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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者:虚渊玄 字数:4152 更新:2022-11-08 21:19:44

幻想乡住人

抖颤蠢动的肉块,挤出黑暗黏稠的声音。

在我眼前有着三团这样的肉块,它们围着桌子,很美味般吸啜杯里的污水,尖叫呻吟与各种异调声音交织在一起。

如果细心聆听的话,怪物们说话的意思也非不能理解。拜此之赐,我才能勉强把它们的疑惑含混过去。这些家伙在谈什么虽然可以不理,但当它们对我说话时可不能无视。因为,不管姿态如何,这群家伙现在是我所谓的「朋友」。

当然,对于这点我极想否定,但是——我早已放弃抵抗而接受事实了。

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

但每天醒来,世界仍是以与昨天一样丑恶歪曲的姿态存在。与这些家伙混在一起,与这些家伙打交道,我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生活。直至现在,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之后我的一生也会持续这样吧。

从内容上得知这家伙是「耕司」,在它旁边叫得最频繁的则是「青海」。那么,在我身边的肉块就是「瑶」了。

现在的我完全无法看出肉块上的凹凸曾是端正的五官。它在我身边一直噗露噗露地低鸣抖震,还放出像呕吐物的气味,我儘力不去意识它。

没错,一切都改变了。

即使在我眼中事物的形体完全改变,但与这些事物的「关係」却依然存在。我是与这些家伙同一所大学的同学,关係曾相当亲密,每年寒假我们都会一起去旅行滑雪的。不过与其抱着这些令人怀念、已无法再现的回忆,成为这个世界异物的我,宁可被遗忘,然后遭外星人或其他什么东西掳走,带到其他惑星,这样还会感到比较安慰。

但是,这里还是地球。日本。我土生土长的城镇。在这里生活长达二十年,勾坂郁纪这个人已经成为其中一份子。然而,唯独自己一个无法如此认为。

我所认识的世界已经不在。

我能回去的场所也没有了。

反正,这些家伙在说什么,对我来说都是毫无意义,我只要装出倾听的样子就好了。本是这样认为的——

「郁纪,你认为怎样?」

其中一团肉块,突然以充血的眼珠凝视着我。我逼不得已只好与它对话。

「认为……怎样?」

儘力隐藏内心的嫌恶感,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却因为嘶哑无法顺利发声。

「就是说,今年冬天你也会去吧?」

从肉团顶端的洞孔中,黏稠而蠢动、令人作呕地吐出话语般的东西。那个地方原本应是耕司的头、脸和口吧,三个月前我还能这么看到。

「不知道。」

无法直视这团肉块。眼神游移不定,我直截了当的回应它。

「有了什么?预定?」

「不,没有。」

耕司——曾经是挚友的人。在场的其他两团肉块也是。无可取代的朋友。大概没有比这更值得信赖的关係。现在就连面容也看不到。已经数不清我为此痛感悲哀孤寂而恸哭的深夜有多少晚。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一直哭泣,哭至流不出眼泪,到现在只余下嫌恶。名为青海的肉块、名为耕司的肉块及名为瑶的肉块聚在我身边,我则用与以前一样的态度与它们聊天。

这是考验。

如果被它们发觉我的不正常,我只会再次被送进医院。与之前不同,这回我会被送进的,是再也不能出来的医院。我绝对不要变成这样。

「是否如此——在今天的诊察中,会问问她的。」

无论是看这些家伙异形般的样子,还是听它们呕心的声音,都已经到忍耐极限了。即使还在对话途中,我亦急忙离席。

「喂,郁纪——」

从那家伙的发声器官周围的纤毛,牵丝的黏液飞溅到我的脸上。连遮挡的机会也没有。那像腐臭鸡蛋般的汁液,溅中了我的脸。

什么都没所谓!不管是椅子还是什么,我现在只想用我手边的物品把这家伙殴至没有呼吸,让这一切结束。

——但我所身处的立场迫使我抑压着这份冲动。不可以被察觉。即使在我眼中所有事物看来都如斯丑恶,但在这世界中正常的是它们,异常的是我。

「今天要去检查,已经到时间了。」

打算挤出和善的笑容,结果是否有露出微笑连自己也不知道。从钱包中取出最先摸到的纸钱丢在台上。作为只点了饮品的价钱应绰绰有余。找不找回零钱已经不是重点,我只是想早一刻也好离开这里。

「那么——」我像逃也似的离开这里。

我、没有疯狂。

******

「今年虽然会去滑雪啦,要不要也试试溜冰?」

对高畠青海这个建议,津久叶瑶绉了一下眉。

「溜冰?特意到滑雪场去溜冰?」

「哈哈,没办法啦,津久叶,这家伙现正热中溜冰呢。」

户尾耕司笑着吐糟青海的发言。她的突发奇想又不是今天才开始,在她身边负责吐糟她,乃身为青海男朋友耕司的责任。在瑶眼中他们两人是相当合衬的情侣,有时也会令她有点嫉妒。

「青海她呀,在这之前才第一次试过溜冰。」

「怎么啦,没试过溜冰有这么稀奇?」

「可是溜冰这玩意不是在小时候就玩过吗?」

「童年时觉得溜冰很可怕啦,那个溜冰鞋,十足像刀子一样嘛。」

「但是怎么突然就能学会溜冰?青海很厉害啊。」

「重点和滑雪差不多。重心向前,操控着靴子前端的感觉。」

「因为耕司这样说,就当是被骗般试试看,一试之下,很好玩啊~」

原来如此,是约会吧——孤独与羡慕直刺着瑶的心。耕司与青海又再度过幸福甜蜜的二人时光。那说不上是嫉妒,瑶自问只是运气差了点儿而已。

「唔……我也想看看青海溜冰的样子。」

整理着内心的混乱,瑶努力挤出明朗的声音。

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自己不幸,她只能这样想。瑶也有思慕的对象。他还未与瑶有过共处的时间,就遇上横祸。这样已经不能说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厄运了。

「所以,在今次的滑雪旅行中,顺道一起来溜冰,那样就会有两倍的欢乐喔~」

「但是,要溜冰的话不是到溜冰场就可以了吗?没必要特地到滑雪场去吧?」

「这次不是在室内,而是室外啦。在结冰的湖面上溜冰。」

「那种好地方,会有吗……我觉得会很挤啦。」

一边这样说,瑶一边偷瞄心不在焉的他的侧面。

没错,从刚才开始会话就只在耕司、青海及瑶三个人间进行着,但是围在桌边却是有两组人。那个人,瑶的男朋友——如果可以这样说就好了,一直以微妙的疏离感与其他人保持距离。

「郁纪,你认为怎样?」

大概耕司察觉到瑶的寂寞。他就是这么细心温柔的一个人。

「认为……怎样?」

察觉到是对自己讲话,在瑶身边的他——勾坂郁纪,以不成话句的呢喃暧昧地含混。

「就是说,今年冬天的滑雪旅行,你也会去吧?」

郁纪那种像被碰到脓肿部位的态度,令耕司难以说下去。如果在数个月前,他摆出这种傲慢态度的话,耕司一定会毫不留情的痛斥他。这种赤诚的友谊,乃是他们长久交情的结晶。

「不知道。」

郁纪的回答冷漠而直接。之后他垂下眼睛,视线游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像甲壳般密不透风。

「有了什么其他预定?」

「不,没有。」

即使身为朋友,对现在这样的郁纪,根本无法用以往的态度来面对。至于瑶,更不知应用什么说话来安慰她。

在夏天快要结束的事发之日,离现在已差不多三个多月,但那深深的伤痕,不仅是对郁纪,还留在所有与他有关的人的心上。

「不会是因为旧患导致无法运动吧?」

「是否如此——在今天的诊察中,会问问医生的。」

对话难以再接下去。郁纪突然的急忙离席。

「喂,郁纪——」

以有点歉疚的语气,耕司叫住了他。

那时,郁纪彷佛溅到什么呕心的东西,以手遮面。

也许,是耕司的口沫飞溅到郁纪脸上也说不定。这在日常生活中并不算是什么。从瑶的角度看来,甚至未知发生了什么事。无论怎么想也不需要遮面那么夸张。即使真的溅中了,他那种态度亦未免太惹人讨厌。

「今天要去检查,已经到时间了。」

那种唾弃的语气,旁若无人的态度,令气氛变得更僵。郁纪迅速的丢了一张纸币在台上作为自己的咖啡费用,完全像在触碰什么秽物似的。

「那么——」

像逃亡似的——这样比喻还不足以形容,郁纪就这样离开了餐厅。留下来的三人沉默地望着檯面。刚才郁纪留下的一万圆,还在台上摇曳。仔细一看,他所点的咖啡一口也没喝过。

「这样不成啊。」

青海有点责备似的小声叹道。

「对郁纪来说,还需要一点时间吧。」

「但已经过了三个月,现在这样算什么!再与他交往下去,我们反而会变得失常啊!」

「他的心情我不明白,也认为不可能明白。你可以想像吗?全家突然间惨死……这样还能若无其事?」

那是,即使什么时侯降临在你我身上都不出奇的悲剧。货柜车失事,遭捲入的勾坂家车子被压溃至不成车形。

郁纪父母当场死亡。重伤的郁纪自身也有一段时间对生存绝望。现在他可以出院,回到社会,除了说是奇蹟还能说是什么。

「当我们去探病时,那时不是更严重吗?不接触其他人、恐惧、暴戾、被缚在床上……现在能这样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即使如此勾坂他还是很古怪。看我们的时侯那种眼神,算是什么?简直是把我们当成怪物般!」

「别说了,青海。」

耕司以强硬的语气阻止青海说下去。先不说对朋友的不尊重,这里可是还有对郁纪心仪的瑶在。

不过瑶认为耕司的体贴虽是出于一番好意,却会使她一直软弱下去。这样不是什么好事。郁纪是受害者,本应比谁都更值得同情。瑶对郁纪的单相思,是瑶自身的感情问题。她曾经向郁纪告白,当时他未有回应,瑶亦没有责怪他。与其要他轻率随意的回答,不如让他认真的考量她对他的感情更好。

他未有亲口说过NO,二人间的关係亦彷如情侣般,耕司和青海都一起乐观地任由当事者们自由发展。只是,郁纪始终都没有确实的回答瑶。告白后的瑶与郁纪再会是在一个星期后——不过他是以重伤的状态在深切治疗室出现。

像永恆般长久的五十天过去。郁纪出院后,好像有什么改变了。事发前瑶的告白,他还记得吗……到现在她仍感到不安。她的思念就一直这样被悬空,季节开始迈向冬季。

******

丹保凉子医生正会诊一名青年患者。

「在这之后怎样了,勾坂先生?」

「不,没什么问题。」

患者的声音坚硬而平滑,简直是像对着没人的地方自言自语般。

他将自己孤立的心防之厚,连对心理学造诣不深的凉子也清楚地感觉到。

「有无出现呕吐、头晕、幻觉及幻听等现象?」

「不,完全没有。」

勾坂的视线虽然像是面对着凉子,但实际上却是在斜下方不停游移。视线与会话毫无交集,可说是全力的拒绝用心交流。这样下去根本无法会诊。凉子叹了一口气放下病历。

「勾坂先生,你在我们医院接受的是在脑神经医学中,世界最先进的治疗,这方面你知道吧。」

以微型机械除去硬膜下的血肿——这是目前在日本尚未普及,只有在这间T大附属医院才有的治疗法。是对脑部受到创伤,已经不存任何希望的勾坂郁纪的生命,唯一的挽救方法。

「最先进的治疗法同时也意味着,那是未有临床数据,陪随着危险的治疗法。」

「是这样没错。」

勾坂郁纪的嘴角抖动了一下。

是苦笑,还是潜藏恶意的冷笑——内里含意凉子无法解读,他又再次变回面无表情。

「一般而言,身为医生是不太应该说这种恐吓性的话。手术后若出现了重大脑功能障碍请必须报告。之后的生活也务必要注意。」

每周一次的複诊因有这重意义在,凉子也多少想认真的协助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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