家庭结构。誉回答说自己只和丈夫两人一起生活。
难不成是丈夫对其家暴……
说白了这就是嘛!不过当时这种话并没有说出来。
而且被害人偏偏还是个孕妇!
不,现在就片面的给出结论还为时尚早。说不定是被家庭以外的暴汉给袭击了呢。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出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来。
可是说什么本人从楼梯上掉下来这样的话,真是很难令人信服。出虽说有所质疑,但还是严肃的进行了诊察。
妊娠已经二十四周了。胎儿也已然刻上了健康的心声。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这段期间誉必须两周一次的前来进行妊娠诊断。而下次的健康诊断还是由出负责。
此时的他又像上次一样吸了口气。誉身体上的伤痕又增加了。
这就意味着一个问题。她在定期遭受暴力虐待。那么唯一的家人丈夫是犯人的可能性就极高了。
此时出久久不能平静,他不清楚自己该说些什么。然而在健康诊断的过程中,多余的话又不能多说。
健康诊断结束了,誉从诊察室走出去后,出在这段时间里想都没想,便紧跟其后追了出去。
在走廊里叫住了她。
「如果有什么困难的事话,就请和我谈一谈吧。」出总算把话说出来了。
誉慢慢地走了回来。健康诊断过程中的那种伪笑消失了,毫无表情的站在了那里。出被吓了一跳。
虽说出第一次看到誉这种表情,但这很有可能就是她本来的面貌。
「请不用担心,我没有任何困难。」
说完誉便转身离开了。剩下出一人呆然而立。
这个女人不会再回来了吧。出不知何故的又思考了起来。
所以当誉在第三次複诊中出现时,着实把出惊到了。
其实被震惊的原因还有一个。至今为止, 誉身上的伤痕能用衣服遮盖的部位全都解决好了。可是昔日的脸孔上又增加了大块瘀青。
出什么话也没又说。誉也没说些什么,一直低着头。二人面面相觑。
不久誉小声地说出了一句话。
「我是被丈夫殴打的。」
果不其然是遭受了家暴!
随后誉便像决了堤的水一样,开始把话都说了出来。
***
誉的出生地位于某地方城市附近的小镇工厂里。自宅与工厂毗邻,父亲与不足十人的的员工们一同生产螺丝钉。
平日与周六的营业时间里,工厂内从不间断的机械在不断地发出噪音。就连在自宅内也能听到这烦人的声音。誉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没有在意过这些噪音。
然而誉在小学一年级的听力检查中却出现了困难,并被诊断为轻微耳背。同班同学们如果说『好难啊』这样的话,由于不晓得是谁说出来的,誉只好回答说『完全不难』。这样的痛苦只有她自己一人清楚。但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誉却被众人称之为【阿婆】。从那以后,故意小声说『啊,抱歉,没听到哟。』这样的游戏在班级里流行了起来。这或许只是一种没有恶意的戏弄,但对于誉而言却是一种屈辱。
听力检查的结果不好是个不争的事实。
工厂的噪音就是病因吧。思考再三后,誉恳求父母关掉机器。但是父母却用『工作要继续干下去』『被诊断为耳背不过都是些藉口』之类的话当做藉口。誉也因为如此大事不被重视而嚎啕大哭。父母的想法是不会发生改变的。不仅如此,父亲还说「你的声音才是一种噪音!」这样的话无疑对誉的内心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从那以后,誉便对工厂产生了极大的厌恶之情。誉想着,长大成人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家。从那以后,耳背的诊断并没有发生改变,而这种想法也没有发生变化。
一九七二年。
在誉大三那年的暑假,一名叫做万场黑太郎的大四青年,来到工厂打短工。
午休的时候,那些中年员工们在烟雾的笼罩中聊着下流的话题。只有一个人独自离开,阅读着从图书馆的书。而黑太郎这个举止给誉留下了印象。
那天午休,黑太郎阅读的是当时最畅销的恋爱小说家m的作品。誉也是m的粉丝,也是便上前搭上了话。
「万场先生,您也喜欢m的小说啊。我和你一样,也很喜欢哟。」
黑太郎从书上抬起头来,用鬆散的目光看着誉,并张开了嘴。从那张嘴里有气无力的说出了一句话。
「我喜欢m的作品。」
然后却又直言道:
「我喜欢m的作品?怎么可能!谁会喜欢这种没有内涵,且又肤浅,只知道写一堆套路的三流小说家的作品?这样没水準的话请不要再说了!」
誉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于是连忙致歉。
「不,不好意思。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誉慌慌忙忙地就要离开。但是没过多久便发火了。只是问一下是否喜欢这个作者而已,为什么还要说出那种话来?再者说了,既然你讨厌这个作者,又为什么还要去阅读其作品?
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总之不想再和他说第二次话了。
不过工作结束后,誉在工厂前恰巧路过的时候,黑太郎上前搭上了话。
「方才真是对不起,我说了很失礼的话。刚刚脑子一热才说了那些话……请你原谅我。」
那个认错的表情极为认真,誉也露出了原谅的表情。
「啊,不要紧的。不过……」
为什么要去阅读自己讨厌的作家的作品呢?还有,为何一听到这个问题,黑太郎的言辞就会发生变化呢?
「其实我有一事不明。为什么你会喜欢m这个家伙?m到底哪里让你觉得好了?」
「这该怎样说好呢……」
誉虽然有点困惑,但还是将自己对m感受与其魅力进行了说明。黑太郎一边发出嗯嗯的声音一边点着头,好像还在做着笔记。
誉的说明结束了,这回轮到自己这边质问了。
「你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呢?还有,为什么会去阅读自己讨厌的作家的作品呢?」
黑太郎支支吾吾的说:「那、那是为了观察那家伙的敌情。」
「观察敌情?m是你的敌人?」
黑太郎低下头,陷入了沉默。一看见他这个样子,誉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知道了。万场先生要励志成为小说家吧。所以买m的作品是为了用来研究。」
黑太郎生气的说着:「什么叫做成为,我已经出道了!」
「骗人。」
「真的。」
「啊、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疑你。」
「没事。」
「真是厉害呀!那个,您是用的本名还是用的笔名?」
「夜村狩人,用的是笔名。」
黑太郎不好意思的说着。
「夜村狩人……不好意思,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完全卖不出去。所以才来这里做临时工的。」
「啊,这样吧,下次我去书店买一本回来。书的名字是什么?」
黑太郎有些慌了。
「不用了,没事的没事的。我家里还有很多剩余,回头送你一本。」
「买书的话销量就会上涨吧?还是买买买吧~」
「这样啊,真是不好意思。」
「好期待。」
这不是客套话,是真的很期待。誉还是头一次见到活的小说家。至今为止,她身边都是些无聊的家伙——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翌日,誉在街上的书店寻找夜村狩人的作品。发现了一本,这本书似乎被放在这个书架很长一段时间了,腰封早已破旧不堪。
誉回到了家,想迅速将书打开。她像往常一样从隔壁的工厂路过,听到了各种各样机器发出来的声音。其中,应该也混杂着黑太郎工作时所发出的声音吧。誉想从讨厌的噪音中逃脱,于是开始阅读起了文章……
……噪音又回来了。
誉回过神来,随后便震惊了。这是她头一次因为读书读到入迷而忘记那些噪音。真是一本很厉害的小说。
在无人的荒野中,忍受寂寞折磨的同时,不断在岩石上雕刻着文字的禁欲主义。还有那无视他人在其背后指手画脚,而是朝着爱之顶峰不断前行的浪漫主义。这二者完美的结合在了一起。
这个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小说存在。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了小说究竟是何物。自己这是第一次体验到了真正的阅读。
有这种程度的能力,称呼m为三流小说家也不是不可以的啊。
相反的,这样的作品竟然卖不出去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难不成这个世上的人都眼瞎了?还是说自己变得有问题?
自己想要告诉作者的东西有很多。现在甚至想写出上百篇的读后感。当工作结束的时间到来时,誉从家里沖了出来,向工厂跑去。
誉在黑太郎独处的地方找到了他,跟着来到了工厂的里面。并将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些感受全都滔滔不绝地说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黑太郎只是沉默不语的听着,然而没多久止不住的泪水就顺着两颊流了下来。
誉被吓得停止了言语。
黑太郎将誉的双手握住,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
「终于见到了……我的读者终于见到了……」
那天结束后,两人的关係迅速加深了。
在彼此之间的谈话中得知了,黑太郎在年幼之时,父母就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他和双胞胎弟弟绿太郎一同被送到了儿童福利院中生活。他作品根基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清高估计就是因为这种胜过经历所产生的吧。
顺便说一下绿太郎现在的情况吧。他的目标是成为律师,如今正在备考中。不过由于没有钱一直上不了大学,而且之前的考试也没有通过。即便如此,兄弟两个都在为自己的梦想而奋斗。
誉回想了下自己——如果换做是自己又该如何呢?可自己的梦想又是什么呢?
当时正在上大三的誉正準备参加就职活动,但这些工作没有一个是自己感兴趣的,她险些就从中进行了选择。但最后她还是想好了自己未来的道路。
与黑太郎结婚。随后帮助黑太郎成为着名作家。
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自己父母。
然而——这个想法遭到了父母的反对。尤其是那身为老古董的父亲,听完后气势汹汹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吧!你不知道他不是正式员工吗?万场他只是一个临时工而已!成天到晚起晚迟到,这样的家伙绝不可能娶我的女儿!」
「万场先生是职业作家。之所以起晚迟到是因为他在进行创作。」
「作家?那种话你也相信?」
不好,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誉后悔了起来,可一旦开口说出去的话就无法收回了。不过这些话反正总有一天都要说明的。于是誉开始积极宣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