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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藤花末葉

作者:紫式部 字数:8597 更新:2022-11-08 22:03:06

<small>㊟ 本回与前回同年,写源氏三十九岁三月至十月之事。</small>

六条院中忙着準备小女公子入宫之时,夕雾中将心事满腹,神思恍惚,但又觉得奇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心何以如此固执。相思既然如此其苦,则现在对方已经让步,『守关者』已经『睡熟』<sup>㊟</sup>,反正只要等候对方正式前来议婚好了,何必多忧呢?」他耐心等候,颇感痛苦,心情烦乱之极。云居雁也在想:「那天父亲悄悄地告我之言,如果成了事实,则夕雾势必把我完全忘却。」她不胜悲伤。这两人虽然由于乖运而互相背离,但毕竟是一对不可分离的恋人。至于内大臣呢,态度如此强硬,但对自己全无好处,心中不胜烦恼。他想:「如果中务亲王招了夕雾为婿,则我的女儿只得另行择人。如此夕雾实甚痛苦;而我们亦必被人耻笑。自然不免发生有伤体面之事。虽然十分秘密,但是家丑早已外扬。想来想去,还不如设法调解,自动让步。」内大臣和夕雾,外表若无其事,而心中仇恨不解。突然向夕雾说亲,内大臣觉得不好意思;而郑重其事地迎接新婿,又恐外人取笑。因此他想等候适当机会,隐约向夕雾示意。

<small>㊟ 古歌:「我有秘密路,人皆不注目。但愿守关人,夜夜睡得熟。」见《古今和歌集》。</small>

三月二十日是太君两周年忌辰,内大臣赴极乐寺墓地祭扫。诸公子全体随行,排场十分盛大,王侯公卿前来参与者甚多。夕雾中将也在其内,其装束之华丽,决不逊于他人。就相貌而言,此时青春十八,正值盛年,生得眉清目秀,十全其美。只是自从与内大臣结怨以来,每逢见面,必多顾忌。今天虽来参与,常怀戒备之心,态度十分冷静。内大臣对他则比往常更加注目。诵经礼忏所需供养之物,由源氏大臣从六条院派人送来。夕雾中将尤为诚恳,为外祖母经办种种供养。

天色向晚,大家準备回家。此时群花零落,暮霭苍茫。内大臣回忆往事,慨然吟咏,姿态甚是潇洒。夕雾面对凄凉的暮景,悠然神往。旁人嚷着「天要下雨了」,但他如同不闻,依然耽于沉思。内大臣睹此情状,想是忍不住了,拉着夕雾的衣袖,对他言道:「你为何如此怪我?今天同来祭扫,请看太君面上,恕我往日之罪吧。我年已向晚,余命无多。若见弃于人,真乃遗恨无穷了!」夕雾闻言,不胜惶恐,答道:「小甥秉承外祖母遗志,本当仰仗舅父栽培,只因获罪未蒙原宥,故而未敢前来领教。」此时风雨大作,势甚兇猛。诸人争先恐后,纷纷散归。夕雾返家之后,独自寻思:「内大臣今天对我态度与往常不同,不知他心中有何打算。」他日夜思念云居雁,故凡她家之事,即使极小,亦甚关心。这天晚上他左思右想,直到天明。

想必是夕雾长年相思的报应吧:内大臣从前那种强硬态度,今已影迹全无,他变得很柔弱了。他想找个良好机会,不是有意做作的,却又适于迎接新婿的。时值四月上旬,庭中藤花盛开,景色之美,迥异寻常。坐视其空过盛期,岂不可惜。于是举行管弦之会。夕阳渐渐西沉,花色更增艳丽。内大臣便命柏木送信与夕雾,并叫他口头传言:「前日花阴晤谈,未得罄述衷曲。今日倘有余暇,极盼即刻光临。」信中有诗一首:

「<small> 日暮紫藤花正美,</small>

<small>  春残何事不来寻?</small>」<sup>㊟</sup>

<small>㊟ 以藤花比云居雁。</small>

这封信系在一枝非常美丽的藤花上。夕雾终于等着了这一天,欢喜之极,心头乱跳。惶恐地作复:

「<small> 暮色苍茫难辨识,</small>

<small>  如何折取紫藤花?</small>」<sup>㊟</sup>

<small>㊟ 暮色苍茫,比喻来信不曾明言亲事。</small>

对柏木说道:「抱歉得很,我很胆怯,写不好诗,请你替我修改吧。」柏木答道:「不必写诗,我陪你同去就是了。」夕雾说笑道:「你这种随从我不要!」便叫柏木拿了回信先回家去。

夕雾往见源氏大臣,将此事稟告,并将内大臣来信呈阅。源氏大臣看了信,说道:「他招你去,一定是有意思的。如此主动求上门来,则过去违背太君遗志的不孝之罪也消解了。」他那骄矜之色,令人讨厌。夕雾答道:「不见得有意思吧。只因他家正殿旁边的紫藤花今年开得特别茂盛,此时又值閑居无事,故作管弦之会,招我去参加罢了。」源氏大臣说:「总之,他特地遣使来请,你应该即速前去。」他允许夕雾赴约。夕雾不知内大臣究有何意,心中怀疑,惶惑不安。源氏大臣对他说道:「你的袍子颜色太深,质地也太轻了。如果不是参议,或者没有官职的青年人,原不妨穿你那种浅紫色袍子。但你是参议,衣冠须得讲究些。」便把自己穿的一件华美的常礼服,配以非常讲究的衬衣,叫随从者拿了送往夕雾室中。

夕雾在自己室中仔细打扮,到了夕暮过后才来到内大臣邸,大家等得心焦了。作主人的诸公子,自柏木以下七八人,一齐<kbd></kbd>出来迎接,陪同夕雾入内。座上诸人相貌都很俊美,但夕雾尤为出众,艳丽而清秀。其气度之高雅,令人心生敬爱。内大臣吩咐侍者仔细安排客座,自己也整饰衣冠,準备出席。他对夫人身边的青年侍女们说道:「你们都来窥看!夕雾公子年龄渐长,相貌越发标緻了。他的一举一动,都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其光明磊落、老成持重之相,竟胜过他的父亲呢!源氏大臣的相貌一味优雅温柔,教人看了自会面露笑容而忘却人世一切苦劳。但在朝廷大会上,这相貌似乎缺乏严肃,而太偏于风流,这原是当然之理。这位夕雾公子则才学渊博,气度豪雄,世人都承认他是个毫无缺陷的完人呢。」说过之后,整一整衣冠,便出去与夕雾会面。略说了几句彬彬有礼的应酬之词以后,就移座赏花饮酒。

内大臣说:「春日之花,不拘梅杏桃李,开出之时,各有香色,无不令人惊叹。然而为时皆甚短暂,一转瞬间,即抛却了赏花人而纷纷散落。正当惜花送春之时,这藤花独姗姗来迟,一直开到夏天,异常令人赏心悦目。这色彩教人联想起可爱的人儿呢。」他说时面露微笑,风度十分优雅。月亮出来了,清光暗淡,花色难于辨认。然而还是以赏花为由,传杯劝酒,唱歌作乐。不久之后,内大臣佯装喝醉,举止历乱,频频持杯向夕雾劝酒。夕雾心有戒备,婉言恳辞,颇感苦劳。内大臣对他说道:「在这衰微的末世,你是绰绰有余的天下有识之士。但你捨弃了我这个残年之人,实在太无情了。古籍中有『家礼』<sup>㊟</sup>之说。孔孟之教你定然深通。但你不肯视我如父,忤我太甚,教我好恨啊!」想是醉后感伤之故吧,他委婉地发了一会牢骚。夕雾连忙道歉:「舅父何出此言!小甥孝敬舅父,与从前孝敬外祖父母和母亲一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不知舅父有何所见而出此言?想必是小甥一时疏忽,有所怠慢之故吧。」内大臣看见良时已到,便振作精神,唱起「春日照藤花,末叶尽舒展……」<sup>㊟</sup>的古歌来。头中将柏木早承父亲授意,此时便向庭中折取一枝色浓而穗长的藤花,添附在夕雾的酒杯上,向他敬酒。夕雾接了酒杯,色甚狼狈。内大臣吟诗云:

<small>㊟ 《史记·高祖本纪》中说:「如家人父子礼。」</small>

<small>㊟ 古歌:「春日照藤花,末叶尽舒展。君若能开诚,我亦愿信赖。」见《后撰集》。内大臣意在后面两句。本回题名据此歌。</small>

「<small> 可恨小藤花,凌驾老松上。</small>

<small>  为爱紫色好,其罪当曲谅。</small>」<sup>㊟</sup>

<small>㊟ 藤花比夕雾,老松比自己,紫色比云居雁。诗意:夕雾强硬,内大臣只得让步,看女儿面上原谅他。</small>

夕雾手持酒杯,躬身为礼,作拜舞之状,姿态十分优雅。答诗云:

「<small> 几度春来和泪待,</small>

<small>  今朝始得见花开。</small>」

咏罢,还敬柏木一杯。柏木吟道:

「<small> 少女春衫袖,色香似此藤。</small>

<small>  欣逢高士赏,花色忽然增。</small>」

于是顺次传杯,各赋诗歌。但诸人皆醉,语不成章,未有胜于上述三首者,故不俱载。

初七夜的月亮清影幽微,照见池面暮烟笼罩,一片朦胧。枝头绿叶尚未成荫,正是风景岑寂之候。只有开在树榦不高而枝丫千姿百态的松树上的藤花异常艳丽。那位弁少将红梅便用美妙的嗓子唱起催马乐《苇垣》<sup>㊟</sup>来。内大臣听了非常高兴,叫道:「这曲歌真有意思啊!」便跟着他助唱:「此家由来久……」<sup>㊟</sup>歌声也很美妙。在这兴高采烈、放任不拘的宴会上,从前的旧恨尽行消失了。

<small>㊟ 催马乐《苇垣》全文:「(女唱)拆开芦苇垣,越垣偕郎逃。谁在父母前,有意把舌饶?此家大轰动,弟妇最唠叨。(弟妇唱)天地神作证,我不把舌饶。你今说此话,完全是造谣。」此是男诱女之歌,讥讽从前夕雾诱云居雁。</small>

<small>㊟ 应是「此家大轰动」。内大臣嫌其不祥,故意改唱。或说:是传讹。不知孰是。</small>

到了夜色渐深之时,夕雾装出非常痛苦的样子,向柏木诉说:「我多喝了酒,头晕目眩,痛苦难堪。如果告辞回去,路上难免出事。想在尊斋借宿一宵,如何?」内大臣就对柏木言道:「头中将啊!你替客人安排寝所吧。老人酩酊大醉,顾不得礼貌,先退席了。」说过之后便回内室去。柏木对夕雾说道:「想必是叫你借宿花阴了!怎么办呢?倒教我这引路人为难了!」夕雾答道:「『託身苍松上』<sup>㊟</sup>的,岂有轻薄之花?请勿说不快之言!」便催他引路。柏木心中不免怀有妒意。但他一向认为夕雾人品高雅,令人称心,结果总是他的妹婿。因此放心地引导他到云居雁房中。

<small>㊟ 古歌:「託身苍松上,紫藤虽弱小,但得熏风吹,花开无限好。」见《古今和歌六帖》。引用此诗,意思是说我已得内大臣许可。</small>

夕雾恍如身在梦中。如今大愿遂成,他觉得自身更可尊贵了。云居雁不胜羞涩,沉思不语。但见夕雾成年后比从前更加俊秀,真乃美玉无瑕。夕雾向云居雁诉恨:「我身几乎做了世人的话柄。全靠专心一意,努力忍耐,终于获得了允许。你却毫不关情,真乃异乎寻常。」后来又说:「弁少将唱《苇垣》,你懂得他的意思么?这个主人对我讽刺得好厉害!我想唱《河口》<sup>㊟</sup>来报答他呢。」云居雁觉得此歌难听,答以诗云:

<small>㊟ 催马乐《河口》歌词:「河口有个关,关门是疏栏。虽然是疏栏,关吏守得严。虽然守得严,被我逃出关。出关会情人,两人同衾眠。」河口关在伊势郡。夕雾欲唱此歌,意思是说:内大臣虽然管得严,他俩早已私通。故下文云居雁诗云云。</small>

「<small> 河口流传轻薄事,</small>

<small>  疏栏何故泄私情?</small>

多么无聊啊!」吟时同孩子一般天真烂漫<bdi>九九藏书</bdi>。夕雾微笑着答诗云:

「<small> 莫怪河口关,疏栏多漏泄,</small>

<small>  久木多关上,关守应负责。<sup>㊟</sup></small>

<small>㊟ 久木多关在陆奥郡。</small>

害得我长年忍受相思之苦,忧愁懊恼,不辨前后。」他借口酒醉,装出困疲之状。天色近晓,只当不知,流连不肯归去。众侍女都替他们着急。内大臣闻之,怪道:「睡得这么得意,现在还不起来?」但夕雾终于在天色大明之前回去,那睡眼矇眬之相亦甚美观。

次日夕雾的慰问信,依旧像情书一般偷偷地送来。云居雁今天反而比从前更加懒写回信了。几个尖刻的侍女便互相交头接耳,挤眉弄眼。正在此时,内大臣进来了,云居雁局促不安。夕雾的信中写道:「只因姐姐对我,永不开诚相待。故虽已与君结縭,反觉我身不幸。然而爱慕之情,永远不绝,故欲凭此书消我愁思。

<small>  偷绞青衫泪,年来手已酸。</small>

<small>  今朝莫怪我,当面泪汍澜。」</small>

这封信写得非常亲切。内大臣看了,笑道:「书法清秀之极啊!」以前对他的怨恨完全消释了。云居雁迟疑不决地懒得写回信。内大臣觉得回信太迟有失体面,料想她是在父亲面前怕难为情之故,便起身回去了。犒赏使者的礼品异常隆重。柏木中将热诚招待这使者。此人以前来送信时,常常偷偷摸摸;今天却神气活现、大摇大摆了。此人是个右近将监,夕雾把他当作心腹人差遣。

源氏太政大臣也获悉了此事。隔了一会,夕雾前来参见,容貌比以前更加光采了。源氏向他打量一下,说道:「今天早上怎么样?慰问信送去了么?为了女人之事,贤者亦难免错乱。多年以来,你能不作强项放肆之事,不露焦躁愠怒之色,直至今日,此心确是与众不同,深可嘉许。内大臣为人,一向刚愎自用,不屈不挠。此次忽然卑躬屈节,世人必然纷纷议论。但你切不可为了占胜而扬扬得意,盛气凌人,因而养成浮薄之心。内大臣看似落落大方,倜傥不羁,其实并无豪雄之气,却有迂腐之癖,是个难与交往之人。」这是照例的一篇训话。他觉得这段婚事如意称心,十全其美。源氏大臣生得年轻,不像是夕雾的父亲,倒像是个略长几岁的哥哥。分别看时,两人相貌惟妙惟肖,完全相同;父子在一起时,则互有不同,而并皆美妙。源氏大臣身穿淡色常礼服,内衬唐装式的白色内衣,花纹鲜明而晶莹。他今年三十九岁,相貌还是清秀而优雅。夕雾身穿色彩稍深的常礼服,内衬染成浓丁香汁色纹样的可爱的白绫衫子,别有风度,非常艳丽。

今天是四月初八,六条院内举行浴佛会。寺院先将佛像一尊送来,导师则须迟迟来到。诸夫人都派女童送布施品来,其物品与宫中一样,种类繁多。仪式也仿照宫中,诸公子都来参与。比较起严正的御前仪式来,反而异常富有意趣,令人肃然起敬。夕雾心不在焉,行过仪式之后立刻打扮一下,匆匆出门,往云居雁那里去了。有几个青年侍女,曾与夕雾调情而并无深切关係者,此时不免妒恨。夕雾与云居雁多年相思,一旦团圆,夫妻自然格外恩爱,真所谓「密密深情不漏水」<sup>㊟</sup>了。岳父内大臣走近来仔细看看夕雾,觉得果然是个乘龙快婿,便越发看重他了。他想起了对他让步之事,虽然犹有余恚,但念夕雾为人诚实,多年以来,不变初心,耐心等候,此志可嘉,自当曲予原谅。自此以后,云居雁的居处比弘徽殿女御那里更加繁荣了。因此内大臣的正夫人及其随身侍女等心怀妒意,啧有烦言。然而此又何伤!云居雁的生母按察使夫人<sup>㊟</sup>闻知女儿嫁得佳婿,深为庆慰。

<small>㊟ 古歌:「密密深情不漏水,缘何相见永无期?」见《伊势物语》。</small>

<small>㊟ 云居雁的生母与内大臣离婚,改嫁按察使。故云居雁由祖母抚育。</small>

且说六条院的明石小女公子,定于四月二十过后入宫。四月中旬正值贺茂祭佳节,紫夫人慾于前一日先去参拜贺茂神社,照例邀请诸夫人同行。诸夫人认为跟她同行,形似随从,不甚体面,所以大家不去。于是源氏太政大臣偕同紫夫人和女公子三人前往,排场并不铺张,只用车子二十辆,前驱人数亦不甚多。一切从简,倒也别有风趣。节日破晓,入寺参拜。归时共上看台,观赏美景。众侍女的车子连成一串,停在看台前面,阵容甚是美观。远处望来,都认识这是太政大臣家的行列,气势好盛大!源氏想起了秋好皇后的母亲六条妃子的车子被挤退的旧事,对紫夫人言道:「倚仗权势,盛气凌人,而作此种行径,毕竟是罪过的。你看那位傲慢的葵夫人,终于抱恨而死!」死时怪异情状,避而不谈。只说:「再看两人的后代:夕雾只是一个普通平民,好容易逐步陞官;而秋好皇后则位极人臣,莫能与并。思想起来,实在深可感慨!世事无常,夭寿不定,所以人生在世期间,总想随心所欲,任意行事。然而只怕我死之后,剩你一人在世,代我身受报应,弄得晚年孤苦伶仃……」说到这里,王侯公卿等都上看台来了,源氏大臣便前往就座。

近卫府派来司祭的敕使,是头中将柏木。他从父亲内大臣邸内出发,王侯公卿等跟他同行,一齐来到源氏大臣的看台上。惟光的女儿藤典侍也是司祭敕使。此人声望甚高,自冷泉帝、皇太子以至源氏太政大臣,都犒赏她无数珍贵物品,圣眷十分优厚。她出发之时,夕雾中将还写信给她。她与夕雾有情,虽不公开,而交谊甚厚。夕雾与身份高贵的云居雁成亲,藤典侍闻之异常伤心。夕雾赠她的诗是:

「<small> 缘何眼见葵花饰,</small>

<small>  问我花名说不清?<sup>㊟</sup></small>

<small>㊟ 参加贺茂祭的人,头上皆插葵花或桂花。日文「葵」与「会」同音。说不清葵花之名,意思是说后会之期不可知。</small>

真可怜啊!」藤典侍得信,知道他在新婚时节不忘旧人,心甚感激,就在匆忙準备上车之时吟诗作复:

「<small> 花虽插鬓名难识,</small>

<small>  请问蟾宫折桂人。</small>

这花名只有你这博士知道了!」这寥寥数字,在夕雾看来是极有风韵的答书。此后他依然不忘情于这藤典侍,常常偷偷地和她约会。

明石女公子入宫之时,紫夫人决定亲自伴送。源氏大臣打算:紫夫人不能陪伴女公子长住宫中,不如乘此机会,叫她的生母明石夫人也来送她入宫,当了她的保护人吧。紫夫人也在想:「结果总是要叫她的生母来的。把这母女两人长此隔绝,母亲定然惦记女儿,时时愁叹;女儿今已渐长,亦必思念母亲。弄得双方都不快活,又何苦来!」便对源氏大臣言道:「女儿入宫,应请明石夫人同行,长住宫中相伴。因为女儿年纪还小,叫我很不放心。身边的侍女都是年轻人。乳母们所能照顾的,只是表面之事。我自己又不能长住宫中。欲求放心,只此一法。」源氏大臣听见紫夫人和他意见相同,十分快慰,便把此意告知明石夫人。明石夫人喜不自胜,庆幸夙愿终于实现,连忙準备侍女服装等种种事宜,其讲究不亚于身份高贵的正夫人。做了尼姑的母夫人也极愿看到外孙女儿荣华富贵。她甚至祈佛保佑她延寿,以便与外孙女儿再见一面。现在闻知她即将入宫为太子妃,则今后岂能再见,思之不胜悲伤。是日夜晚,紫夫人伴送女公子入宫。紫夫人在宫中得乘辇车。明石夫人如果同行,则因身份低微,必须随车徒步,很不体面。她并不嫌自己委屈,只怕这金枝玉叶的女公子为了她这微贱的生母而丢脸,因此暂不入宫。

女公子入宫的仪式,源氏大臣并不过分铺张以惊人目,然而亦自十分体面,异乎寻常。紫夫人真心疼爱这女公子,把她教养得慧美双全。她实在捨不得把她让给她的生母,心念如果是我亲生女儿,岂不更好。源氏大臣与夕雾也都认为只此一事,实为美中不足。过了三天,紫夫人将出宫,是夜明石夫人入宫接替,二位夫人初次会面。紫夫人对明石夫人言道:「女公子今已长大成人,可见我等共处已历多年,今后自当多多亲近,无所顾虑了。」接着又讲了许多话,态度和蔼可亲。明石夫人从此也就开诚解怀,对她无话不谈了。紫夫人看了明石夫人应对辞令之文雅,心甚讚佩,始信源氏大臣宠爱她并非偶然。明石夫人也真心敬仰紫夫人人品之高尚与容貌之丰丽,觉得源氏大臣于众夫人中特别宠爱此人,尊重她为最高无比的正夫人,确是理之当然。而回想自己能与此人同列,也是前世福报。但后来看见紫夫人出宫,仪式非常盛大,特许乘坐辇车,其尊贵与女御无异,比较之下,又觉得自己身份毕竟低微。她看见女公子长得十分美丽,如同粉妆玉斫一般,欢喜之极,恍如身在梦中,眼泪流个不住,真所谓「一样泪流两般心」<sup>㊟</sup>了。多年以来,明石夫人受尽凄凉之苦,常觉此身忧患太多,毫无生趣。现在心情忽然开朗,但愿寿命永远延长,方知住吉明神的确灵验。明石女公子在紫夫人膝下身受理想的教养,长大后非常贤慧,毫无半点缺陷。世间声望之尊严自不必说,容貌仪态之娇艳亦无伦比。皇太子尚在童年,也知道特别怜爱这位妃子。与这妃子争宠的人向外扬言,说这妃子附带这个身份低微的母亲,实为一大缺憾。但这并不损害妃子的声望。因为明石夫人非常贤能,不但把女公子的住处布置得优美入时,华丽无比,即使细微之处,亦都装点得风流优雅,巧妙精緻。于是殿上人等便把这宫殿看做珍奇的猎艳之场,大家都来向这里的侍女们调情。因此连侍女们的风度与姿态也都特别讲究。每逢适当时节,紫夫人也入宫来探视。她和明石夫人的交情越来越深,彼此都无顾虑了。明石夫人对她既不过分放肆,又毫不卑屈,举止态度都很恰当,真是不可多得的理想人物。源氏太政大臣自念寿命所余无多,渴望于生前完成女公子入宫之事,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了。还有,夕雾婚事纠纷不已,虽是他自己固执之故,外闻总不好听,而如今也已美满成就,如意称心了。因此源氏太政大臣心无挂碍,今后当可成遂出家之本愿了。只是捨不得紫夫人,但有义女秋好皇后照顾,大可放心;还有明石女公子,其正式的母亲是紫夫人,今后对她亦必竭诚孝养。故即使出家,亦可将夫人託付二人供养。花散里虽然寂寞寡欢,但有义子夕雾奉养。诸人各得其所,可无后顾之忧了。

<small>㊟ 此句据《后撰集》所载古歌「或喜或悲同此心,一样泪流两不分」改写,强调明石夫人所流是欢喜之泪。</small>

明年源氏大臣四十岁,应举行庆祝大会。自朝廷以下,各处都加紧準备贺寿。今年秋季,源氏太政大臣官位晋陞,照準太上天皇待遇增加封户,又添赐年官、年爵<sup>㊟</sup>。即不如此,源氏之家早已万般富足,毫无缺憾了。但冷泉帝还是引用古代罕有的先例,为源氏设置许多院司。因此源氏身份异常高贵,出入宫禁很不自由,反而拘束了。但冷泉帝还嫌不够优待,他常恨不能把皇位让与源氏,恐被世人指责,为此朝夕愁叹。

<small>㊟ 添赐年官、年爵,即赐官位于源氏之家臣,其俸禄则归源氏收用。</small>

内大臣升任了太政大臣。夕雾中将升任了中纳言,入朝谢恩。他那丰姿更加焕发,自容貌以至一切言行举止,竟无半点瑕疵可指。他的岳父新太政大臣看见了,甚为满意,心念云居雁与其入宫受人排挤,远不如嫁与夕雾之为幸福。夕雾有一次回想起从前有一晚云居雁的乳母大辅嫌他官位低微,曾说「嫁个六位小京官,也太不体面了」的话<sup>㊟</sup>,便把一枝已经变成鲜美的紫色的白菊花送给大辅,赠以诗云:

<small>㊟ 见第340页。中将是六位京官,穿浅绿袍;中纳言是四位,穿紫袍,故下文的诗中云云。</small>

「<small> 浅绿当年秋菊小,</small>

<small>  谁知能变紫红花。</small>

我不曾忘记当年失意之时你所说的一句话呢。」他一边吟诗,一边送花,姿态异常优美,脸上笑容可掬。乳母难于为情,无地自容,只得腼颜答道:

「<small> 生长名园秋菊小,</small>

<small>  岂因浅绿受人轻?</small>

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她的语调十分亲切,心中颇感痛苦。

夕雾陞官之后,威势日盛,寄居岳父邸内,颇感房室狭隘,便迁居以前太君所居的三条院中。太君逝世之后,院宇略见荒芜。此次大加修理,并改变太君当年的布置,然后迁入。夕雾与云居雁居此邸内,回想以前初恋时情状,触景生情,不胜感慨。庭前各种树木,当年还很幼小,今已绿叶成荫,异常繁荣。当年所植的「一丛芭芒草」<sup>㊟</sup>,任意蔓延,乱侵阶除,便命人加以删整。庭中的池水里长满了水草,便命人清除。于是庭中景色,焕然一新。夫妇二人共赏夕暮美景,閑话童年初恋时好事多磨之恨,云居雁不胜依恋。回想当时旁人作何感想,又颇感羞惭。当年太君身边的侍女,都不曾散去,照旧住在各人的房间里。她们齐来参见这一对新夫妇,皆大欢喜。夕雾怀念外祖母,即景吟诗云:

<small>㊟ 古歌:「一丛芭芒草,使君所手植。今已成草原,虫声何繁密。」见《古今和歌集》。</small>

「<small> 岩前清水好,长守此园林。</small>

<small>  知否当年主,行蹤何处寻?</small>」

云居雁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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