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还没有喵字……不对,是还没有名字。
哎,我也只是想这么说看看,其实我不是单纯的猫。光从外表来看的话,我的确是一只拥有修长身躯和滑顺皮毛的雄性黑猫,不过我的本质其实是尊贵的灵体。人类自作主张地用各种五花八门的名字,称呼我这样的存在,比方说「天使」、「恶魔」、「死神」、「妖怪」,之类之类的。
唔,区区人类要怎么叫我们,我倒无所谓啦。
我虽然另有伟大「吾主」赐下的美妙真名,不过世上的所有生物都无法发出音节,也无法听见发音。所以目前身处人间的我,就某种意义而言,也可以说是没有名字。
那么为什么我会沦落到在低贱的人间四处徘徊呢……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到底为什么遭受这么过分的对待呢?
我原本是「引路人」。
人类一旦死亡,被囚禁在肉体中的魂魄就会得到解放。将这些魂魄引领至吾主身边,就是我等引路人引以为傲的工作。
不过偶尔会有魂魄被生前留下的强烈牵挂(我们称之为「依恋」)绊住,拒绝前往吾主身边。我们借用人类的话语,将这种被困在人间的魂魄称为「地缚灵」。
人类的魂魄非常脆弱,从肉体这层铠甲解放出来后,光溜溜的灵魂如果持续在人间逗留,就会像在海风侵蚀之下逐渐锈化的铁块,最终消失殆尽。魂魄的消灭对我等引路人而言,可说是莫大的耻辱。所以我们都拚命试图说服地缚灵们前往吾主身边,不过他们一旦被「依恋」束缚,就会变得难以说服。
非常遗憾地,我负责的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这个区域,「地缚灵化」的机率相当高。
作为这个问题的试行对策,不久之前,和我同为引路人的友人化成狗的样子降到人间。因为我们作为灵体,无法干涉人间的物质,但得到物理上的躯体之后,就能更加积极地防止地缚灵化。
颇为优秀(虽然不及我)的他在几番风波后,出色地拯救数个即将地缚灵化的人类。
哎,这固然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不过却又冒出另一个企划:我的直属上司因为友人的成功而感到心满意足,表示要再送另一名引路人到人间。
当时我听到这个提议,并未太过在意。我在无数的引路人之中,是格外优秀的存在,根本不可能被指派去执行这种无聊的实验。我是如此深信不疑,我明明是如此深信不疑……
我在电线杆的阴影中缩小身体,探头看向一旁的水滩。我还是纯粹的灵体时,人间的任何物质都无法映照出我的身影,但现在水面却映出一脸不悦的黑猫。
「呜喵……」
我的喉咙冒出令人无比难堪的声音。
『就麻烦你到人间一趟啰。』
我想起Boss的台词。Boss透过灵体所使用的语言「言灵」说话,听到时我的思考瞬间短路。
『请、请等一下,Just a moment。为什么这份工作非我不可呢?』
我回神后连忙提出抗议,Boss似乎有点愉快地抖动了一下。
『有人建议下一次要派人去人间的话,人选非你莫属。』
『建议!到底是谁?』
『那是秘密。』
Boss彷彿嘲弄般地发出言灵。
『就算是Boss的命令,我也恕难从命。我可是高贵的引路人,竟然叫我去那般dirty的人间,也太过……』
『我也已经得到吾主的允诺了。』
这句话堵住我后面的激烈抗议,我顿时哑口无语。
如果仅是直属上司的命令,只要抱着会受到一些惩罚的觉悟,多少还是能够拒绝,不过来自我们的创造者的吾主的话语却绝对无法违逆。我们是体现吾主旨意而生,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事情就是这样,你应该愿意接下这趟去人间的任务吧。』
面对打从心底露出快乐神情询问的Boss,我能够发出的言灵只剩一句。
『……谨遵吾主的旨意。』
我就在这番缘由之下,于数十分钟之前,假借黑猫的身体降临世上,然而……
我从电线杆的阴影探出头,望向晴朗无云的蓝天。
……总算放弃了吗?就在我安心地鬆一口气的瞬间,「嘎」的一声粗哑嗓音撼动我的鼓膜,让我的尾巴瞬间炸毛膨了起来。
我戒慎恐惧地回头望去,「牠们」就在我背后的高耸围墙上──两只拥有漆黑羽翼的猛禽──乌鸦。
『冷、冷静点,我们稍微Cool down一下吧。破坏你们的巢的确是我的Mistake,但是我绝对不是故意……』
我缓缓向后退,同时拚命发出言灵。
没错,我几十分钟前,一直被这两只乌鸦追得到处跑。哎,牠们会生气也是情有可原。不过那并非我的责任,全是Boss不好。
没想到我降临世上的地方,竟然就在这两只乌鸦的巢的正上方。
我因为第一次体验到拥有肉体的感觉而陷入恐慌,在牠们的巢上大闹一番,导致整个巢从树上掉到地面。
于是我就陷入被一对狂怒的乌鸦追得抱头逃窜的局面。
我努力操纵肉体,闪躲从上空袭来的啄击,不知何时已经穿过山林,奔入市街。
我拚命地穿梭于大街小巷之间,还以为终于摆脱了追击……
我压低身体,等待乌鸦下一波行动。乌鸦歪着头,用宛如玻璃弹珠一般看不出情感的眼神俯视我。
难道是刚才的言灵喊话成功了吗?
「嘎──!」下一秒,乌鸦发出特别尖锐的叫声,公乌鸦张开牠的羽翼从围墙上飞下,锐利的喙朝我啄来。
哎哎,想要说服畜生果然是痴人说梦。没办法,这算是所谓的「正当防卫」。
我深深弯起四肢,朝逼近的乌鸦奋力一跳。经过几十分钟的窜逃,我已经开始习惯如何操纵这副身躯了。
「喵呜!」
就在鸟喙即将啄到脸上的时候,我用力挥出前脚,肉球传来麻痺般的感觉。
在空中严重失去平衡的乌鸦「嘎啊!」地发出悲鸣,彷彿落荒而逃似地振翅飞走。
「喵喔喔喔!」『成功了!』
我在空中用叫声和言灵发出欢呼的瞬间,一团黑影逼近我的面前。原来是母乌鸦继公乌鸦后,準备发动第二波的追加攻击。
对才刚经历猫生仅仅数十分钟的我而言,要操纵身体避开这一击根本是强人所难。身体吃了一击的我在空中拚命扭转身躯,勉强用四脚着地。
我连忙抬头往上看,在数公尺之外着陆的母乌鸦正瞪着我;方才逃向空中的公乌鸦也在上空绕了一大圈,再度朝这里飞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瞬间做出判断,翻身蹬向柏油路面,再次全速落跑。背后传来饱含怒气的鸣叫声。
这可不妙,照这样下去,我说不定真的会被做掉。我奉着吾主的崇高指示降临凡间,却在仅仅几十分钟之后就被做掉的话,未免太说不过去了。说到底,这一切都是……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Boss的错!』
我一边狂奔,一边用言灵破口大骂。猫的身体大概不适合长时间奔走,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在柏油路面上持续狂奔的肉球也隐隐作痛。
『……这边。』
一道声音、不,言灵突然响起。我睁大眼睛,马上紧急剎车。
『有道门就在你的右手边,快钻进去。』
言灵再次响起。此时乌鸦的振翅声已经迫近身后,不容许我片刻犹豫,于是我遵照指示,从下方钻进右手边的铁栅栏门。
「嘎!」的尖锐声音从我的后方传来。我转头一看,两只乌鸦正隔着铁栅栏怒瞪着我。牠们似乎试图攻击我,却被中间的栅栏挡住。
乌鸦随即拍动翅膀,往上飞起,打算飞越栅栏。
『来这边,快跳进正前方的洞里。』言灵第三次响起。我在大脑思考之前就往前奔出,然后从民宅墙上的小洞滑进一户人家的檐廊下面。
阴暗潮湿的空气包裹住我的身体,我摊在带有霉臭味的泥土地上,贪婪地吸取氧气。
外头响起乌鸦满含愤怒的鸣叫声,看来牠们应该无法进来。
『……承蒙相救,多谢。』
我长吐一口气,随后将视线转向身旁。
『不客气。』
我身旁的是大小宛如排球一般的微亮光体,变成地缚灵的魂魄正轻飘飘地浮在空中。
『你不是普通的猫吧。』
摇摇晃晃飘在我身旁的魂魄流畅地向我抛出言灵。脱离肉体的魂魄虽然拥有操纵言灵的能力,但能够流畅使用言灵的魂魄却非常少见。只怕是成为地缚灵之后游荡了好一段时间,才变得能如此流畅地使用言灵。
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眼前的魂魄。外表看来,魂魄并未侵蚀得太严重。由于魂魄锈化的速度会依个体差异而不同,所以我无法判断出确切的时间,不过眼前魂魄作为地缚灵游荡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五年吧。照我看,眼前魂魄成为地缚灵之后应该只过几个月到两、三年左右。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谨慎地反问。基本上,让人类知道我们的存在属于禁忌事项。也正因如此,我才特地附在动物身体上降临凡间。
『因为你刚才四处窜逃,一边大喊「都是Boss的错!」啊。普通的猫不会这么做吧。』
『……』
对方回答一针见血,我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不过让我为自己辩驳一句的话,普通的言灵会被形成遮蔽物的肉体挡住,一般人类是无法听到的(唔,假如这边有意向肉体中的魂魄发出言灵,还是有办法让人听见言灵就是了)。眼前的魂魄之所以能听见我刚才发出的言灵,是因为对方没有肉体的缘故。
我试图矇混过去,伸出舌头开始舔舐身体,打理身上的皮毛。这个动作莫名让我心情镇定下来。
『话说你是地缚灵吧?』
我花了两、三分钟打理毛皮,调整心情后发出言灵探询。
『地缚灵?』
『嗯,就是被依恋束缚住,拒绝接受我们引领的魂魄。』
『你说「我们」,难道你跟那些老是跑来说我应该前往吾主身边的家伙们一伙?』
魂魄彷彿有点不高兴地晃动。
『对,没错。我就是儘可能减少像你一样的地缚灵,才以这一身模样降临人间。』
挺起胸膛的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对了,为了报答你救我一命,我就从你的依恋开始解决吧。』
『依恋?解决?』
『是啊,我接到的指令是帮像你这样的地缚灵解决依恋,让你们毫无眷恋,不再逗留人间。将你的依恋告诉我吧。如此一来,在引路人当中也算出类拔萃的我,就会漂亮地帮你解决依恋。』
一开始我还在想事情不知道会如何演变,没想到抵达人间后不到一小时就得到第一份任务,真是好彩头。照这个样子,我说不定能迅速完成工作,马上重返引路人的岗位。
『……我不清楚。』
魂魄微弱地发出言灵。我「喵?」地歪了歪头。
『我说,我对我生前的事情毫无印象。不论是自己是谁,度过怎么样的一生,或是自己是怎么死的,我都没有半点记忆。』
『怎喵可能啊?』我情不自禁地用言灵大喊出声。
『就算你这么说,不记得的事情就是不记得嘛。』
魂魄不满地闪烁。
魂魄丧失记忆?这种事情可能吗?人类的记忆不止储存在大脑,同时会铭刻在魂魄上。所以即使肉体湮灭,成为名为魂魄的灵体之后,通常还是会保有生前的记忆。不过的确也有案例显示,遭遇交通事故等冲击性死亡的情况下,魂魄可能会陷入一片空白的恐慌状态,要大费周章才能成功引渡他们,所以我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基本上,引路人的工作就是流水线作业,所以我其实不太清楚魂魄究竟保有多少生前的记忆。
『没有依恋,你为什么会在人间逗留?』
『当然就是因为我没有记忆啊,没人想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佛吧?』
成佛?哦,这个国家的人是用这个词来指称前往吾主身边这件事啊。好啦,这可真是令人伤脑筋。这么一来,要让这个地缚灵前往吾主身边,就得先取回记忆才行。要怎么做才能做到……
『啊,我想到了。我说,你能让我复活吗?这样说不定能让我想起一些事情。』
『……你在说什么Nonsense的话啊?这种事情想也知道不可能,毕竟已经已经没有能够容纳你魂魄的容器了。』
对方提出的要求太过不经大脑,让我一阵目瞪口呆。
『也就是说,只要有「容器」就行得通吧?』
魂魄马上追问。
『唔,只要有里面没有魂魄的肉体作为容器,倒不是不可能啦。不过哪里有这种东西……』
『跟我来。』
魂魄打断我的话,动作宛如漂浮在海中的水母一般,从我刚才钻进来的缝隙出去。我发出「呜喵?」的叫声,无可奈何地尾随其后。我一边确认外面没有乌鸦的身影,一边从檐廊下爬出来时,只见魂魄彷彿脱手的气球似地飘到屋顶上方。
非得到那么高的地方不可吗……
我对这副肉体的操作仍然抱着不安,但是猫这种生物似乎拥有卓越的运动能力,应该还能应付吧。
我接近不算宽广的庭院中所生长的树,张开爪子,将爪子深深刻进树榦。「喵喵──!」我随着鼓劲的吶喊声,一口气爬到树上。爬上二楼高度的我运用身体的弹性,从树上跃向屋顶,成功地落至在黑色屋瓦上。
真不愧是我,变成猫短短一小时左右,就已经将这副身体的潜力发挥到这个程度。
我志得意满地抬起头,魂魄正飘在我前方几公尺之处。我走在微微倾斜的屋顶上,往前走几公尺,就来到二楼部分的凸窗。看来这栋房子是座两层楼建筑。
『你看看窗户里面。』
魂魄向我发出言灵。我将前脚搭上窗框,探头看向里面。窗内是一个放着书桌、书柜、电视、床等家具的四坪大房间。从摆设许多可爱小摆饰的室内布置来看,大概是年轻女性的房间。但不知为何,房间内却摆两张床。
我眯起眼睛,望向摆在角落的床。那并不是一般住家会有的东西,而是医院常见的病床。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双眼紧闭。她有着染成淡棕色的长髮、鼻樑虽不高挺但形状端正的鼻子、淡粉红色的嘴唇、细长的眼眸。我长年担任引路人,看过不少人类,所以能判断出眼前的人拥有一张能被评为「相当可爱」的脸蛋。年纪估计应该是二十岁中段吧?
明明大白天,却在睡大头觉吗?……不对,并非如此。
我凝神注视,注意到女人的鼻子插着一条细细的塑胶管。那用来将养分直接注入没意识的人们胃里,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在一定程度的期间内都在昏睡。由于引路人这份工作的性质,医院成了我主要的工作场所。因此我对人类的疾病知道得挺详细的。
『那位Lady是怎么了?』我询问魂魄。
『她在大约两个月前发生意外,以后一直陷入昏睡。据说大脑似乎没受到什么严重伤害,但没有意识。』
『……你还真清楚啊。』
『我在这个城镇晃来晃去的同时也听到了不少消息,算是万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