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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柯根

作者:紫式部 字数:11360 更新:2022-11-08 22:03:31

<small>㊟ 本回继前回之后,写次年薰君二十三岁二月至二十四岁夏天之事。</small>

二月二十日左右,匂兵部卿亲王赴初濑<sup>㊟</sup>进香。他早有此愿,多年来迁延未偿。此次毅然实行,多分是贪图途中可在宇治泊宿之故。「宇治」这个地名,有人说与「忧世」同音<sup>㊟</sup>。但匂皇子自有理由来称讚这名词的可爱,真乃无稽之谈。此行从者如云,许多高官贵族奉陪,殿上人自不必说,留在朝廷的人几乎没有了。六条院主源氏传下来一处御领地,现已归夕雾右大臣所有,位在宇治川彼岸,内部非常宽敞,景緻也很优美。就以此为匂皇子进香途中的招待所。夕雾右大臣原定于匂皇子回来时亲赴迎候,但突然发生了不祥之事,阴阳师劝他行动小心,他就向匂皇子表示歉意。匂皇子起初稍感不快,但听说今日改由薰中将前来迎候,反而高兴起来,因为可以托他向八亲王那边传递音信,故甚称心。原来他对夕雾右大臣向来不甚亲近,嫌他太严肃。夕雾的儿子右大弁、侍从宰相、权中将、头少将、藏人兵卫佐等皆来奉陪。

<small>㊟ 初濑是奈良县一市镇,其地有古剎。</small>

<small>㊟ 喜撰法师诗云:「庵在京东南,地名宇治山。人言是忧世,我独居之安。」见《古今和歌集》。「宇治」和「忧」在日语中发音相同。</small>

匂皇子是今上与明石皇后所特别宠爱的人,世间声望也隆重无比。尤其是六条院诸人,因为他是由紫夫人抚育长大的,所以上上下下都把他看成家里的主君一样。今日在宇治山庄招待他,特备山乡风味的筵席,非常讲究。又拿出棋子、双六、弹棋盘等玩物来,随心所好地过了一日。匂皇子不习惯于旅行,觉得有些疲劳,深盼在此山庄息足数日。他休息了一会之后,到了晚来,便命取出管弦来奏乐。

在这远离尘世的山乡,经常有水声助兴,使得音乐更加清澄悦耳。那圣僧一般的八亲王,和这里只有一水之隔,顺风吹来管弦之音,历历可闻。他便回想起当年旧事来,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横笛吹得真好啊!不知是谁吹的。从前我曾经听过六条院源氏的笛,觉得他吹出的音非常富有情趣,娇媚可爱。但现在这笛声过分澄澈,略有矫揉造作之感。颇像致仕太政大臣<sup>㊟</sup>一族之人的笛声。」又说:「唉!日子过去很久了!我屏除了这种游乐,度送若有若无的岁月,确已积下许多年分。真没有意思啊!」此时就不免想起两位女公子的身世来,觉得非常可怜,难道就让她们终身笼闭在这山里么?他想:「反正要出嫁,不如许给了薰中将。但恐此人无心于恋爱之事。至于现世风的轻薄儿,怎么可做我的女婿呢?」想到这里,方寸迷乱。在他这沉闷寂寞的地方,短促的春夜也难挨到天亮。而在匂皇子那欢乐的旅宿中,醉眠一觉,早已天明,只嫌春夜太短呢。匂皇子觉得游兴未餍,不肯就此返京。

<small>㊟ 即最初的头中将,源氏的妻舅。</small>

此间但见长空无际,春云叆叇。樱花有的已经零落,有的正在吐艳,各擅其美。川边垂柳迎风起伏,倒影映入水中,优雅之趣,异乎寻常。在这难得看见野景的京中人看来,实在非常珍异,难于抛舍。薰君不肯错过这个时机,意欲前往访问八亲王。又念避去许多人目,独自驾舟前往,也不免过于轻率。正在踌躇不决之际,八亲王遣使送信来了。信中有诗云:

「<small> 山风吹笛韵,仙乐隔云闻。</small>

<small>  白浪中间阻,无缘得见君。</small>」

那草书字体非常优美可爱。匂皇子对八亲王早就嚮往,听见是他来信,大感兴趣,对薰君说:「回信让我来代写吧。」便写道:

「<small> 汀边多叠浪,隔岸两分开。</small>

<small>  宇治川风好,殷勤送信来。</small>」

薰中将就去访问八亲王。他邀集几个爱好音乐的人同去。渡河之时,船中奏《酣醉乐》。八亲王的山庄临水筑着迴廊,廊中有石阶梯通向水面,富有山乡风趣,真是一所极有意思的山庄。诸人都怀着恭谨的心情舍舟登陆。室内光景也和别处不同:山乡式竹帘屏风,非常简单朴素;各种陈设布置,也都别有风味。今天準备招待远客,打扫得特别乾净。几种音色优美无比的古乐器,随意不拘地陈列着。大家逐一弹奏,将双调催马乐《樱人》改弹为壹越调<sup>㊟</sup>。诸客都希望乘此机会听听主人八亲王的七弦琴。但八亲王只管弹筝,无心无思地、断断续续地和人合奏。大约是不曾听惯之故,似觉他的琴声非常奥妙优美,诸青年人都很感动。八亲王安排山乡式的筵席款待来客,很有情趣。更有外人所预想不到的:有许多出身并不低微的王子王孙,例如年老的四位王族之类的人,想是预先顾念到八亲王家招待这班贵宾缺乏人手,都来帮忙。奉觞进酒的人,个个衣冠楚楚。这正是乡土方式的古风盛宴。来客之中,定有想像住在这里的女公子的生活状况而私下为她们伤心的人吧。尤其是留在对岸的匂皇子,由于自己身份所关,不能随便行动,竟感到非常苦闷。他觉得这机会总不可错过,忍耐不住,便命人折取一枝美丽的樱花,差一个相貌姣好的随身殿上童子,送一封信去。信中写道:

<small>㊟ 催马乐《樱人》歌词见第304页注。壹越相当于中国的黄钟,是十二律的第一音,犹西乐的C调。</small>

「<small> 山樱花开处,游客意流连。</small>

<small>  折得繁枝好,效颦插鬓边。</small>

我正是『为爱春郊宿一宵』<sup>㊟</sup>。」大意如此。两位女公子不知这回信应该如何写法,不能报命,心甚烦乱。那老侍女说:「这等时候,如果看得太认真,回信拖延太久,反而有失体统。」大女公子便叫二女公子执笔。二女公子写道:

<small>㊟ 古歌:「我来采堇春郊上,为爱春郊宿一宵。」见《万叶集》。</small>

「<small> 春山行旅客,暂立土墙前,</small>

<small>  只为贪花好,折来插鬓边。</small>

你不是『特地访春郊』<sup>㊟</sup>吧。」笔迹非常熟练而优美。隔川两庄院中都奏着悠扬悦耳的音乐,川风有意沟通,吹来吹去,教彼此互相听赏。

<small>㊟ 此句亦引自古歌,但出处不明。</small>

红梅藤大纳言奉圣旨前来迎接匂皇子返宫。大批人马云集,开路喝道,直向帝都归去。许多青年公子游兴尚未餍足,一路上恋恋不捨,屡屡回顾。匂皇子只想另觅适当机会,再度来游。此时樱花盛开,云霞旖旎,春色正当好处。诸人所作汉诗、和歌甚多。为避烦琐,不曾一一探询。

匂皇子在宇治时心绪缭乱,不曾随心所欲地和两位女公子通信,颇有不满之感。因此回京以后,不烦薰君介绍,常常写信直接送去。八亲王看了他的信,对侍女们说:「回信还是要写的。但不可当作情书对付,否则反而引起将来烦恼。这位亲王想是很爱风流的人,听见这里有这两个小姐,不肯放过,便写这些信来开玩笑吧。」他劝女儿写回信,二女公子便遵命写了。大女公子非常谨慎小心,对于此种色情之事,即使逢场作戏,也决不肯过问。八亲王一直度送孤独的生涯。春日迟迟,更觉寂寞无聊,常恨日长难暮,愁思越来越多。两位女公子年龄越长,姿色越增,竟变成了两个绝色美人。这反教八亲王增加痛苦,他想:「倒不如长得丑些,那么埋没在这山乡里也不大可惜,我的痛苦或可减少些。」他为此日夜烦恼。此时大女公子二十五岁,二女公子二十三岁。

命里算来,今年是八亲王灾厄最多的一年。他很担心,诵经念佛比往常更勤了。他对俗世已无所留恋,专心为后世修福,故往生极乐世界,照理可保无忧。只是两位女公子十分可怜,实在不忍弃下。因此他的随从者都替他担心,他们推想:即使道心坚强无比,但到了临命终时倘捨不得两个女儿,正念定会混乱,往生就被妨碍。八亲王心中打算:只要有一个人,虽然不是完全称心,但做我女婿不会使我失却面子,就不妨将就允许。只要真心爱护我的女儿,郑重前来求婚,那么即使有些缺点,我也只当不见,就把女儿许配他吧。然而并没有人热心地前来求婚。难得有几个浮薄青年,由于偶然机会,写一封求爱的信来。他们是借佛游春,赴某处进香,中途在宇治泊宿,一时好奇心起,写封信来求爱。他们推量这位亲王已经失势,有意来侮弄他。八亲王最痛恨这些人,半个字也不给答覆。只有那位匂皇子,始终真心爱慕,不到手决不罢休。这大概是宿世因缘了。

宰相中将薰君于这一年秋天升任中纳言,世间声望更加显赫了,然而心中愁思依然甚多。他多年来心怀疑虑:关于自己的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近来得知实情后,却更加痛苦,想像他的生父忧惧而死时的情状,便决心代他修行佛道,藉以减轻他的罪业。他怜悯老侍女弁君,常常避去人目注意,以种种借口,对她多加照顾。

薰君想起久不赴宇治了,便动身前往访问八亲王。这时候正是初秋七月。都城里还不大看得出秋色,但一走到音羽山附近,便觉凉风送爽。槙尾山一带的树木上已经略见红叶。入山越深,景色越是优美而新奇。薰君在这时候来访,八亲王比往常更加欢迎。这一次他对薰君说了许多伤心的话。向他嘱託道:「我死之后,希望你在得便之时,常来看看这两个女儿,请勿捨弃她们。」薰君答道:「以前早已承蒙嘱咐,侄儿牢记在心,决不怠慢。侄儿对俗世已无留恋,一身力求简朴。万事都不可靠,前途毫无指望。虽然如此,但只要一日生存在世,此志一日不变,可请皇叔放心。」八亲王不胜喜慰。夜色渐深,明月出天,似觉远山都移近来了。八亲王伤心地念了一会经之后,又和薰君閑谈往事。他说:「现今世间不知怎么样了。从前宫中等处,每当此种月明如昼的秋夜,必在御前演奏音乐,我也常得参与其间。那时所有以擅长音乐着名的人,各献妙技,参与合奏。但我觉得这种演奏,规模太庞大了,倒不如几位长于此道的女御、更衣的室内演奏来得有味:她们内心里针锋相对,而表面上和睦相亲,于夜深人静之际奏出沁人肺腑的曲调。那隐约传来的声音,耐人听赏的实在很多。从任何方面来说,女子作为游乐时的对手,最为相宜。她们虽然纤弱,却有感动人心的魅力。正因为如此,佛说女人是罪障深重的。就父母爱子的辛劳而言,男子似乎不大需要父母操心吧?而女子呢,如果嫁了一个不良之人,即使是命运所迫,为父母者还是要为她伤心。」他说的是一般人之事,但他自己哪得不怀着此种心情?薰君推察其心,觉得十分同情。答道:「侄儿对一切世俗之事,确已无所留恋。自身也毫无一件精通的技艺。惟有音乐听赏一事,虽然谈不上怎样,却实在难于捨弃。那位大智大慧的圣僧迦叶尊者,想来也是为此,所以忘威仪而闻琴起舞吧<sup>㊟</sup>。」他前曾听到女公子们一两声琴音,常觉不能餍足,恳切盼望再听。八亲王想必是欲以此作为他们互相亲近的开端,所以亲自走进女公子室中,谆切地劝她们弹。大女公子只得取过筝来,略弹数声就停止了。此时万籁俱寂,室内肃静无声。天空气色与四周光景都很动人。薰君心驰神往,颇思参与女公子们的随意不拘的演奏。然而女公子们岂肯毫无顾忌地与他合奏呢?八亲王说:「我现在让你们熟悉一下,以后就看你们年轻人自己的喽。」他準备上佛堂做功课去,赋诗赠薰君云:

<small>㊟ 《大树紧那罗经》云:「香山大树紧那罗于佛前弹琉璃琴,奏八万>四千音乐。迦叶尊者忘威仪而起出。」迦叶尊者是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small>

「<small> 人去草庵荒废后,</small>

<small>  知君不负我斯言。</small>

与君相见,今日恐是最后一次了。只因心中感伤,难于隐忍,对你说了许多愚顽荒唐的话。」说罢流下泪来。薰君答道:

「<small> 我与草庵长结契,</small>

<small>  终身不敢负斯言。</small>

且待宫中相扑节会<sup>㊟</sup>等公务忙过之后,当再前来叩访。」

<small>㊟ 每年七月下旬,宫中举行相扑竞赛,赐群臣宴。</small>

八亲王上佛堂去后,薰君就召唤那个不问自语的老侍女弁君到这室中,要她把上次未曾说完的许多话继续叙述。月亮即将下山,清光照遍全室,帘内窈窕的人影隐约可见,两位女公子便退入内室。她们看见薰君不是世间寻常的好色男子,说起话来斯文一脉,她们有时便也在室内作一些适当的答话。薰君心中想起匂皇子迫不及待地想会见这两位女公子,觉得自己毕竟和别人不同。他想:「八亲王如此诚恳地自动将女儿许给我,我却并不急于欲得。其实我并不是想疏远这两位小姐而坚决拒绝结婚。我和她们如此互相通问,春秋佳日、樱花红叶之时,向她们罄吐哀愁之情与风月之趣,从而赚得她们深切的同感——像这样的对象,如果我和她们没有宿缘而任她们做了别人的妻子,毕竟是可惜的。」他心中已把女公子据为己有了。

薰君于夜深时分告辞返京。想起了八亲王忧愁苦闷、担心死期将至之状,深觉可怜,準拟在朝廷公务忙过之后再去访问。匂兵部卿亲王想在今年秋天赴宇治看红叶,正在左思右想,找寻适当机会。他不断地遣使送情书去。但二女公子认为他不是真心求爱,所以并不讨厌他,只把这些信看做无关紧要的四时应酬之文,也时时给他回信。

秋色越深,八亲王心情越见恶劣。他想照例迁居到阿闍梨那清静的山寺中去,以便一心不乱地念佛,便将身后之事嘱咐两个女儿:「世事无常,死别是不能逃避的。如果你们另有可以慰情之人,则死别之悲也会逐渐消减。但你们两人没有能代替我的保护人,身世孤苦伶仃,我把你们弃在世间,实在非常痛心!虽然如此,但倘被这一点情爱所妨碍,竟使我不得往生,永堕轮迴苦海之中,损失也太大了。我与你们同生在世之时,也因早已看破红尘,故身后之事绝不计较。然而总希望你们不但顾念我一人,又顾念你们已故的母亲的脸面,切勿发生轻薄的念头。若非真有深缘,切勿轻信人言而离去这山庄。须知你们两人的身世命运,与普通世人不同,必须準备终老在这山乡中。只要主意坚定,自能安然度送岁月。尤其是女子,如能耐性闭居在这山中,免得众目昭彰地身受残酷的非难,实为上策。」两位女公子完全不曾考虑到自己的终身问题,只觉得父亲如果死去,自己片刻也不能生存于世。此时听了父亲这般伤心的遗言,其悲痛不可言喻。八亲王心中,早已抛弃一切俗世之事,只是多年来和这两个女儿朝夕相伴,一旦忽然别去,虽然并非由于不慈,但在女儿确是满怀怨恨,怪可怜的。

明日即将入山,今日与往常不同,八亲王向山庄各处巡行察看。这本来是一所简陋的住宅,他暂在这里草草度日而已。但念自身死后,两个青年女子怎么能够耐性地笼闭在这里度日呢?他一面流泪,一面念经,姿态实甚清秀动人。他召唤几个年龄较长的侍女来前,嘱咐道:「你们要好好服侍两位小姐,好教我放心。大凡出身本来微贱、在世默默无闻的人,子孙衰微是常有的事,世人也不加以注目。但像我们这等身份的人家,别人如何看法虽然不得而知,但倘过分衰败,实在对不起祖宗,困苦之事也一定很多。岑寂度送岁月,原是寻常之事,不足为异。但能恪守家规,不坠家声,则外间名声可保,自己也无愧于心。世间常有希图荣华富贵而终于不得如意称心之事。故切不可轻率从事,让两位小姐委身与不良之人。」他準备在天色未明之时入山,临行又走进女公子室中,对她们说:「我死之后,你们切勿悲伤。应该心境开朗,常常玩玩琴筝。须知世间万事都不能如意称心,故切不可执迷不悟。」说罢出门而去,犹自屡屡回头。八亲王入山后,两位女公子更觉寂寞无聊,她们晨夕共话,相依为命,说道:「如果我们两人之中少了一人,另一人如何过日子呢?人世之事,不论目前或未来,都是变幻无定的。万一分别了,如何是好!」她们有时哀泣,有时欢笑。不论游戏玩耍或正当事务,都同心协力,互相慰勉,如此日复一日。

八亲王入山念佛,原定今日圆满。两位女公子时刻盼待,巴不得他早点回家。直到傍晚,山中使者来了,传达八亲王的话道:「今天早起身体不好,不能返家。想是感受风寒,正在设法治疗。但不知何故,似比往时更加担心,深恐不能再见。」两女公子大吃一惊,不知病状究竟如何,不胜忧虑。连忙将父亲的衣服添加很厚的棉絮,交使者送去。此后二三日,八亲王一直不下山。两位女公子屡次遣使去问病状,八亲王叫人口头传言,说「并无特别重症,只是浑身不适。倘能略见好转,当即抱病下山。」阿闍梨日夜在旁看护,对他说道:「这病表面看来无关紧要,但或许是大限来到。切不可为女公子之事忧虑!凡人宿命各不相同,故不须将此事挂在心头。」就逐渐开导他捨弃一切世俗之事,又谏阻他:「如今更不可下山了。」此乃八月二十日之事。是日天色特别凄凉。两女公子忧虑父亲的病,心中犹如蒙着昼夜不散的浓雾。残月皎然地破云而出,照得水面明澄如镜。女公子命人打开向着山寺的板窗,对着这边凝望。不久山寺的钟声隐隐响出,可知天已亮了。此时山上派人来了,其人啼啼哭哭地说:「亲王已于夜半时分亡故。」日来两女公子时刻挂念,不断地担心病状如何,此时突然闻此消息,惊惶之余,竟致昏迷不省。悲伤过度,眼泪反不知到哪里去了,只管俯伏在地上。死别之事,倘是亲眼目睹,则心无遗憾,此乃世之常例。但两位女公子不得送终,因此倍觉悲伤。她们心中常想:如果父亲死去,她们一刻也不能生存于世。故此时悲恸号泣,只想追随同行。然而人寿修短有定,毕竟无可奈何。阿闍梨年来早受八亲王嘱託,故身后应有法事,由他一力承办。两女公子向他要求:「亡父遗容,我等总想再见一次。」阿闍梨的答覆只是这几句话:「现在岂可再见?亲王在世之日,早已言定不再与女公子见面。如今身亡,更不必说了。你们应该快快断念,务求习惯此种心境。」女公子探询父亲在山时情状,但这阿闍梨道心过分坚强,认为琐屑可厌。八亲王自昔就深怀出家之志,只因两女儿无人代他照拂,难于离去,故生前一直和她们朝夕相依,赖此慰藉孤寂的生涯。终于受其羁绊,不离尘俗地过了一生。如今走上了死别的旅途,则先死者的悲哀和后死者的恋念,都是无可奈何的了。

中纳言薰君闻得八亲王死耗,扼腕悼惜不置。他希望再度和他会面,从容地谈谈心中未罄之言。如今历历回思人世普遍无常之态,不禁痛哭失声。他想:「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之时,他曾对我说:『与君相见,今日恐是最后一次了。』只因他生性比别人敏感,惯说人生无常,朝不保夕之言,故我听了这句话并不放在心上。岂知不多几日真成永诀!」他反覆思量,追悔莫及,不胜悲伤。便遣使赴阿闍梨山寺及女公子山庄隆重弔唁。山庄中除了薰君以外,竟别无弔客上门,光景好不凄凉。两位女公子虽已心烦意乱,也深感薰君多年以来的美意。死别虽是世间常有之事,但在身当其事者看来,悲痛无可比拟。何况两位女公子身世孤单,无人相慰,更不知何等伤心。薰君深感同情,推想亲王故后应做种种功德,便备办许多供养物品,送交阿闍梨山寺。山庄方面,也送去许多布施物品,託付那老侍女办理,关怀十分周至。

两女公子彷彿处在永无天明的长夜中,看看已到九月。山野景色凄凉,加之秋雨连绵,引人堕泪。木叶争先恐后地堕地之声、流水的潺潺声、瀑布一般的眼泪的簌簌声,诸声混合为一,催人哀感,两女公子就在其中忧愁度日。众侍女都很担心,生怕如此下去,有限的寿命一刻也难于延续,便向小姐多方劝慰,不胜苦劳。山庄里也请有僧人在家念佛。八亲王旧居的房间中,供着佛像,作为亡人的遗念。平日常在此间出入而七七中閑居守孝的人,都在佛前虔诚念诵,如此日复一日。

匂兵部卿亲王也屡次遣使送信来弔慰。但两女公子哪有心情答覆此种来信!匂亲王收不到回信,想道:「她们对薰中纳言并不如此冷淡。这明明是疏远我了。」心中不免怨恨。他原拟在红叶茂盛之时赴宇治游玩,乘兴赋诗。今因八亲王逝世,未便来此附近逍遥取乐,只得打消此念,心中甚觉扫兴。八亲王断七过了。匂亲王想道:「凡事总有限度。两女公子的悲哀,现在想必淡然了吧。」便写了一封长信送去,这正是秋雨霏霏的傍晚,信中有云:

「<small> 蒿上露如泪,閑愁入暮多。</small>

<small>  秋山鸣鹿苦,寂处意如何?</small>

对此凄凉暮色而漠然无动于中,未免太不识情趣了。在此时节,眺望郊原日渐枯黄的野草,也可使人感慨呢。」大女公子看了信对妹妹说:「我确已太不识情趣,有好几次不写回信给他了。还是你写吧。」她照例劝二女公子写回信。二女公子想道:「我不能追随父亲,苟安偷生,直到今日,哪有心情取笔砚来写信!想不到忧愁苦恨,挨过了这许多日子。」眼泪又夺眶而出,模糊不能见物,便把笔砚推开,说道:「我也不能写。我气力全无,起坐也很勉强。谁言悲哀终有限度?我的忧伤苦恨无有了时呢!」说罢哭泣甚哀。大女公子也觉得她很可怜。匂亲王的使者是傍晚从京中出发、黄昏稍过到达这里的。大女公子叫人对他说:「此刻你怎么回去呢?不如在此留宿一宵,明晨再走吧。」使者答道:「不敢奉命。主人吩咐今晚必须回去。」他急于要走。大女公子颇感为难。她自己心情并未恢複正常,但不能袖手旁观,只得写一首诗:

「<small> 热泪常封眼,荒山雾不开。</small>

<small>  墙根鸣鹿苦,室内泣声哀。</small>」

这诗写在一张灰色纸上。时在暗夜,墨色也不辨浓淡,无法写得美观。只是信笔挥洒,加上包封,立刻交付使者拿回去了。

此时天色似将下雨,木幡山一带道路险恶可怕。但匂亲王的使者想必是特选的勇士,他毫不畏惧,经过阴森可怕的小竹丛时,也不停辔驻足,快马加鞭,片刻就到达宫邸。匂亲王召唤使者来前,但见他浑身被夜露濡湿,便重重犒赏他。拆开信来一看,觉得此信笔迹与往日来信不同,较为老练纯熟,字体非常优美。不知何者是大女公子手笔,何者是二女公子手笔,反覆细看,不忍释手,竟忘记了睡觉。侍女们便窃窃私议:「说道要等回信,所以不去睡觉。现在回信到了,看了这许久还不肯放,不知那边是怎样称心如意的美人。」她们都很懊恼,大约是想睡觉了。

次日朝雾还很浓重之时,匂亲王急忙起身,再写信到宇治。信中有云:

「<small> 失却良朋朝雾里,</small>

<small>  鹿鸣悲切异寻常。</small>

我的泣声,悲切不亚于你们呢。」大女公子看了信,想道:「回信写得太亲切了,深恐引起后患。我等过去依在父亲一人荫庇之下,幸得太平无事,安心度日。父亲死后,我等想不到居然能活到现在。今后如果为了意外之事,略微犯一些轻率之罪,则年来日夜为我等操心的亡父的灵魂,亦将蒙受创伤。」因此对于一切男女关係之事,非常谨慎恐惧,对此信恕不答覆。其实她们并非轻视匂亲王而把他看做寻常之人。她们看了他那乘兴挥毫的笔迹和精当的措辞,也觉得优美可爱,确是不易多得的来信。不过她们虽然爱他的信,却认为对于这个高贵而多情的男子,自己这拙陋之身够不上写回信。因此她们想:「何必高攀呢?我们但愿以山乡贱民终此一生吧。」

只有对薰中纳言的回信,因为对方态度非常诚恳,故这边也不疏懒。双方常有书信往还。八亲王断七之后,薰君亲自来访。两女公子住在东室较低的一个房间里守孝。薰君走到房间旁边,召唤老侍女弁君来前。这愁云密布、暗淡无光的山庄中,突然进来一个英姿焕发、光彩夺人的贵人,使得两女公子局促不安,答话也说不出来。薰君说道:「对我请勿如此疏远。应照亲王在日那样互相亲信,方可彼此晤谈。我不惯于花言巧语的风情行为。叫人传言,使我话也不大说得出来。」大女公子答道:「我等苟延残喘,直至今日,真乃意外之事。然而心常失迷于永无醒期的乱梦中。仰望日月之光,也不知不觉地感到羞耻。故窗前也不敢走近去。」薰君说道:「这也太过分了。居丧恭谨,确是出于一片深情。至于日月之光,倘是自心贪求欢畅而出去欣赏,才是罪过。你们如此待我,使我十分难堪。我还想探询小姐胸中悲哀之状而设法安慰呢。」侍女们说:「果然不错,我家小姐的悲哀深切无比。承蒙设法安慰,美意实在不浅啊!」虽然只经过这淡然的几句谈话,但大女公子心情也逐渐平静起来,能理解薰君的好意了。她设想薰君即使只为对父亲的旧交情而来,如此不惮跋涉之劳,远道来访,好意也良可感谢。因此膝行而出,与薰君稍稍接近。薰君慰问她们的哀思,又叙述对八亲王的誓约,语言非常诚恳亲切。原来薰君没有雄赳赳、气昂昂的态度,故大女公子对之不觉得严肃可怕。然而想起了今天不得不和这不相识的男子亲口谈话,并且今后将仰仗他的照顾,和过去的情况比较之下,毕竟不胜伤心失意。她只是轻言细语地回答了一二句话,那意气消沉、萎靡不振之状,使得薰君异常怜悯。他从黑色帷屏的隙间窥看,但见大女公子神色非常痛苦。想像她孤居寂处之状,又回思那年黎明时分窥见姿色时的光景,便自言自语地吟诗曰:

「<small> 青葱已变焜黄色,</small>

<small>  想见居丧憔悴姿。</small>」

大女公子答道:

「<small> 丧服已成红泪薮,</small>

<small>  我身无地可安居。</small>

正是『丧服破绽垂线缕……』<sup>㊟</sup>」末了数字轻微得听不见,吟罢悲伤难忍,就退回内室去。薰君此时未便勉强挽留她,但意犹未尽,不胜怅惘。

<small>㊟ 古歌:「丧服破绽垂线缕,条条好把泪珠穿。」见《古今和歌集》。</small>

出乎意外的,是那个老侍女弁君出来代替大女公子应对了。她对薰君讲了昔日今时许多可悲的事实。只因此人亲见又详悉那桩可惊可悲之事,故虽然形容异常衰老,薰君并不讨厌,亲切地与她共话。对她说道:「我在孩提之时,即遭六条院先父之丧,深感人生于世虚幻可悲。故后来年龄渐增,长大成人,对于爵禄富厚,全然不感兴趣。惟有像这里的亲王那样的閑居静修的生涯,深得我心之所好。如今眼见亲王亦已化为乌有,愈觉人世之可悲,急欲抛弃此无常之世,遁入空门。只因亲王这两位遗眷孤苦无依,成了我的羁绊。我说这话,太无礼了。但我一定不负亲王遗嘱,只要我命生存于世,自当竭诚效劳。虽然如此,但我自从听你说了那件意想不到的旧事之后,越发不欲寄迹在这尘世之中了。」他边哭边说。弁君更加哭得厉害,话也说不出来。薰君的相貌竟与柏木一般无二。弁君看了,连久已忘记了的旧事也回忆起来,因此加倍悲伤,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吞声饮泣。这老侍女是柏木大纳言的乳母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两女公子的母舅,官至左中弁而身亡。她多年流寓远国,回京之时,两女公子的母亲也已亡故。对柏木大纳言家又已生疏,八亲王便收留了她。此人出身并不高贵,而且惯当宫女。但八亲王认为她不是无知无识的女子,就叫她服侍两女公子。关于柏木的秘密,她对于多年来朝夕相见而无话不说的两女公子,也不曾泄露一句话,一直隐藏在心里。但薰中纳言推想:老婆子多嘴饶舌,不问自说,乃世间常例。这弁君即使不会轻易地向一般人宣传,但对这两位含羞忍性、谨慎小心的女公子,说不定已经说过了。便觉可耻亦复可恨。他之所以不肯放弃而企图亲近她们,多半是为了想保守这秘密之故吧。

八亲王既逝世,此间不便留宿,薰君便準备回京。他回想:「八亲王对我说『与君相见,今日恐是最后一次了』,我当时认为岂有此理,谁知果然不得再见。那时是秋天,现在还是秋天,曾日月之几何,而亲王已不知去向,人生实在虚幻无常啊!」八亲王不像一般人那样爱好装饰,故山庄中一切都很简单朴素,然而打扫得十分清洁,处处饶有清趣。现在常有法师出入,各处用帷屏隔开,诵经念佛的用具依然保存着。阿闍梨向两女公子启请:「所有佛像等物,请移供于山寺中。」薰君听了这话,设想这些法师也都要离去,此后这山庄中人影绝迹,留在这里的人何等凄凉!不禁胸中痛苦无已。随从人告道:「天色已很晚了。」只得含愁上车。适有鸣雁横空飞渡,便赋诗云:

「<small> 秋雾漫天心更苦,</small>

<small>  雁鸣似叹世无常。</small>」

薰君与匂亲王会面时,总是首先以宇治两女公子为话题。匂亲王以为现在八亲王已不在世,可以无所顾忌了,便竭诚地写信与两女公子。但两女公子计虑非常周到,一个字也不肯写回信给他。她们想:「匂亲王非常好色,名闻于世。他把我们看成了风流香艳的对手。这人迹不到的蔓草荒烟之中写出去的回信,在他看来手笔何等幼稚而陈腐!」她们怀着自卑之感,所以不肯写回信给他。她们相与共话:「唉!日子过得真无聊啊!原知人生如梦,但想不到悲哀之事立刻来到眼前。我们日常听到又看到人世无常的事例,也知道此乃一般定理。然而只是茫然地想起人生总有一死,不过或迟或早而已。如今回思往昔,虽然生命全无保障,但一向悠閑地度送岁月,无忧无惧,平安无事地过了多年。而现在听到风声,亦觉凄厉可怕;看到素不相识的人出入门庭,呼唤问讯,亦觉心惊肉跳。可怕可忧之事增添不少,实在不堪其苦。」两人含愁度日,眼泪没有干时。不觉已到岁暮。

霰雪飘零之时,到处风声凄厉。两女公子似觉这山居生涯是现在才开始的。侍女中有几个精神振作的人对两女公子说:「唉,这晦气的年头即将过完了。小姐快把过去的悲伤收拾起来,欢欢喜喜地迎接新春吧。」小姐想道:「这真是难事了。」八亲王生前常常闭居在山寺中念佛,故当时山上也常有法师等来访。阿闍梨也挂念两位女公子,有时派人前来问候。但现在八亲王已不在世,他自己也不便亲到。山庄里人影逐渐稀少,两女公子知道这原是当然之事,然而不胜悲伤。八亲王不在后,有些毫不足道的山农野老,有时也走进这山庄里来探望。众侍女难得看到这种人,都觉得稀罕。时值秋季,也有些山民樵些木柴、拾些果实,送到山庄里来。阿闍梨的山寺中,派法师送来木炭等物,并致词云:「多年以来,岁暮必致送微物,习以为常。今年如果断绝,于心有所不忍,故照旧例,务请赏收。」两女公子想起:过去每逢岁暮,此间亦必送绵衣去,以供阿闍梨闭居山寺时御寒之用,便用绵衣回敬他。法师偕童子辞了山庄,在很深的雪中登山回寺,忽隐忽现。两女公子流着眼泪目送他们。相与言道:「即使父亲削髮为僧,只要活在世间,这样来来往往的人也自然会很多。我们无论何等寂寞,总不会与父亲不得见面。」大女公子便吟诗曰:

「<small> 人亡山路寂,无复往来人。</small>

<small>  怅望松枝雪,如何遣此情?</small>」

二女公子也吟诗云:

「<small> 山中松上雪,消尽又重积。</small>

<small>  人死不重生,安得如松雪?</sm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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