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场修太郎陪同降旗弘爬上两旁坟墓夹道的晕眩坡。
坡道很直,途中没有任何障碍物,刺骨的冷风从坡道上呼啸而下。风打在两人的脸颊和额头上,把外套吹得呼呼作响,直下坡道。
寒风刺骨的日子。
木场心中满是不安。
一旁的降旗也是,两人都是一脸疲惫。
京极堂位在坡道上面。
把石井警部拖下水,让自己开心享受暗地搜查杀人事件的乐趣,木场怀着这不良企图,从与石井订立密约隔天起,说实话,他觉得意气风发。
明明前几天还完全提不起劲,然后不由自主投入确认自杀者身份的无聊工作,就连长门那不机灵的皱纹脸,都觉得朝气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
——迫不及待地想揪出当事人,前往逗子,在城里来回搜索。
木场这么想。
对木场而言,所谓来回搜索才是关键。要感觉到活着的价值,除了劳动身体别无他法。虽然对石井大言不惭,但木场心中没有任何计画,也不是说到了逗子就能有所突破。他只是心慌,需要竞争力而已。
而木场最初的绊脚石,还是来自长门。
老刑警凭着一股执着,持续脚踏实地地搜查,终于打探出谜样的真言僧山田春真的身份。
听到这件事,木场开始对长门另眼看待。捕风捉影似的谜样和尚,凭着追蹤记录和传闻,终于获得了「肉身」。虽然不是炫目华丽的事件,对手也不够兇恶,但一点一滴地调查,并得出若干结果,这样的行为本身也很有趣,不是吗?——木场这么想。
山田春真也就是山田春雄,并不是东京人。因故被托给住在大森附近的亲戚抚养,但听说一毕业就立刻回故乡了。他的亲戚没有后代,因此才会不知道消息。长门死缠烂打地探查山田亲戚的底细,终于打探出山田的故乡。
然而,听到山田春真的真正身份,木场着实困惑了。不,可以说是错乱了。
山田的故乡在长野,并且在上田。
母亲生春真的时候死了,那正是将他托亲戚照顾的理由,不过,山田的父亲还活着,现在仍住在上田。
父亲——山田富吉,目前没有工作,但本来是酿酒工匠——就是杜氏。并且听说住在长野县上田下之乡的酿酒屋工作。
酒屋的商号称为「鸭田酒造」。
木场听到这个名字时,一开始还浑然未觉。然后突然想起和关口他们的对话,才愕然一惊。
「谁啊,那姓鸭田的?」
「朱美小姐工作地方酿酒屋的老闆。」
鸭田酒造。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循线搜查集体自杀事件,会牵扯到宇多川的老婆身上?如果这种偶然都可能发生,那不是什么可能性都有了吗?这世上酿酒屋多如牛毛。伏见的宇山酒造、郡山的小田岛酒店,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啊,干吗非得是下之乡的鸭田酒造。
被自己视为无足轻重的事件扯了一把后退——就像那样的感觉。
木场把这个偶然告诉长门。连老刑警看来都很惊讶,思考后如是说:「看来,那酒屋有问题啊。」
据长门说,鸭田酒造这些年一直处于半休业状态,到夏天为止好像都还有零散的客人,但一入秋,几乎完全没人上门,店便关了。
「找不到相关的人,也没有山田的行蹤。」
刚开始似乎也不知道。
但是长野本部辖区的行动颇为敏捷,早早找出山田富吉的行蹤,取得可确认春雄身份的相关资料。
「想是各方调查缜密吧。」
不,不是调查缜密。是因为宇多川朱美的供词而引出八年前的佐田申义命案,山田春雄的父亲是关係人,也就是说,因为其他案件已经被调查过了,找起来当然比较快。
听说富吉拒绝出面,固执地进行确认,结果经由其他认识春真的人,大致判定——照片中的遗体就是山田春真没错。
听说富吉对自己儿子的事情,顽固地什么也不肯说。不仅如此,据说现在几乎不与他人对话。长野的搜查员和认识富吉的人,都认定那是老人的偏执个性所致,但听在与关口这类人有交情的木场耳里,总怀疑是不是精神上的疾病。有所谓难以与人交往的病。
「然而……」
儘管木场闷闷不乐,然而长门却如鱼得水。木场看着长门衰老的矮小身躯,彷彿有什么源源不断翻涌而出,觉得有些忌妒。
长门认为二子山的集体自杀与鸭田酒造间,或许有着非比寻常的关係。幸而是八年前的事件,因朱美自白而衍生的宗像民江杀人事件的搜查,对鸭田酒造所有关係人目前的行蹤,,均作了某种程度的调查。
「查了就会知道。」
这是木场真诚的感想。
据说鸭田酒造创业于江户时期。如今已不见昔日光景,但——因为关门大吉了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全盛时期包含打杂工的小女孩,工作人员超过六十个人,连其各自的家庭都算进去的话,关係人随随便便就有一百多人了。
所谓全盛时期指的是从战前到战争时期。战后工作人员减少,也没有僱佣新人手。也就是说,佐田申义的事件,是发生在鸭田酒造最景气的时期,因此需要确认的对象非常多。儘管夹在战争的大混乱时期,还能某种程度掌握所有讯息,木场也觉得这真的不简单。
调查后,行蹤不明者,只有十三人。
首先是通缉中的宗像民江。她从昭和十九年事发后,便行蹤不明,直至现在。
接着是佐田朱美。她正如大家所知,经确认就是目前遭到逮捕拘留的宇多川朱美本人。
除了这两人,还剩十一人。
其中一人是宗像民江的哥哥,宗像贤造。
不过——贤造只在户籍上确认有其人,本人要是没去过长野,很有可能不知道妹妹牵涉的事件。案发当时,听说贤造已经到大陆去了。因此,转而搜寻战后归国人员名单,但警方认为他与鸭田酒造没有直接关係。
顺带一提,民江的双亲在事件发生后,相继过世了。
过了战败归国那段时期后,下落不明的人有鸭田酒造老闆鸭田周三的外甥鹭宫邦贵。鹭宫在昭和二十年入营,也被送到大陆,记录上写二十三年归乡,但似乎没有回到鸭田酒造,也可能是记录有误。
这么一来——在实质上,行蹤不明的鸭田酒造关係人,包含山田春雄,是九个人。里面包含了五男四女,所有人都在战后立刻辞掉工作,不知所蹤。关于山田春雄,最后的目击情报是昭和二十年二月现身于高野家,剩下的八人也在战争结束后半年左右消失了行蹤。
长门首先觉察了人数。
集体自杀的也是五个男人,如果其中一人是山田春雄,那么剩下的四人会不会就是那四人……
不,女性方面也是。自杀的五个女人中,只有一人确定是今年夏天失蹤的本乡的酒屋——又是酒屋——的女儿。剩下的四人,如果确定有大森的高野八重,那就剩三人。与鸭田酒造有关,四位行蹤不明的女性中,如果有集体自杀者也不奇怪。
就结论而言,这个灵光乍现的想法正中了红心。
在二子山死掉了十名男女之中,有八人是鸭田酒造的关係人。
当然,这是藉由照片确认的,也不能说是绝对。但是,并非一个一个单独指认,而是八个看来很像,或是说都见过,那么结论又不同了。
木场认为关于这点,已经可以断言了。
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的身份确认工作,就这样简单又不过瘾地结束了。不仅如此,鸭田酒造关係人的消息,同样地除了一位女性之位,全都查明了。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
完全搞不懂,为什么酿酒屋的工作人员非要在山里集体自杀不可?并且——还把刻有菊花纹的匕首当做兇器。
明明不是长门的错,木场却激愤地苛责老同事。长门照例边笑边说:「好了,接下来是叶山警局的工作了吧。」
然后也不给木场反驳的机会。
「算式协助搜查了吧。」
就作了总结。
木场的步调因此全乱了。
他心里有「你不要管我了」的感觉。
在这当口,木场完全失去了前往逗子的正当借口。
并且还留着不清不楚的抑郁感。
——不是更加混乱了吗?
越解决谜团越多。这样的事件——不,事件群——对身体不好。一点关係都没有的时候,心情还比较清爽。
然后,报告彷彿追讨敌人似的来了,宇多川朱美的精神鑒定结果出炉。
那是十二月十日的事。
结果,根本不需要鑒定——这就是鑒定结果。朱美没有任何精神障碍。结论是,宇多川朱美拥有正常的精神与健康的神经,其精神状态足以担负社会责任。
朱美所陈述不可理解的体验与记忆,全是毫无根据的谎言——这是博学者的见解。话虽如此,离委託鑒定日还不到一周时间,实在是太迅速了。听说所谓精神鑒定是相当精细的工作,通常不会随随便便提出结论,一般是不可能这么迅速的。这证明了,朱美的谎言是如何地拙劣啊。
警方接受了——或说预测到吧——这个结论,开始追究事情的始末。听说关口和中禅寺敦子再三接受笔录调查,结果得出的结论是,朱美长期佯装发疯,有计画杀害了丈夫。各家报纸莫不大肆报道此事。
木场的心情变成彷彿再次被谁丢弃了似的,失去了行动力。
木场的行动力持续不到三天。
这段时间,石井警部多次与木场联络。石井不愧是个谨慎的人,虽然有些地方似乎太过严谨了,很可惜,木场接到石井的联络,也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答。
最初的报告是有关宇多川庭院的事。根据报告,讽刺的是,宇多川家的庭院里并没有庭石。
庭院非常乱,似乎有好几处被挖掘过的痕迹,单到处找不到庭石,不巧又下过雨,十分泥泞,因此并未发现血迹之类的东西。
不过,走廊测下方和仓库里,好像有类似血迹的痕迹。被仔细地擦拭过了,但到处都有被认定为血液的附着物。虽然鑒定的结果,确认是人的血液,但有不同的血型,尚未能判断其中有什么意义。
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些血液,与宇多川崇命案无关——只有这样。
——这不是教人觉得很不舒服吗?
庭石上如果没有血迹还好,连庭石本身也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啊?再加上,发现了他人的血迹,这又是怎么回事!
石井看来受到部属极大的压力,总觉得他喘不过气来。然后,第二次是有关首级事件的进展报告。
「被害人呢,木场,是风太郎。」石井这么说。
首级的身份,终于釐清了。
头——被害人听说叫做矢泽骏六的风太郎。
木场一时听不懂,所谓风太郎,指的是在港口打零工的工人。听任海风吹袭度日,所以最近开始被这么称呼。哎,虽然称呼很好听,但就木场看来,只不过是不务正业、不正经的家伙。
矢泽一边做摊贩的生意,浪迹全国居无定所,半年前左右,他流浪到横滨,做起以日计酬的搬运工。不过,不久后可能是厌烦了吧,矢泽最近几乎不工作,只是喝酒,说些没用的醉话。
然后,不知一时兴起了什么念头,矢泽在十一月中旬左右,和两三个风太郎来到鎌仓,最后有人看到他的行蹤是在二十七日。他有个同伴看了肖像画觉得大事不妙,经由听闻此事的派出所巡逻警员通报,石井警部亲自出马,确认照片后才确定。从痣的位置、缺了犬齿,以及耳朵的形状,几乎可以断定首级就是矢泽的。
话虽如此——石井又是亲自出马了。
据矢泽的同伴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上有个「掩面的诡异男人」来访,仔细查问了四人后,指名矢泽,把他一个人约出去交涉工作事宜。矢泽被灌了酒,醉醺醺地回来,非常高兴地说获得了轻鬆赚钱的好工作。然后隔天下午三点,对三位同伴说:「不好意思,这次我交上好运了。」
留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蹤。男人为什么要指名矢泽,工作内容如何,完全无法得知。当地警察,现正探查与矢泽交涉工作的诡异男人的特徵,并追查其行蹤。
——被害者是不知来历的人啊……
木场觉得自己又被背叛了。
——和宇多川的事件无关了……
首级事件似乎越来越脱离主线。
——这样没问题吗?
依然找不到遗体的身体部分。
并且听说,目前唯一浮上檯面的可疑人物只有一位叫做白丘亮一的牧师。
不过,石井力主怀疑牧师是错的。那牧师的确形迹可疑,供词也很暧昧,出面说明时听说态度也不太正常,不过再怎么说,牧师开始出现可疑举动是在九月二十日以后——据说是如此。
也就是说白丘牧师的可以举动,并非发现首级的时候,而是发现金色骷髅的时候。如果白丘与事件有关,那也是「金色骷髅事件」,对于坚持「金色骷髅事件」和「首级杀人事件」必须分开来看的石井警部,不论白丘的举动如何可疑,当然都想将他排除在嫌犯名单之外。那么早期的异常举动,根本不值一提。
木场总觉得不对劲。
只有情报不断地出现也很伤脑筋。木场加以分析也解决不了,在目前的状态下,只让木场更加意志消沉。木场修太郎是必须亲力亲为的那种类型。
最后的关键一击是一个打给木场的电话。
那个电话接近刑警办公室是在十二月十二日,报纸报道朱美的鑒定结果后的第二天。
男人自称降旗,说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木场的联络方式。
「你是阿修……吧?」电话那端的男人说。
被叫阿修,木场顿时不知所措。现在会这么叫木场的人,只有长门。因此突然瞪了在一旁琐碎地整理文件的皱纹脸,老人不解地摆出恍惚的表情。
很难听清楚的阴沉声音,男人继续说:「我是小石川的降旗,降旗齿科的……」
——哦,那个牙医的儿子啊。
想起来了。
超过二十年的事情了。降旗是住在附近的幼时玩伴,有点怪的小孩。那个怪小孩说是要是商量,希望能见一面,声音很迫切。木场虽然觉得心情沉重,但又想说不定能稍微化解阴郁的情绪——便接受了对方的要求,还订了四谷小料理屋的房间。
然后,飘雪的夜晚,带着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降旗出现了。
记忆中的降旗,是个眼镜圆滚滚的,什么话也不说的小孩。战时战后的消息不得而知,这次好久不见,那种印象完全没变。体形变大了,但还是个眼镜圆滚滚,像小孩般的男人。眼镜还布满血丝。
降旗一坐下,寒暄后早早谈起令人不舒服的噩梦,是没入海中变成骷髅浮起来的女人的梦。木场吃了一惊,接着怀疑起老朋友的精神状态。
「那个怎么了?你没事吧?」
「什么怎么了,我就做了那女人变成那副模样的梦啊。」
「真是噁心,我不想听那种故事!」
木场丢下这句话,现在并不是听那种故事就会高兴的心境。希望他适可而止。
「噁心的故事我从友人小说家那里听到烂了,没有必要特意被叫出来听你说。已经够了。」
「如果你可以接受关口的话,我介绍给你。这类故事是那小男人的专业。那些神经啊,精神啊,是关口拿手的领域。」木场说出那阴沉的小说家名字。
降旗认识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