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过去了,六月到来了。
那是一个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的早晨。
对于这种会被滴落在窗户上的雨滴声弄醒的天气,小心并不讨厌。
去中学的时候都要骑着自行车,下雨要穿着学校指定的雨衣上学。到了雨过天晴的下午展开早上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雨衣时,雨衣表面残留的气味是小心所喜欢的,也许有的人讨厌这种味道。记得有本书上写过,这是水和灰尘混合之后形成的。小心反正是喜欢的。
四月的时候,小心还去上学时,在学校放自行车的地方,她一边闻着这种气味,一边对当时同她一起放学回家的孩子们随意地说道:「这是雨的气息。」
后来,真田她们在放自行车的地方拿着雨衣学着小心的样子说「这是雨的气息」,然后彼此笑成一团。小心看着她们这样做时觉得自己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她不知道她们以前一直是躲在哪里观察着自己。
小心喜欢雨,这并没有问题。
可是,学校这种地方,并不是能够坦诚直率地说话的地方,小心明白了这一点以后,心里感到特别绝望。
小心在二楼起了床,下到了一楼。
今天,小心再次声称不想去自由学校时,妈妈没有生气。起码,在表面上,她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老样子,你的肚子又疼了是吧?」
听见妈妈冷淡的声音,小心无可奈何地想:自己是真的肚子在疼,为什么她的语气就像自己是在装病似的?「嗯」地低声回应了之后,妈妈又说:「那么,你就睡觉去吧。」
她就像不想再看小心的脸似的。
从上个月起,小心一次也没有去自由学校。
小心其实有不少话想和妈妈说,想告诉她自己不是在装病,对于自由学校并不讨厌。觉得自己想的事情应该都告诉妈妈,可是又觉得再继续留在一楼的话,让妈妈更加生气也是挺可怕的事。小心虽然很悲伤,因为没法让妈妈相信她的肚子疼不是装的,然而她更加害怕听见妈妈往自由学校打电话请假的声音,所以她就赶紧上楼了。
小心躺在自己的床上时,听见了妈妈打开大门出去的声音。
平时,妈妈都会向小心招呼一声「我走啦!」,可是这次她却没有。
小心希望妈妈只是暂时地出去一下,走下楼梯到门口张望,发现妈妈的包和鞋子都已经没有了。小心站在光线暗淡的门口,想到没有去自由学校的自己,一种寂寞无奈的情绪涌上了心头,彷彿无法呼吸了。妈妈今天早上出门连招呼都不和自己打了。
她到厨房看了看,在餐桌上,依旧有今天的便当和水壶放在那儿。
回到了能听见雨声并能闻到雨水气息的自己的房间,小心就看见镜子发出了光亮。
自从五月末的那一天起,每天的早上都是这样。
镜子闪着光亮。
那个城堡的入口已经打开了,正在呼唤着小心。
小心茫然地回忆起那个五月最后一天的情景。
那一天,大家都像理所当然似的,分别去寻找确认了各自的房间。
小心也去了分配给她的屋子,打开了门以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间房间的面积远远地比小心在家里住的房间大,地上铺着毛茸茸的地毯,还放有雕刻着漂亮的花纹的书桌和很大的一张床。「哇!」小心不由得叫了起来,她慢慢小心地坐到床上,觉得身体立刻深深地陷进了软软的床垫之中。
窗帘是红色的天鹅绒做的,白色格子的窗户突出于墙外。有一个空空的鸟笼放置在窗台上,这种窗户小心只是在西洋童话里看见过。
此外,还有很大——特别大的一个书架。
小心面对这个书架不由自主地倒吸冷气。它有一种旧书的气息,就像那种大书店——人迹稀少的,卖专业书籍的地方所具有的、沾有点灰尘的气息。小心喜欢这种气息。
小心被这个佔据了整整一面墙壁的,高得快要达到天花板的书架所折服了。
她想,是不是只有自己的房间有这么大的一个书架呀?
就在这时,远远地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钢琴的声音。
小心竖起了耳朵。
有人在断断续续地敲打着钢琴的琴键。只听见一小段一小段地传来了西方古典音乐的旋律,小心不知道旋律的名称,只是在某个广告里或其他什么地方听见过,所以她觉得挺熟悉。好像是谁正在试弹,小心想:「哦,某个人的房间里有钢琴。」
她正在这么想,接下来,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是粗暴地用手砸在琴键上的声音,小心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演奏一下结束了。
用眼睛搜寻一下就明白了,小心的房间里没有钢琴。在她的那个大床的枕头边,立着一个泰迪熊,还有就是遮住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了。小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懂这些书,她边思忖边取下了几本,打开一看,愣住了。原来都是外语的书。如果是英语的话,她多少还能看懂一些,可是里面不仅有英语的书,还有一些看上去像是德语、法语的书。它们都是童话书。从封面上能知道,是《灰姑娘》及《睡美人》,还有《冰雪女王》和《狼和七只小山羊》。还有一本的封面画着老爷爷、老奶奶领着头在拔萝蔔,多半是《拔萝蔔》那个故事。「狼大人」叫小心他们「小红帽」,这个称呼的出处——《小红帽》也在这里面,好像是德语的,小心看了感到一阵恐惧。
是不是可以从这里拿走一本,带回家里去看呢?如果是英语书,边查字典边看说不定也行。
小心眺望着书架。
她觉得以前曾经看见过几本同样的装帧漂亮的书……也许并不完全一样。在东条的家里,她父亲收藏的那些原版书和这些书的氛围相仿。意识到了这一点,小心的胸口突然有些隐隐作痛,东条曾经说过,会把这些书借给小心看,看来这个约定已经不会实现了。
自己的这间房间里没有钢琴,小心有点儿不满足。不过,即使自己的房间里有钢琴,小心觉得自己也弹不好。估计钢琴是放在经过了挑选的、会弹钢琴的孩子房间里。那样的话,大概是梳马尾辫的小晶,或者是戴眼镜的风歌。
小心慢慢地放大了胆子,仰面朝上地躺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只见天花板上也画着美丽的花朵图案。
——可以使用这里,真是一件很有魅力的事呀。小心深深地吸了口气,懒洋洋地闭上了眼。
既然有了机会,不如也上别处去看看。小心走出房间后,打算略微地在城堡中走走看。
长长的走廊上,挂着小心从未看见过的大幅风景画,还有着用火光来照明的烛台。走了一段时间后,小心到了一个有壁炉的会客室一样的地方。前方好像还有不少房间,不过周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小心便又重新回到了楼梯的地方。到了那儿,小心看见「狼大人」独自站着。
「咦……大家呢?」
「回去了。」
「狼大人」冷冰冰地说。小心听了有些惊讶,时间也没有过多久,怎么都已经回去啦?没人和小心打过招呼。
「大家是一起走的吗?」
「不是,三三两两,各人自己走的,可能有的人今天还会再来。」
从九点开到五点,这个时间段里大家进出城堡是自由的。
听到她的回答,小心明白自己没有被大家客意避开,她觉得放心了。不过,大家再集合一次多好,这么各自走了,看来他们都是些自由惯了的人。
小心觉得也应该学着他们的自由的样子,回自己的家里去。本来,就算回到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还不如马上就去寻找那个「祈愿的钥匙」,可是她却又不愿意被人觉得自己对「祈愿的钥匙」充满执着,特别是,她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真的把那个钥匙当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小心把手伸进了发亮的镜子里,光芒开始包围住她的时候,她扭过头去,看见楼梯和大厅空蕩蕩的,「狼大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那天以后,小心一次也没有去过镜子的另一边。
站在发出亮光的镜子前,她踌躇不已。
她曾经有好几次想去,可是,迈不出腿。可能是因为她太胆小了,每当城堡关门的五点钟到了以后,镜子的亮光不闪了,她立刻就会觉得安下了心。儘管这样,她却又期待着「狼大人」或其他的什么人来强行拉她去那里。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就是个胆小鬼。
她想,那时一起在城堡的那些孩子是不是后来还聚集在那里?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就已经抱成团了,自己更难加入了。本来,觉得同这些彼此自我介绍过的孩子能成为好朋友。可是,少去一天就好像和他们少了一天的缘分,越不去越失去了去那儿见他们的动力,越来越萎靡。这样,就和不愿意去学校一样——和不愿意去妈妈推荐的自由学校也是一样的。
不过,能待在那个令人心情愉悦的,像外国童话一样的房间里,未尝不是一件富于魅力的事情。
有一点,小心觉得挺欣慰:那几个孩子都不提他们不去上学的事。没有人在那里多透露自己的事情,小心觉得挺像那种自己没有参加过的线下的网友聚会。大家都只用名字而不用姓称呼彼此,谁都不说自己住的地方在哪。
这方面让小心感到特别轻鬆,可是,她还有些淡淡的苦闷,心里有时会觉得沉甸甸的。
——本来,她和这些孩子的处境差不多,应该能够互相沟通,聊聊各自的遭遇。但是她自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更加给自己增添了苦闷。
虽然才认识,小心却不可思议地对他们怀有一种奇妙的亲近感。
小心把妈妈给她做好的便当和水壶装进了包里,挎在肩上。在发出闪光的镜子前,她换好了衣装,洗凈了脸站着。
本来是自己不去城堡了,可是到了现在,又惦记着怕谁已经找到了那把钥匙——她此刻只是希望还没有人找到那把钥匙。
小心有一个渴望实现的愿望:
——她想让真田美织从这个世界消失。
嘲笑她喜欢雨的味道的真田美织,如果能从小心的面前就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一样地消失,那该有多好呀!
这个愿望就像一种推动小心的力量,小心把双手伸向了镜子的表面,朝着城堡的入口推过去。
就像身体从发光的水底浮上去一样。
她止住呼吸,然后再吸气。
鼓起了勇气睁开眼,她眼前的景象和上次一样——挂着大钟的墙壁左右有两条楼梯,正面有彩色玻璃拼镶的明亮的窗户。
她捏紧了手里的包,搜索其他人的影蹤。那时七个人在这里聚集过,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小心本来还担心,自己一直没有再来过,见了面怎么说才好。看见没人在心情就放鬆了。
大家是不是都没来呢?
小心回过身去,看见自己刚才穿越过来的镜子表面上还亮闪闪的,就像水洼上飘的油在阳光下反射出彩虹般的颜色。再仔细一看,发现七面并列排在那儿的镜子里,和小心穿越过来的镜子一样,还有两面镜子也发出同样的亮光。最右面的一面、从左面数起的第二面都有亮光,剩下的四面没有亮光。它们和普通的镜子一样,只是映照出楼梯还有小心自己的模样,小心看着吓了一跳。
也许,只有到了这里的孩子们的镜子才会发光。
小心觉得「狼大人」说不定会来向她进行说明。她转身看看后面,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小心一边觉得放心,一边又提醒自己不能放鬆警惕。自己刚才穿越过来的镜子位于七面镜子的正中间。镜子上面没有任何标示,她觉得不能搞错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这些。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声音。
看来确实有人来了。
小心觉得应该去看一下。这个声音好像是从一楼的深处传来的,是与这个城堡不太相称的声音。和上次听到的钢琴声、说话声都不一样,听着像一种特殊的声音。
小心想自己若是没有听错的话,那好像是玩游戏机时发出的电子音。
* * *
这个房间里有壁炉、沙发和桌子,在普通的家庭里等于是客厅了。
然而这是城堡,这样的房间该怎么称呼,小心也不清楚。要么叫大客厅,要么叫接待室,总之它应该是接待客人的地方,或者是大家聚集的地方。
因为房门是敞开的,里面全看得见,用不着敲门。
小心看见里面有两个男孩子。
一个是上次自我介绍过的戴眼镜的政宗,另一个是给人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的昴。房间里有个电视机,看样子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式样挺旧了,特别笨重的样子。电视机的画面是小心也知道的电子游戏,一款以《三国志》的故事为背景製作的动作游戏。在那个游戏里可以一个接一个地把敌人杀死,玩起来特别爽快刺激。
小心看了轻轻地喊了一声:「哇!」
前一阵子,爸爸说「给她玩游戏的话,她就不好好学习了」,然后他收掉的就是这个游戏。后来,小心白天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到处找过,爸爸的书房、卧室……可是都没有找到。看样子爸爸把它藏得很严实,小心没能找到。
小心想,如果先到自己的房间里把东西放好就好了。她右手提着包,站在门口朝里面看着,里面的两个人马上都注意到小心,同时把脸转向了她。但是政宗立刻把脸转回了电视机「啊!糟糕!被跳过去了!死掉了!」,他自言自语地在说着。小心看见他这个样子,觉得自己没有被他当成一回事。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样同他们交谈,一时说不出话了。
这时,昴帮了小心一把。
昴依然是一副凡事都无所谓的模样,在政宗叫着「啊,不好,血条空了……死掉了」的时候,他把手上拿的游戏机手柄放在了脚下,脸转向小心问道:「哦,你来啦?要说欢迎吧,好像也不对。这里也不是我的家,你和别人都有平等地使用这里的权力。」
「你、你们好……」
小心发出了慌乱的声音。政宗却对小心他们的对话毫不在意,对昴催促着「喂!昴!」,完全无视了小心。
昴——小心听见政宗只称呼昴的名字,略微感到有些紧张。她想,他们的关係已经这么近啦,彼此已经不叫姓只叫名字了。
政宗也不看小心,又催促昴:「你不要忽然停下呀,因为你我死了怎么办呀?」
「抱歉抱歉!」
昴瞥了一眼嘴里嘟嘟囔囔準备再开始游戏的政宗,问小心:「过来坐吗?」
「一起来玩吧?」
「这游戏是你拿来的吗?」
「不是,是政宗拿来的。」
虽然被提到了名字,政宗仍然面朝着电视机上的画面,默默地重新操纵手里的手柄。嘴里说道:「超级重!这箇旧电视机是我爸一直放在储藏室里的,估计他都把它忘掉了。没有了也不会有人发现,所以我把它弄来了,这家伙真沉,恨不得扔了它。我搬它搬得累坏了,游戏机也是家里不用的家伙。」
政宗自顾自地说着,不管别人听不听他的话。小心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在嘴上应付「哦……唔」,随后她看着昴又问道:
「今天只来了你们两个人吗?」
「嗯,现在只有我们俩,他们也许待会儿会来。我们至今是拿全勤奖的,他们是有时来有时不来。」
昴说着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看上去很优雅。
「小心你一直没有来这儿,我以为你对这里没有兴趣。」
「我……」
小心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甚至觉得他是话里有话地指责她一直不来却突然又来了,只能干张着嘴看着他。结果,昴先向她道歉了:「啊!对不起!我这么叫你小心有点太随便了,对不起。」
「嗯,没关係。」
小心本来就没有说过自己姓什么,昴这么称呼自己情有可原。然而,他不是用「喂」或是「哎」之类的称呼来应付小心,说明他这个人有些特别。像政宗那样,说话时不向小心的方向看,虽然给小心的感觉很不亲切,可是在男生中这样的人多如牛毛。
小心第一次走进这间漂亮的大房间,她环视了一下房间里的摆设。
墙壁上挂着一幅描绘着森林和湖水的大型油画,还挂着猛然一看让她有些吃惊的古代骑士用的盔甲,以及用鹿头做的标本,鹿头上长着巨大的鹿角。小心看见了鹿头顿时想起了「狼大人」的那个假面具,小心的心里一下子有些紧张起来。
小心在动画片和童话里常常看到这些,这次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实物。两个男孩坐在织着图案的软软的地毯上玩着电子游戏。
为什么他们在这里玩游戏呢?
就像察觉到了小心脑子里的疑问,昴看着她说:「怎么啦?」政宗又开始了游戏,他的眼睛看着电视机。和刚才一样,嘴里一个人不停地朝电视嘟囔着:「嘿!」「怎么回事?」
「那个钥匙,你们都没有去找吗?」
听见小心的问话,昴只是回答:「哦?啊……」
小心不这样直接地询问的话,总是不能被他们当作一回事儿,她再继续等下去的话,政宗也不可能主动地和她说话。小心忍耐不住了,直接叫了政宗的名字。
「政宗,记得你上次说过想去找那个『祈愿的钥匙』。我还以为,在我没有来的这些日子里,你们已经找到了。」
「如果找到了,大家就不能到这里来了。本来这个城堡能开放到三月底。」
刚才政宗一点儿都没有搭理小心,现在他却立刻开口回答了。不过,他的眼睛仍然没有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