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时候,我失去了自己的音乐。
喜欢得不得了的音乐家们突然人间蒸发……我有一种被全世界所背叛了的感觉,我所憧憬的「声音」与奏响那些天籁之音的人们的「话语」,全都化作了泡影。
在那之后……我便努力地去尝试做一些与音乐无关的事情。
虽然全都没能坚持多久……但是,在那些事情当中,有一样叫做「足球部的经理」。可以说这是我坚持得最久的一样了。
看着那些享受在体育运动中,为了在大会上胜出而每日挥洒着汗水的男生们,其实也还蛮有意思的,我成功地打发了不少百无聊赖的时间。而面对部员们拜託我去做的事情,我也没有太过的抗拒。
虽然被部员们告白过不止一次两次了……但是那全部,都被我用「不是很懂恋爱什么的」给搪塞了过去。虽然这番说辞只是为了图个方便,但是我不懂恋爱感情为何物也确实是真话。爱情也好恋爱也罢,我未曾将视线置于它们上面,因为在这之前的人生,我都尽数献给了音乐。
以这副模样,我那「对谁都不会太过依从,但是对谁都平等相待的温柔经理」的位置顺风顺水地维持了一年。
不知为何,我好像找到了「好好生活」的感觉。虽然失去了重要的人们和音乐,构成我本人的一切都早已空空如也,但不知为何,我还是找到了生活的感觉。适度地保持着与他人的来往,同时不让任何人深入自己的内心,在脸上挂着淡漠的微笑。
在这种想法下,我升上了高二。足球部也迎来了高一的新生……在新生里面,有一个叫安藤壮亮的男生。
虽然我连他跟我考进了同一间高中这种事情都未曾知晓,但是在深感震惊的同时也感觉有些麻烦。
他知道我以前玩过乐队。
美玲为了回收在live house开收费演唱会的必要费用,便从live house那里要来了不少门票。因为如果没有足够的客人进场,空余出来的一半票额就需要由乐队成员来啃掉,所以为了填补这部分空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美玲就把她的后辈安藤给带了过来。
那家伙看起来不过是被自己的前辈强行拽过来凑人数的,对live明明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却也装出一副很来劲的模样……这样的他,不知为何却对于我的贝斯着迷得不得了,这着实有些意外。live结束之后,安藤就跑到我这里来,两眼放光地说着「请你给我签个名吧!」。我不过是出于兴趣才玩的乐队,所以当然不可能设计什么签名之类的鬼东西,于是便拒绝了他……不过从那之后,我们每次开live,他都一定会来捧场,然后重複问我要签名再被我拒绝的对话。
至少,在那个时候。我还觉得安藤是个可爱的小男生。在加上他说他喜欢我的音乐,那我自然没有讨厌他的理由。
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然不知道要如何去跟这个知晓自己过去的人打交道。因此,对于偶然地在同一个社团里重逢这件事情,我很是紧张。
刚开始,安藤貌似也跟我一样,不知道怎样和我相处才好而有些困惑。不过在社团活动中共同度过了些许时日之后,我知道,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如今的我」。
不仅如此,意外的是,他从未向我提起过有关贝斯的事情。
老实说,真的很感谢他。关于音乐,事到如今,我早已没有了任何想要诉说的东西,而关于过去,更是些不愿提起的事情。
因此,对于安藤没有就如今的我与过去的我之间的差异而说三道四这件事情,我感到了无比的安心,既然如此,我也没有要躲着他的理由了。于是,我一视同仁地和他来往。
只是……在有些时候,他向我投来的视线里会带着某些「深意」……唯独这一点让我比较在意。每每被他以这样的视线所注视时,我都一定会别过脸去。而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他也不会向我说些什么……只是有些寂寞地继续练习足球。
比起其他的部员,安藤要更加地热衷于足球,拼尽心思地去练习。
高一的学生总是很容易忽略掉基础练习,因为他们并没有好好地理解到其重要之处。可唯独安藤会非常认真地去完成,而那些以比赛形式进行的练习,他会展现出如同正式比赛一般,魄力惊人的表现。
可是……也许就是这种拼劲害了他,在某天的练习里,安藤以一种极其奇怪的姿势摔倒了,然后被送进了医院。
第二天一问,才知道他的右侧小腿肌肉拉伤了。
在那之后,安藤就暂时停止了训练。对他而言,「社团活动」的範围被局限在了参观以及一些不涉及伤处的肌肉锻炼。
可即便如此,安腾也还是每天都来参加社团活动,进行肌肉锻炼以及大声地呼喊着,注视着其他人的训练。
等到疼痛没有那么剧烈之后,他就瞒着顾问开始做深蹲之类的肌肉锻炼了。虽然这事就连医生都嘱咐过不允许。
某天,为了补充运动饮料的沖粉而回到活动室里的时候……我目击到了安藤偷偷锻炼的现场。一推开门,我就看见他在做不被允许的深蹲动作。
虽然他一开始的表情有些尴尬,但马上就换了副模样,继续着训练。
不知为何……我突然间想起了当时那个沉迷于音乐中而拚命地弹奏着贝斯的自己。
然后……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种必须要阻止他的使命感。
「……想要继续把社团活动做下去,就得好好休息把伤养好才行吧?你这样搞有可能会害得自己更加长时间没法训练的哦」
面对我的劝阻,安藤没有理会,而是一副钻牛角尖的表情继续着锻炼。
「如果现在肌肉的力量放鬆了的话,会跟不上那些一直在训练的家伙的」
「你这才高一呢,有什么好着急的啊」
我揶揄般地这样说道。
可即便如此,安藤也还是目中无人一般地继续着练习,让我多少有些烦躁。
「我还在弹贝斯的那个时候,每天都像着了魔一样疯狂地练习。结果一下子就给自己弄成腱鞘炎了。但我还是忍着痛不停地练……然后终于是被医生警告说不能再练了。结果一个多月没摸过贝斯。呀~当时真的菜了好多」
回过神来,我已经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甚至都举出了具体的例子……想着一定要让他停下来。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干嘛要这么拚命呢,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就算安藤这家伙因为强行进行肌肉锻炼而导致伤势恶化,也和我没关係不是吗。
「我知道你想要精湛自己的球技,但现在康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不然的话只会因小失大」
我说到这份上……安藤也终于是停下来了。
就在我对于安藤的服软而鬆了一口气的时候。
我才终于发现,他向我投来了视线。
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真的是搞砸了。
安藤一如既往的那「别有深意」的视线……正直勾勾地凝视着我。
我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安藤总算是问出了口。
「前辈,你已经不再弹贝斯了吗?」
在我上到高中之后,我总是保持着自己脸上的微笑……可唯独那个时候,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说起贝斯时的前辈,果然是一副无比温柔的表情」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为了说服你,才拿出过去来举例子而已。
「没有这回事的,我现在忙于当足球部的经理已经没有其他精力了」
「可是,前辈你偶尔会露出一副寂寞的表情不是吗」
我可没有露出过那样的表情。不要一副你很懂的样子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的。我已经焦躁了起来。
「你的错觉罢了。总之不準偷偷训练了。下次再让我发现我就告密给顾问了」
我像是逃跑般地抓起装有运动饮料粉的袋子,离开了活动室。
虽然那天强行地中断了对话……但是在那之后,安藤就会时不时对我说「你已经不再弹贝斯了吗?」「我觉得前辈还是继续弹下去会比较好」。
虽然一开始我会摆出虚伪的笑容来搪塞过去……可是时间一久,我也开始难掩心中的焦躁了。
什么叫「还是继续弹下去比较好」啊。你到底懂我些什么啊。可话虽如此,我也不想告诉安藤我为何会放弃音乐的原因。我知道的,就算说出口,也不过是博得那廉价的同情,说到底,去触碰那些我已经束之高阁的记忆本身就会给我的精神带来严重的负担。
在我放弃了音乐,从「某天」之后开始的自残也因为安藤时不时的骚扰而频率大大增加。说到底,自残本来就不是在自己心烦意乱的时候去乾的事情,那是为了确认自己依旧活着的仪式一般,冷漠淡然地去做的,可是任凭心中的烦闷而草草了事之后,反而更添心中的虚无。
「前辈」
「你听我说」
「名越前辈」
「我还想再听你弹贝斯」
「为什么放弃了音乐呢」
「前辈!」
直到厌烦安藤向我说话本身,其实也没花多长的时间。
如果是过去……如果是我还爱着音乐的那个时候,知道自己的演奏给别人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当时的我一定会很高兴吧。
可是……事到如今,什么「动人心弦的演奏」也好,「追寻音乐的心」也好……那全都是水中花镜中月罢了。
心中的烦躁逐渐化作了怒火……在迎来临界点之后,转瞬便冷却到了冰点。
我心中那冷漠的部分也露出了獠牙。
如果安藤心里真的只有我的「音乐」的话……那就用其他更为强烈的东西去覆盖掉就好了。
某天,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我把安藤给叫了出去……然后把我自残的伤痕展示给他看。
「我光是回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就会烦躁得不得了。而一旦烦躁,我就会像这样地去割腕,通过疼痛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我语气冷漠地这么说着。虽然上面的话是假的……但我还是煞有其事地说得很是平常。
其实我自残并非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心尚未麻木,而在自己的身体上刻上伤痕。看到血滴从手腕中滴落,我才终于能获得自己尚未死去的实感,对此而感到安心的同时也多少有些兴奋。
而这单纯是出于自我满足才产生的伤痕,我却以一种「我是因为你才会自残」的感觉展示给了安藤看。
不仅如此,对此依旧不满足的我,当场掏出了美工刀,一如既往地、十分粗暴地伤害着自己。
那真是痛得不得了。但我还是勉强地维持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安藤的眼睛里大概写满了惊恐吧。他的表情一脸茫然,只是愕然无比地望着我。
「所以啊,能不能别再跟我提贝斯的事情了?真的很烦啊」
这么说完,我就转身离开了。
走了两步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只见安藤还是獃獃地伫立在原地。
这样就行了。
烦人的孽缘,只要切断了就不会再有挂念。
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耳边念叨什么「音乐」了。因为仅仅如此,就会让我的心乱作一团。好不容易才封存起来的那些痛苦回忆,请你不要再自顾自地去触碰了。因为那些回忆……就算没有人去触碰也好,也会在日常生活中的不经意间时不时地捲土重来。
展示过自己的伤痕让安藤闭嘴之后,我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可是我却突然间感觉一切事情都变得麻烦了起来。
一想到在做过那样的事情之后,还要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平静表情去和他接触,我就烦躁得不得了。
我明明知道真正受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安藤,可不知为何还是陷入了一种被害者一般的思考模式里,以至于对自己都有些无语。
第二天,我就把退部申请给交到了足球部的顾问手里。
※
「然后呢……如果不参加社团的话会被老师说三道四的很烦嘛,所以我就加入了读书部哦」
名越前辈又摆出了那副一如既往的浅薄微笑,向我诉说着她跟壮亮之间的那些事情。
「我本来以为那次已经让他吃过教训了……没想到现在还是不死心呢」
名越前辈苦笑着这么说道。
「……我穿好衣服了,你可以转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诚惶诚恐地转过了身。正如前辈所言,她已经穿上了自己那件一如既往的长袖衬衫,袖子卷到七八分长。这一如既往的穿着打扮让我有些安心。
前辈的视线缓缓抬起,我们四目相对。
「你之前问过我对吧。「自残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什么感觉都没有哦。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尚未死去罢了」
「可就算不这么做,前辈你不也确确实实地在活着吗……」
「可是没有活着的实感,就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我不是想寻死,只是找不到活着的实感而已,所以才会时不时地去确认一下」
前辈说到这里,扬起了一边的嘴角,凝望着我。
「在浅田你眼里,又是如何呢?」
「…………」
「你当时说过的吧?「如果这种感受真的能拯救你的话,那用美工刀割你也无所谓」那么请问,现在你能拿美工刀来割我吗?」
「…………我不知道」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到最后,前辈也还是没有从她的口中说出为何会放弃音乐的理由。让壮亮沉迷于其中无法自拔一般的,甚至让人觉得这就是她的话语的,演奏出那般天籁之音的她,究竟是受到了什么样的打击才会将一切都全然捨弃,至今依旧是个谜。
失去了音乐之后,倘若能够支撑她站起来的,是那划破皮肤时的伤痛,那我究竟要以什么样的立场去劝她放弃呢?
可是……话虽如此,看到她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手腕,我也不能不负责任地去说什么「如果没有其他办法的话那你就继续自残下去吧」。对于前辈的自残行为,由始至终,我都没有任何的立场可以插足其中……自然也没有任何可以做得到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想将自己的心情化为言语。
「我只能说……我不希望前辈你做这种事情,仅此而已」
而这,也不过是太过单方面的毫无意义的话语。可除此之外,我想我心中也再无其他明晰的话语了。
每每为了追求正确而去遣词造句时,我便感觉距离本质越来越远。
听完我的话,前辈微微一笑,然后伏下了双眼。
「你啊……你们啊……真的是烦死个人呢」
前辈微笑着这么说道。
「我原本还以为你会摆出一副自己是正义的伙伴的表情,然后说什么「这种事情是不对的,你不应该这样做」呢。你也不为了要去说服别人而撒谎什么的,只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给天真得不得了地硬塞过来」
前辈说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