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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東亭

作者:紫式部 字数:21837 更新:2022-11-08 22:03:37

<small>㊟ 本回继前回之后,写薰君二十六岁秋天之事。</small>

薰大将虽然有心攀登「筑波山」,但倘强欲身入「丛林密」处<sup>㊟</sup>,将被世人讥评为轻率,不当稳便。因此心生顾虑,并不直接写信给浮舟,只是叫老尼姑弁君屡次向她母亲中将君隐约表示求爱之意。浮舟的母亲认为薰大将不会真心恋爱她的女儿。只觉得承蒙这位贵人如此用心寻找,实甚荣幸。她想:「这是当代一等红人,我的女儿若得身份相当,可知好哩。」她满腹踌躇。

<small>㊟ 古歌:「筑波山内丛林密,不阻真心欲入人。」见《新古今和歌集》。筑波山在常陆国。此文意思是说:虽欲寻访常陆守的养女,但真箇向她求爱,有所未便。</small>

常陆守的子女,已故的前妻所生者甚多。这后妻也生了一位小姐,父母非常疼爱,以下还有年幼的,参差五六人。常陆守对这许多子女,个个悉心抚育,独有对后妻带来的浮舟漠不关心,视同他人。因此这位夫人常常怨恨常陆守无情。她日夜筹思,切望这女儿嫁得一个好丈夫,提高身份,脸上增光。浮舟的容貌丰采,如果和其他姐妹一样平平常常,那么做母亲的也何必为她如此煞费苦心地日夜筹思呢,只要把她同别的女儿一律看待就是了。可是这浮舟生得如花似玉,在诸姐妹中佼佼不群。因此母亲很可怜她,为她抱屈。

当地贵公子等闻得常陆守有许多女儿,来信求婚者甚多。前夫人所生二三位小姐,都已选定相当女婿,婚嫁完毕。现在中将君也想替这前夫所生的女儿找一个如意称心的女婿。她朝夕照管浮舟,对她无限疼爱。常陆守出身并不微贱,他生于公卿之家,亲戚中也没有一个庸碌之人。家中财产十分富厚,因此生活相当骄奢,住的是华厦广宇,用的是锦衣玉食。只是在风雅方面有些缺憾,那性情异常粗暴,大有田舍翁习气。大约是从小以来多年埋没在那远离京都的东国地方之故吧,惯说一口土话,声音含糊不清。他最怕豪门势家,对他们敬而远之。万事十全其美,只是缺乏雅趣,不谙琴笛之道而十分擅长弓箭。这原不过是普通地方官人家,但因财力雄厚,所以优秀的青年女子都集中到他家来当侍女。她们的装束非常华丽,有时合唱几个简易的歌曲,有时讲些故事,有时通夜不眠地守庚申<sup>㊟</sup>,做的都是粗浅庸俗的游戏。

<small>㊟ 当时迷信:庚申日之夜如果睡了,便有一种虫,叫做三尸虫,上天去把这人的恶事告诉天帝,对这人不利。因此大家不睡,通宵做游戏。</small>

恋慕浮舟的贵公子们闻知她家如此繁华,相与议论:「这姑娘定然很可爱,相貌想必也很漂亮。」他们把她说成一个美人,大家醉心梦想。其中有一人叫做左近少将的,年纪只有二十二三,性情温和,才学之丰富乃众所周知。然而,恐是由于缺乏豪华时髦之相的缘故吧,以前往来的几个女子都和他断绝关係了。现在他非常诚恳地来向浮舟求婚。浮舟的母亲想道:「在许多求婚者之中,此人最为合格,性情温和,见识丰富,人品也很高尚。境遇比他更好的高贵子弟,对于我们这种地方官人家的女儿,即使是长得很美貌,恐怕也不会来追求吧。」因此常把左近少将寄来的情书交付浮舟,每逢适当机会,便劝她写含有情趣的回信。这母亲就自作主张选定了浮舟的女婿。她下决心:「常陆守虽然对她漠不关心,我定要拼着性命提拔这女儿。看到了她的美貌,决不会有人怠慢她的。」便和左近少将约定:今年八月中结婚。一面準备妆奁,细微琐屑的玩具等物,也都求其式样特别精美。泥金画,螺钿嵌,凡是做工精巧、式样优美的器物,她都藏起来,留给浮舟作妆奁;而把那些粗劣的物品给常陆守看,对他说:「这是好的。」常陆守不大懂得好坏,不管这样那样,凡是女子的用品,越多越好地收购进来,陈列在亲生女儿房里,堆山塞海,人都几乎走不出来。他又向宫中的内教坊聘请琴和琵琶的教师,来教女儿学习。每逢教会一曲,他不论站着或坐着,就向教师膜拜,又喧哗扰攘地命人取出许多礼物来犒赏教师,使得教师的身体几乎埋藏在礼物中。有时教习华丽的大麴,于暮色清幽之时由教师与学生合奏,这常陆守听了也深受感动,泪流不止,胡乱地讚赏一番。浮舟的母亲略有审美修养,看到这种情状,觉得非常粗蠢,从来不跟着丈夫讚赏。丈夫常常恨她,对她说道:「你看不起我的女儿!」

且说那左近少将等候八月佳期,颇不耐烦,央人来催促:「既蒙金诺,何不提早结婚?」浮舟的母亲思量:要她一人独力提前準备,颇有困难之处;而对方人心究竟如何,也有些儿担心。当初说合的媒人来到之时,她便请他进来,对他说道:「关于这女儿的婚事,可虑之处甚多。以前蒙你作伐,我也考虑了很久。只因对方不是寻常之人,辱承青睐,未便违命,终于遵命订约。但此女实系无父之儿,靠我一人抚育成人,深恐教养不周,受人非难,这是我早就担心的。舍下原有许多青年女儿,但都有父亲照顾,自当听其做主,不须由我操心。只有这女儿,我深恐自己世寿无常,不免痛切关怀。久闻少将乃知情达理之人,因此忘怀一切顾虑,将她许配。但倘出乎意料之外,日后对方忽然变心,那时我们就成了世人的笑柄,真乃可悲之事了。」

这媒人就来到左近少将处,把常陆守夫人这一番话如实转达。少将勃然变色,对他说道:「我一向不知道这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呢!虽然同是他家的人,但外人闻知她是前夫所生,势必看轻。我在他家出入,也没面子。你没有打听清楚,岂可向我谎报!」媒人受了委屈,答道:「他家详细情况,我原是不知道的。只因我的妹妹在他家当差,知道内情,我才把您的意思向他们传达。我知道他家许多女儿之中,这浮舟小姐最宠爱,就确信她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我从来不曾听说他家养着别人所生的女儿,也不曾问过呢。我只听说:这位浮舟小姐德容兼备,母亲异常怜爱,悉心教养,希望她嫁个德才兼优的丈夫。那时您来问我:『有没有人可以替我向常陆守家说亲?』我告诉您:『我与他家有此关係。』就替您去做媒。您说我谎报,我决不能担当这罪名。」此人脾气很大,又能言善辩,其答语如此。左近少将也毫不客气地说:「老实说,当地方官的女婿,外人看来不是很有面子的事。虽说现世通行如此,不须计较,只要岳父岳母看得起,其他缺憾都可抵消,然而实际上即使把前夫所生的女儿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外人看来总以为我是贪他的财产而讨好他。源少纳言和赞歧守<sup>㊟</sup>都得意扬扬地出入其家。只有我却一点也得不到常陆守的眷顾而参与其列,实在太没面子了。」这媒人性情卑鄙,爱讨好人,觉得这头亲事说不成功很可惜,对双方都不利,便对左近少将说:「您倘真要娶得常陆守的女儿,还有一个年纪虽然还小,我可替您去说说看。这是现在这位夫人所生的次女,人都尊称她为『公主』,常陆守非常疼爱她。」左近少将说道:「呀!回掉了当初追求的人而要求调换另一个人,不像话吧!不过,我向他家求婚的本意,原是为了这位常陆守德隆望重,是个忠厚长者,希望他做我的靠山。我抱着这目的,方始向他家女儿求婚。我并非只要一个相貌漂亮的女子就行。如果我只要一个品貌兼优的女子,那么容易得很,要几个都有。我往往看到:家道贫寒、生活拮据而酷爱风雅的人,其结果总是弄得困窘潦倒,为世人所不齿。所以我总希望度送安稳富足的生涯,略受世人讥评也无所谓。你就去向常陆守说说看吧。如果他有许可之意,就照你的办法亦无不可。」

<small>㊟ 此二人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的夫婿。</small>

这媒人的妹妹,是在常陆守家西所——即浮舟房中——当差的。以前左近少将给浮舟的情书,都由此女传送。但媒人自己其实不曾见过常陆守。这一天他贸然地来到常陆守的居处,央人通报:「有事要见主人。」常陆守冷淡地说:「我曾听说此人常在这里出入,但我并未召他前来,今天他有什么事?」媒人央人代答:「是左近少将大人派我来拜见的。」常陆守便和他会面。媒人显出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膝行到常陆守近旁,说道:「月前少将有信给夫人,向小姐求婚,已蒙许诺,约定于本月内结婚。少将已选定吉日,盼望早日成礼。岂料有人对少将说:『这位小姐虽然确是夫人所生,但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你这贵公子攀这门亲,世人闻知了会说你讨好常陆守呢。大凡贵公子当地方官的女婿,总是希望岳父像对家中主君一般尊重他,像掌上明珠一般爱护他,万事关怀照拂。抱这目的而去当地方官女婿的人,原是有的。如今你所娶的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则上述的希望怕谈不到了。岳父不把你当作女婿,对你的待遇比对别的女婿疏慢,在你实在是犯不着的。』有很多人常常这样非难他,此刻少将困窘得很。他当初原是看中大人威望显赫,家道隆盛,可作他的靠山,这才提出求婚的,却并不知道这位小姐是别人所生。因此他对我说:『据说此外年纪尚幼的小姐甚多,倘蒙许诺一人,得偿夙愿,实甚欣幸。你就替我去探探口气吧。』」

常陆守答道:「少将有这意思,我实不曾详悉。对于这个女儿,我实在应当同别的女儿一样看待。然而家里庸碌的子女甚多,我身能力有限,一一照顾,势难周到。其间夫人就多心起来,说我歧视此女,把她当作外人。因此关于此女之事,都不容我插嘴。少将求婚之事,我也略有所闻。但对我如此看重,我却一向不知。他要和我攀亲,我实不胜欣幸。我有一个非常疼爱的女儿。在许多女儿之中,我最爱此人,情愿为她捨命。曾有数人前来求婚,但我观今世之人性行浮薄,深恐早为定亲,反而使她受苦,因此概不答应。正在日夜筹思,总想找个稳重可靠的女婿。讲起这位少将,我年轻时曾在他老太爷大将大人麾下供职。那时我以家臣身份拜见这位少将,觉得真是一个英俊少年,私心倾慕,情愿为他服务。但因后来远赴外地任职,多年不返,遂致日渐生疏,久未登门拜访。今闻少将有此志望,使我诚惶诚恐,不胜感激。所谈之事不成问题。只是改变了少将原来的计画,生怕夫人怀恨,如是奈何?」这番话说得非常周详。媒人看见大事已定,不胜欣喜,说道:「此事不须担心。少将只指望您一人许诺。他说:『即使年齿尚幼,只要是亲生父母所疼爱的,便符合我的本意。只是勉强追随,迹近谄媚,则非我所愿。』这位少将人品高贵,声望优越。虽是青年贵公子,全无骄奢淫逸之气,却是深通人情世故。领地庄园甚多,到处皆是。目下虽然收入尚少,然而自有优裕的家世,远胜于暴富得势的寻常人。他来年一定晋爵四位。此次升任天皇侍从长无疑,这是今上亲口说的。今上说道:『这朝臣富有才能,全无缺陷,何以至今尚无妻室?应即选定一岳丈作为后援人才是。此人不日即可升至公卿之位,有我在此,可保无虞。』皇上身旁一切事务,均由这少将一人承办。只因此君性情非常机警,故能担当重大任务。如此难得的乘龙佳婿,自动先来求婚,大人务须从速定夺才好。因为少将府上,欲得他为婿而前来说亲的人甚多,这里如果犹豫不决,他就向别处定亲了。我是专为贵府利益而前来说亲的。」此人信口开河,说了一大套甜言蜜语。常陆守原是个非常鄙俗的田舍翁,满面笑容地听他说罢,然后答道:「目下收入尚少之话,全然不须谈及。只要我生存在世,一定全力照顾,不要说捧在掌上,捧到头顶上我也乐意,哪里会叫他感到缺乏呢?即使我中途死去,不能照顾到底,我所留下来的宝物和各处领地庄园,全归此女所有,无人敢来争夺。我家虽有许多子女,但此女从小就是我所特别疼爱的。但得少将真心爱护她,即使他要使尽珍珠宝贝去求取大臣之位,我也能供应无缺。当今皇上如此看得起他,我做他的后援人可保无虑了。这件亲事,为少将计,为小女计,都是幸福之事。你说对么?」媒人听见常陆守说得兴高采烈,非常欢喜,也不把此事告诉他妹妹,也不到浮舟母女处告辞,立刻赴少将邸内去了。

媒人觉得常陆守这一番话实在诚恳可喜,便如实转告左近少将。少将觉得有些鄙俗,然而并不讨厌,微笑着听媒人讲。听到「使尽珍珠宝贝去求取大臣之位」的话,觉得太过分了,有些刺耳。他听完之后踌躇起来,说道:「那么你有没有把这情况告诉夫人?她对此事一向非常热心,如今我背了约,深恐有人讥评我反覆无常、蛮不讲理,如是奈何?」媒人说:「这又何妨!现在这位小姐,也是夫人非常疼爱、悉心抚育成人的。只因浮舟小姐在姐妹中年龄最长,夫人担心她的婚事,因此首先将她许嫁。」少将也曾想到:「这浮舟向来是夫人非常关怀的爱女。今我突然变卦,毋乃不可?」但他又想:「让她暂时恨我无情吧,让世人讥讽我几句吧,我自己的前程幸福毕竟第一。」这左近少将的打算真是极度精明的。他如此变计之后,结婚日子也不调换,就在原来约定的一天晚上和浮舟的妹妹成婚了。

且说常陆守夫人正在悄悄地準备一切事宜:叫众侍女一律改穿新装,把房间装饰得焕然一新;叫浮舟洗头,整理服装,打扮得非常美丽,令人觉得即使嫁给像少将这样身份的人也是可惜的。夫人仔细寻思:「这孩子真可怜啊!假使她父亲当年收留了她,让她在自己身边长大,那么即使父亲死了,薰大将所说的事,——虽然很不敢当,——我怎么会不答应呢?可是现在,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她出身高贵,外人都不把她看做常陆守的亲生女儿。知道实情的人,反而为了当初八亲王不肯收留而看轻她。思量起来,实甚可悲!」又想:「事已如此,无可奈何了。女子过了盛年不嫁,终非所宜。这少将出身不算贱,人品也还好,如此诚恳求婚,我就许了他吧。」她一心打定了主意。这是由于那个媒人花言巧语,妇女们更易轻信,因此上了他的当。

夫人想起婚期就在眼前,便心绪不宁,手忙脚乱。她不能安心坐定在女儿房中,只管忙忙碌碌地东奔西走。常陆守从外面进来,对她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篇话,他说:「你瞒着我,想把恋慕我女儿的人夺走,真是不通道理,浅薄之极了!须知你那位高贵亲王家的小姐,贵公子们是不要的!而我们这种不成样子的下贱人家的女儿,他们倒是要追求的呢!你虽然用尽心计,可是对方全然无意,却看中了另外一人。既然如此,我就对他说『悉听尊便』,答应了他。」常陆守性情粗暴,全不替对方着想,任意乱讲。夫人大吃一惊,一句话也不说,只觉得世间可悲之事接踵而来,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立刻返身入内。她走到浮舟房中,看见她相貌异常娇艳,想道:「无论如何,她的相貌决不比别人坏。」心中稍稍安慰,就和乳母二人谈话:「人心如此浅薄,实甚可悲!我自知对于女儿个个都要一视同仁,惟有对这孩子的女婿,我特别关切,为他捨命也情愿。岂知此人为了她没有父亲而欺负她,捨弃了这长姐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幼妹,哪有这种道理?我不忍看到又听到亲近人之中有这等可悲的事情。常陆守却看做极有面子的事,连忙答应下来,大肆宣扬,这两人倒是志同道合的一对翁婿。我决定今后对此事绝不插嘴,想暂时离开这里,到别处去住几时才好。」说着悲叹不已。乳母也很愤慨,痛恨他们欺负自家的小姐。她说:「怕什么呢?断绝了这门亲事,多半是我家小姐的造化。这少将的心地如此卑鄙,恐怕小姐这般花容月貌他也不会赏识吧。我家小姐应该嫁个知情达理、博学多才的郎君。那薰大将大人的容貌风采,我上次隐约窥见,真漂亮啊,叫人看了寿命也可延长呢!他如此真心爱慕小姐,夫人还不如听天由命,把小姐许给了他吧。」夫人说道:「唉,不要做这梦吧!我听人说:这位薰大将多年来决心不娶寻常女子。夕雾左大将、红梅按察大纳言、蜻蛉式部卿亲王<sup>㊟</sup>等,都非常诚恳地要把女儿嫁给他,但他一概谢绝,终于娶得了皇上所最宠爱的二公主。怎样十全无缺的美女,才能博得他真心的爱呢?我只想送小姐到薰大将的母亲三公主那里去当差,让她常常和大将见面。然而,三条院地方虽好,与人争宠毕竟也很没趣。匂亲王的夫人,世人都说她十分幸福,然而近来也遭到了忧患。如此看来,无论如何,只有不生二心的男子,才是体面而可靠的。只要看我自身,就可明白:已故的八亲王,人物原也风流潇洒,高尚优雅,然而不把我当作人看,真使我伤心啊!现在这常陆守呢,虽然无才无德,粗俗不堪,但是专志守一,从无二心,因此我得安心度送年月。有时他脾气暴躁,不讲情理,原也是讨厌的。然而大家并不真心痛恨,遇有不称心处,互相争吵一番,过后也就无事。公卿大夫、皇亲国戚人家,虽然荣华富贵,但我们这种身份低微的人,进去了也是徒然。无论何事,总须与自己身份相称。如此想来,我家小姐前途实甚可悲。总得替她找个如意称心的女婿,不致受人讪笑才好。」

<small>㊟ 蜻蛉亲王是桐壶帝之子,源氏之弟。</small>

常陆守忙着準备次女的婚事,对夫人说:「你这里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暂时借我一用吧。帐幕等物,这里也有新制的,但时间匆促,来不及拿到那边去换,乾脆就借用这里的房间吧。」他就来到浮舟所居的西所,有时站着,有时坐着,喧哗扰攘地装饰房间。浮舟的房间本来布置得很美观,各处安排都很妥帖。他却自作聪明地搬进些屏风来,东一个西一个地摆得乱七八糟;又不三不四地加入一个橱和一个双层柜。常陆守如此策划,自鸣得意。夫人虽然觉得难看,但因决心不再插嘴,只是袖手旁观。于是浮舟只得迁居北所。常陆守对夫人说:「你的心我完全知道了。同是你所生的女孩,想不到你对这一个如此冷淡。算了吧,世间没有母亲的女儿并非没有!」白昼里,常陆守就同乳母两人替女儿打扮装饰。这女儿相貌也长得不坏,年纪大约十五六岁,身材矮小,体态圆肥。头髮长得很美,和礼服一样长短,下端密密丛丛。常陆守觉得这头髮很可爱,用手抚摩着,说道:「其实不一定要把企图娶别人的男子招为女婿。然而这位少将人品高贵,才华盖世,多多少少的人都想招他为婿。让给别人多可惜啊!」他受了那媒人的骗而说这话,真是个傻瓜!左近少将也听信媒人的话,知道常陆守如此殷勤看待,觉得万事都无缺陷,便不变更婚期,就在约定的那天晚上来入赘了。

浮舟的母亲和乳母觉得此事荒唐,卑鄙可厌。住在这里照管浮舟,也很乏味。母亲便写一封信给匂亲王夫人,信中说道:「无端相扰,乃放肆不恭之行。因此多时以来,未敢任意致书。今者,小女浮舟欲迴避凶神<sup>㊟</sup>,拟暂时迁居他处。尊府隐蔽之处如有僻静之室可蒙赐借,不胜欣幸。我身愚陋无知,一手抚育此女,定多不周之处,因此痛苦之事甚多。可仰仗者,惟有尊处而已。」此信显然是和泪写成的,二女公子看了甚觉可怜。她想:「父亲生前不承认此人为女儿。现在父姐皆故,只留我一人在世,我擅自认她为妹,是否应该呢?但此人颠沛流离,艰难困苦,而我装作不知,置之不理,实在很不忍心。并无特异事故而姐妹东分西散,在亡人恐亦名誉攸关吧?」她心烦意乱,犹豫不决。浮舟的母亲也曾向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辅君诉苦,因此大辅君对二女公子说:「中将君写这信来,必有不得已之苦衷。小姐複信不可冷淡,叫她难受。姐妹之中有庶出之人,乃世间常见之事。万不可过分疏远于她。」二女公子便複信道:「既蒙见嘱,舍间西面有僻静之室可以让出。惟设备十分简陋,倘蒙不嫌弃,即请暂时来住可也。」中将君得信不胜欣喜,就决定悄悄地带浮舟前往。浮舟本来想亲近这位异母姐,此次婚事的变卦反而使她获得了机会,因此也很高兴。

<small>㊟ 时人迷信:某时某地有凶神,对某人不利,其人必须迁地迴避。此处乃以此为借口。</small>

常陆守一心想要隆重招待左近少将,但他不懂得如何可以办得体面阔绰,只管将东国土产的粗劣的绢一卷一卷地大量抛出,犒赏从人。又搬出许多食物来,到处摆满,大声呼唤,叫大家来吃。那些僕从都认为这招待真客气!少将也很得意,认为攀这门亲真乃英明之见。夫人觉得在这兴头上离家而去,一切不管,似乎太乖戾了,因此暂时忍耐,一任常陆守作为,自己冷眼旁观。常陆守奔忙策划:这里作为新婿的坐起间,那里作为随从人的住处。他家屋子原很宽敞,然而东所被前妻所生女儿的夫婿源少纳言佔住。他家又有许多男子,因此没有空屋。浮舟的房间已给新婿佔住,就叫浮舟住在走廊末端的屋子里。夫人颇感不满,觉得浮舟太委屈了,再三考虑的结果,才提出向二女公子请求借住。夫人想起:浮舟没有体面的后援人,以致被人欺负。因此不管二女公子不曾正式承认这妹妹,定要把她送来。带来的只有乳母一人、青年侍女二三人,住在西厢北面人迹罕到的房间里。母夫人也陪同前来,特向二女公子问候。虽然多年以来音信隔绝,但毕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和她们会面并不含羞。常陆守夫人觉得这二女公子真乃有福之贵人,看到她照料小公子的模样,又是羡慕,又是悲伤。她想:「我是已故八亲王夫人的侄女,也是至亲至戚。只因身为侍女,生下的女儿就不能参与姐妹之列,以致处境困苦,如此受人欺负。」这样一想,便觉今天强来亲近,亦甚乏味。此时二条院方向不利,无人前来访问,因此母夫人也在这里住了二三天。此次她方始可从容地看看这里的光景。

有一天,匂亲王回来了。常陆守夫人很想看看,便从缝隙中窥探,但见匂亲王容姿异常清丽,犹如刚才摘下来的一枝樱花。有几个四位、五位的殿上人跪在他面前伺候。这些殿上人,比较起虽然粗暴可恨而是她所真心信赖的丈夫常陆守来,风采、容貌和人品都优秀得多。一群家臣一一向他申报各种事务。又有许多年轻的五位官员,她都不认识。她的继子式部丞兼藏人的,当了宫中的御使,也来参见。她看了这位威势显赫、令人不敢迫近的匂亲王的神情,想道:「唉,何等英俊的人物啊!嫁得这个丈夫的人真好福气!我不曾拜见他时,设想此人虽然高贵,但爱情不专,怀有二心,二女公子定多痛苦。现在想来,这种推测太浅薄了。我看匂亲王的容姿,觉得倘能做他的妻室,即使只能像织女星那样一年和他相逢一度,也是莫大的幸福啊!」此时但见匂亲王抱着小公子,正在逗他玩乐;二女公子隔着短屏坐着。匂亲王推开短屏,和她对面谈话。两人容貌都很艳丽,真乃一对璧人!回想起已故八亲王的寒酸之姿,两相比较,觉得虽然同是亲王,实有天壤之别。后来匂亲王进帐中去了,小公子就同青年侍女和乳母游戏。许多人前来请安,但匂亲王命人传言心情不佳,概不接见,一直睡到了日暮。这一天饮食也在这里进用。浮舟的母亲看了这种光景,想道:「此间万事气象高贵,迥异寻常。看了这种光景之后,便觉自己家里虽然力求豪华,但因人品低劣,毕竟粗率可怜。只有我的浮舟,倘能匹配此种高贵人物,毫无不称之处。常陆守凭仗他那丰厚的财力,一心想把他的几个亲生女儿捧得皇后一般高。这些女儿虽然同是我腹中生下来的,然而浮舟比她们优越得多。如此想来,今后关于浮舟的前程,不可不抱高远的志望了。」她通夜不眠地打算将来之事。

匂亲王睡到日高方才起身。他说:「母后又是身体不适,今天我要入宫请安。」便準备装束。浮舟的母亲又想看看,再从隙缝中窥探。但见匂亲王穿上华丽的大礼服,容姿又是高贵,又是娇艳,又是清秀,无人可与比拟。他还捨不得小公子,只管同他玩耍。后来吃过粥和饭糰,便起身出门。今天早上来了些人员,正在侍从室中等候,此时都上前来,向匂亲王报告。其中有一人,自己确已用心打扮,然而毫无可观之处,面目猥琐可憎,身上穿着常礼服,腰间挂着佩刀。此人走到匂亲王面前,益觉相形见绌。便有两个侍女相与私语,一人说:「这便是那常陆守的新女婿左近少将呀。起初定的亲是住在这里的浮舟小姐,后来他说要娶得常陆守的亲生女儿,才肯真心爱护,于是改娶了一个幼小的女童。」又一人说:「可是,浮舟小姐带来的人绝不谈起此事;都是常陆守方面的人在谈论呢。」她们都没有防到浮舟的母亲听见。浮舟的母亲听见侍女们如此议论,气得要命。回思自己以前把少将当作好男子,真是上当!原来他是一个毫不足取的庸人。她就更加看不起他了。此时小公子匍匐而出,从帘子一端向外窥探。匂亲王瞥见了,又迴转身,走近帘前,对二女公子说:「母后如果身体好了,我立刻就回来。如果还不见愈,我今夜就得在宫中值宿。近来和你分别一夜就不自在,真难受呢!」他暂时抚慰小公子一番,便出门去。浮舟的母亲偷看他的容姿,觉得异常艳丽,反覆百遍也看不厌。他出去之后,这里顿觉岑寂了。

她就来到二女公子房中,极口称讚匂亲王不置。二女公子觉得此人有些乡下人气,笑着听她讲。她对二女公子言道:「当年夫人逝世之时,您还幼小得很呢<sup>㊟</sup>。亲王和身边的人都忧愁叹息,担心您的前途如何是好。全靠您宿世命好,在那山乡的怀抱之中也能顺利地长大成人。可惜的是大小姐早年夭折,真乃遗憾之事!」说罢流下泪来。二女公子也啜泣了,答道:「人生于世,常有可恨可悲之事。但念自己犹能长生在世,有时亦可稍稍慰情。我所依靠的父母先我而死,原是世之常例。尤其是母亲,我连面貌也不知道,故悲哀之情也有限度。惟有姐姐夭折,使我非常伤心,永远不能忘怀。薰大将为她悲伤,千方百计也无法慰藉,足见此君富于深情,使我更加悼惜不已了。」中将君说:「薰大将招了驸马,皇帝恩宠之深厚世无其例,想必骄矜满志了。如果大小姐在世,恐怕也不能阻止他当驸马吧。」二女公子说:「这也难说。如果这样,我姐妹两人同样命运,更加惹人耻笑,倒不如早点死了的好。人早死了受人悼念,原是世之常情。可是这薰大将不知何故,异乎寻常地永不忘怀,连父亲死后的超荐功德等事也深切关怀,热心照顾呢。」她们谈得很亲切。

<small>㊟ 八亲王夫人生了二女公子,即患产病而死。</small>

中将君又说:「他甚至对老尼姑弁君说,要找寻这个微不足数的浮舟去赡养,作为大小姐的替身呢。此事我当然不敢妄想,但这也是为了『一枝紫草』<sup>㊟</sup>的缘故,虽然万不敢当,其深切关怀之情甚可感激。」就乘便谈到她为浮舟操心之苦痛,说时声泪俱下。关于左近少将欺负浮舟之事,既然外人都已知道,她也约略向二女公子谈及,但不甚详细。她说:「只要我活在世间,怕什么呢!我可和她相伴,互相慰藉而共度岁月。所可虑者,我死之后,她遭逢意外之灾,弄得颠沛流离,那真是可悲的了。因此我在忧愁苦闷之时,不免想起:索性让她当了尼姑,闭居深山,专修佛法,从此断绝尘缘吧。」二女公子说:「你的处境确是困苦。然而无可奈何。受人欺侮,是我们这种孤儿份内之事呀!不过闭居深山,毕竟不是办法。像我,本已决心遵照父亲遗嘱,断绝尘缘,然而也会遭逢这种意外之变,在这里随俗沉浮。何况这浮舟妹妹,哪里做得到呢?花朵一般的人,穿了尼僧服装多可惜啊!」这是老成持重之言,中将君听了非常欣喜。这中将君年纪虽已不小,但因出身高贵,气度仍很优雅。只是身体过分肥胖,俨然是一位常陆守夫人。她说:「已故八亲王无情无义,不认浮舟为女儿,使得她脸上无光,受人怠慢。现在能和您通问见面,往日的苦恨也消释了。」就对她罄谈过去多年来在外地的生活,也谈到陆奥地方浮岛的美景。她说:「我在筑波山下的生涯,真所谓『惟我一身多苦患』<sup>㊟</sup>,无人可与共话。今天我才得把这情况向您罄诉了。我很想永远住在您身旁。只是那边还有许多讨厌的孩子,不知何等喧哗扰攘地在寻找母亲,故我长久躲在这里毕竟是不放心的。我沦落为地方官的妻子,常痛惜自身命苦,不愿叫浮舟蹈我覆辙。所以想把这孩子託付与您,听凭您处置,我概不闻问。」二女公子听了她这番愁诉,也觉得不忍叫浮舟受苦。浮舟原也生得品貌兼优,无可指摘。腼腆含羞,但不十分做作;像孩子一般天真,却又很有见识。她见了二女公子的贴身侍女,也巧妙地躲避。二女公子忽然想道:「她说话时,语调也酷肖姐姐。我想叫找求姐姐雕像的那个人来看看呢。」

<small>㊟ 古歌:「一枝紫草生原野,遍地閑花尽有情。」见《古今和歌集》。紫草比大女公子,閑花比浮舟也。</small>

<small>㊟ 古歌:「惟我一身多苦患,何须痛恨世间人?」见《拾遗集》。</small>

正在此时,侍女们报道:「薰大将来了!」便设置帷屏,準备迎客。浮舟的母亲说:「好,让我也拜见一下吧。难得窥见过一面的人,都说这位大将异常美貌。但我想来,总比不上匂亲王吧。」二女公子身边的侍女说:「照我们看来,谁比谁好很难说定。」二女公子说:「两人并坐之时,亲王显然相形见绌。分别看时,则孰优孰劣难于分别。相貌漂亮的人,往往盖倒别人,真讨厌呢。」众侍女都笑起来,答道:「然而亲王是比不输的!无论何等美貌的男子,总盖不倒我们的亲王。」外面报告:大将现已下车。但闻威风凛凛的前驱之声。薰大将并不立刻入内,众人等了好久,他才缓步而入。浮舟的母亲初看一眼,并不觉得艳丽。然而仔细看时,的确非常优雅、高尚而清秀。她不知不觉地感到自己鄙陋可耻,连忙整理额发,竭力装出斯文一脉、端庄无比的模样来。薰大将大约是从宫中退出的,故随从人员甚多。他对二女公子说:「昨夜我闻知皇后玉体欠安,因即入宫问讯。皇子们都不在侧,皇后颇感寂寞,因此我就代匂亲王侍奉,直到现在。匂亲王今晨入宫也很迟。我猜想是你不好,把他拖住了吧?」二女公子只是答道:「承蒙代理,此深情厚意诚可感谢!」大约薰大将是觑定匂亲王今夜值宿宫中,特选这一天来访的。他照例和二女公子亲切晤谈。动辄谈到永远难忘的故人,又说对世事更加厌恶。措词并不十分明显,只是隐隐地诉说愁情。二女公子推想:「经过了许多年月,为什么还是如此念念不忘呢?大约是他最初已经说出对姐姐爱慕甚深,故至今不肯表示忘怀吧。」然而他的神情显然非常伤心,言语愈说愈多,二女公子心非木石,自然深为感动。只是有许多恨二女公子无情的话,她听了非常讨厌,又很担心。为欲杜绝他这种野心,她就说出那个可以当作雕像的人来,隐约告诉他:「这个人最近悄悄地住在这里。」薰大将听了这话当然不会漠不关心,颇有些儿神往。但也并不觉得心情立刻由此移彼,说道:「呀!这位本尊如果真能满足我的愿望,真是可尊敬的了!但倘依旧常使我心烦恼,那就反而亵渎了名山胜地。」二女公子答道:「归根到底,是你的求道心太不虔诚了!」说着吃吃地笑。浮舟的母亲在偷听,也觉得好笑。薰大将说道:「那么就请你转达我的意思吧。但你如此热心推荐他人,使我回忆起旧事<sup>㊟</sup>,颇有不祥之感呢。」说着又落下泪来。遂吟诗曰:

<small>㊟ 指从前大女公子把二女公子推荐给他。</small>

「<small> 倘能代伊人,与我长相处,</small>

<small>  可以作抚物<sup>㊟</sup>,拂去相思苦。</small>」

<small>㊟ 「抚物」是祓禊时所用的纸人纸衣。祓终,以此拂拭身体后投入河中,意思是拂去灾殃。</small>

照例用戏谑的口吻来掩饰本意。二女公子答道:

「<small> 抚物拂身后,投水不复问。</small>

<small>  君言长相处,此语谁能信?</small>

你是所谓『众手都来拉』<sup>㊟</sup>的纸币吧!如此说来,我向你提出此人,是多嘴了,对不起她呢。」薰大将说:「岂不闻『终当到浅滩』<sup>㊟</sup>么?只是吾生渺茫,有如水泡。唉,我真像被你抛在河中的『抚物』,叫我何以慰情呢?」天色渐暮,客人不走,二女公子讨厌起来,劝他早归,说道:「在此借宿的客人看了会诧怪的,今夜请你早些回去吧。」薰大将说:「那么,请你向客人转达,说这是我多年来的夙愿,决不是逢场作戏之类的浅薄行为。你切勿使我失望!我平生不惯此道,遇事胆怯不前,实甚可笑呢。」如此叮嘱一番,就回去了。

<small>㊟ 古歌:「众手都来拉纸币,我虽思取恐徒劳。」见《古今和歌集》。祓禊毕,大家拉过纸币来拂身,然后将纸币抛入河中。此处比喻爱薰君的女子甚多。</small>

<small>㊟ 古歌:「争拉纸币人虽众,流去终当到浅滩。」见同上。这里引用此诗,意思是说:我所爱的,结果只有你。</small>

浮舟的母亲极口讚美:「这大将相貌真美丽啊!」她想:「乳母往常突然想起这人时,就劝我把浮舟嫁给他。我总认为是荒唐之言,向不理睬。现在看到了他这相貌,觉得即使隔着银河,一年只逢一度,也情愿把女儿嫁给这光辉灿烂的牵牛星。我这女儿长得这般美貌,嫁给寻常人实甚可惜。只因在东国看惯了那些粗蛮的武士,以为那左近少将是优秀人物。」她自悔当时见识浅陋。薰大将所倚靠过的罗汉松木柱、所坐过的垫子,都染上了异常美妙的余香,说起来别人还道是故意夸张。连常常拜见他的侍女们,也没有一次不极口讚美。有的人说:「阅读佛经,知道种种殊胜功德之中,香气芬芳最为尊贵。佛菩萨说这话确是有道理的。《药王品》等经文中,言之更详,说有一种毛孔里出来的香气叫做『牛头旃檀』<sup>㊟</sup>。这名称虽然可怕,但确有其事,眼前这薰大将便是证据,可见佛说是真实的。这位薰大将想必从小就勤修佛法吧。」又有人说:「不知他前世积了多少功德呢。」她们众口交誉,浮舟的母亲听了不知不觉地面露笑容。

<small>㊟ 《法华经》《药王品》中说:「若有人闻是药王菩萨本事品,能随喜赞善者,是人现世口中,常出青莲花香。身毛孔中,常出牛头旃檀之香。」</small>

二女公子把薰大将所说的话悄悄地告诉中将君,对她说道:「这薰大将性情固执,凡事一经决定,便不轻易变计。不过目前他新招驸马,这情况的确有些不利。但你既然要让她出家,就算是当了尼姑,还是试把她嫁给他吧。」中将君说:「我为欲使浮舟不遭苦患,不受人侮,所以打算叫她闭居在『不闻飞鸟声』<sup>㊟</sup>的深山中。但今天拜见了这位薰大将的容貌风采,连我这上了年纪的人也觉得若能依附在他身边,即使当奴僕也是福气。何况青年女子,看见了他一定倾心爱慕。然而我这女儿『身既不足数』<sup>㊟</sup>,会不会反而莳下了忧患的种子呢?原来做女子的,不论身份贵贱,为了男女之事,往往不但今世吃苦,到后世也还要受累。如此想来,这孩子实在可怜得很!然而一切请您做主。无论怎样,请您不要捨弃她!」二女公子颇感为难,叹息说道:「怎么办呢?就过去看来,这薰大将富有深情,很可信赖。但今后如何,难于预知了。」此外并不多说。

<small>㊟ 古歌:「我心如深山,不闻飞鸟声。但望爱我者,能知我此心。」见《古今和歌集》。此处只引用前两句,与后两句无关。</small>

<small>㊟ 古歌:「身既不足数,不要相思苦。岂知亦犹人,沾袖泪如雨。」见《后撰集》。</small>

次日破晓,常陆守派车子来接夫人。随带一封信来,信中言词似甚愤慨,并有威胁之语。夫人含泪向二女公子恳求:「诚惶诚恐,万事拜託您了。这孩子还得暂时寄隐尊府。让她出家还是怎样,我犹豫未决。在这期间,虽然她是微不足数之身,也请您不要见弃,多多赐教。」浮舟不惯于离开母亲,心情郁抑。但因这二条院中环境新颖优美,又得暂时亲近这异母姐,所以心中还是欢欣。常陆守夫人的车子开出之时,天色已呈微明,恰巧匂亲王从宫中回家。他是为了记挂小公子,偷偷地从宫中退出的,所以不用平时出门排场,而乘简朴的车辆。常陆守夫人的车子和他相遇,立刻避开一旁。匂亲王的车子便来到廊下。他下车时望望那辆车子,问道:「这是谁的车子,天没亮足就急忙离去?」他根据自己经验而推测,以为从情妇家里出来,才是这样偷偷摸摸的,这用心也太荒唐了。常陆守夫人的从者答道:「是常陆守的贵夫人回去。」匂亲王随从人中有几个年轻人说道:「称作『贵夫人』,好神气啊!」说得大家笑起来。常陆守夫人听见了,想起自己身份的确低微,不胜悲伤。正因为她专心关念浮舟之事,所以希望自己身份也高贵些才好。何况浮舟本人,如果嫁了一个身份低微的丈夫,她更将悲伤不堪呢。

匂亲王走进室内,对二女公子说:「有一个叫做常陆守夫人的人,和这里有来往么?在这晓色苍茫的时候匆匆乘车出门,那车副等人非常神气呢。」口气中仍然表示疑虑。二女公子听了觉得难受,颇感痛苦,答道:「这个人是大辅君年轻时的朋友,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何必大惊小怪呢!你只管疑神疑鬼,说这种难听的话。『但请勿诬衊』<sup>㊟</sup>吧!」说着背转了身,姿态娇美可爱。这一晚匂亲王睡得好,不知东方之既白。许多人来访问,他才走出正殿来。原来明石皇后并无大病,今已痊癒,因此诸人皆甚快慰。夕雾左大臣家几位公子相与赛棋,又作掩韵游戏。

<small>㊟ 古歌:「既蒙许相爱,何故又生疑?但请勿诬衊,不妨将我遗。」见《后撰集》。</small>

傍晚时分,匂亲王来到二女公子室中。二女公子正在里面洗髮,众侍女各在自己房中休息,室中空无一人。匂亲王呼一小女童来,叫她去对二女公子说:「我回家时你偏偏洗髮,叫人太难堪了。难道让我一人寂寞无聊么?」二女公子叫侍女大辅君出来对他说道:「一向都是趁大人不在家时洗的。可是近来夫人异常疲劳,久不洗了。过了今天,本月内别无吉日。而九月、十月都是不宜洗髮的<sup>㊟</sup>,所以只得今天洗。」她表示抱歉。此时小公子正在睡觉,故侍女们都在那边。匂亲王百无聊赖,且向各处閑步。他看见西边的屋子那面有一个面孔陌生的女童,猜想这屋子里住着新来的侍女,便走近去窥探。他从中间的纸隔扇的隙缝里张望一下,但见里面离开纸隔扇一尺左右的地方立着屏风,屏风一端沿着帘子设置着帷屏。帷屏上的一条垂布揭起着,那里露出女子的袖口,里面衬的是紫菀色的华丽衣服,外面罩的是女郎花色衫子。有一个屏风摺叠着,从这里窥探,里面的人并不觉得。他想:「这新来的侍女想必是很漂亮的吧。」便小心地拉开通向厢房的纸隔扇,悄悄地步入廊内,竟无一人得知。这里廊外的庭院里开着各种秋花,灿烂如锦。池塘一带的假石也饶有趣致。浮舟此时正躺在窗前欣赏此景。匂亲王把本来开着的纸隔扇再拉开些,从屏风的一端窥探。浮舟想不到是匂亲王,以为是常到这里来的侍女,便坐起身来,那姿态非常美妙。匂亲王原是好色之徒,此时岂肯放过,便拉住了浮舟的衣裾,又把刚才拉开的纸隔扇拉上,自己在纸隔扇和屏风之间坐下了。浮舟觉得奇怪,连忙以扇障面而向这边回顾,姿态又很美妙。匂亲王便握住她拿扇子的手,说道:「你是谁?把名字告诉我!」浮舟害怕得很。匂亲王把脸朝着屏风,不让她看见,行动非常诡秘。因此浮舟猜量他是最近热心找寻她的薰大将;闻到一股香气,更确信是薰大将,便觉非常羞耻,不知如何是好。乳母听见里面情况异常,觉得奇怪,就推开那边的屏风,走进来看,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真奇怪!」但匂亲王如同不闻,毫无顾忌。这虽是无聊之极的恶戏,但因此人本性能说会道,所以这样那样地谈个不住,不觉天色已经全黑。匂亲王对浮舟说:「你是谁?不把名字告诉我,我不放手。」便从容自在地躺下身子。乳母这时候才知道是匂亲王,惊诧之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small>㊟ 时人迷信,洗髮须择吉日。每年正月、五月、九月是办佛事的,不宜洗髮;十月叫做神无月,亦不宜洗髮。</small>

那边点起灯笼,侍女们在叫:「夫人已经洗好头髮,马上就出来了。」除了坐起间之外,别处的格子窗已经一扇扇地在那里关了。浮舟的房间离正屋稍远,本来是不住人的,所以室中放着一组高架橱,各处墙上靠着许多套在袋里的屏风,还有种种物件零乱地堆置着。浮舟来住之后,这里便打开一面的纸隔扇,以便通向正屋。大辅君的女儿名叫右近的,也在此地当侍女,此时她正在挨着次序关一扇扇格子窗,逐渐向这边靠近。她叫道:「呀,暗得很啊!这里还没有上灯呢!辛辛苦苦老早就把格子窗关上,暗得叫人发慌!」便重新把格子窗打开。匂亲王听见了,稍感狼狈。乳母更加着急,但她原是个精明干练而无所顾忌的人,便对右近说道:「喂喂,这里出了怪事,我弄得毫无办法,动手不得了!」右近说:「什么事情呀?」便摸摸索索地走过来,看见一个穿衬衣的男子躺在浮舟身旁,又闻到浓烈的香气,便知道是匂亲王又做得好事。她推量浮舟是不会答应他的,便说道:「啊呀,这太不成样子了!叫我右近说什么好呢?赶快到那边去,悄悄地把这事告诉夫人吧。」说过就去了。这里的侍女都觉得把此事告诉夫人,太过分了。但匂亲王满不在乎。他想:「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美人呢!不知到底是谁?从右近的口气听来,似乎不是一个新来的普通侍女。」他莫名其妙,便问东问西,向浮舟缠绕不清。浮舟不胜其苦,表面虽不表示愤怒之色,但心中又是羞耻,又是懊恼,只想寻条死路。匂亲王便用软语温言抚慰她。

右近对二女公子说:「亲王如此如此……浮舟小姐真可怜,不知多么痛苦呢!」二女公子说:「又是老毛病发作了!浮舟的母亲知道了定然诧怪:认为这是多么轻率而荒唐的行为!她回去时还再三地说寄居在此很放心呢。」她觉得很对不起浮舟。然而她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制止他呢?他是有这怪癖的人,侍女中稍有姿色的也不肯放过呢。但不知他怎么会知道浮舟在这里。」她懊恼之极,话也说不出来。右近和另一个叫做少将君的侍女议论:「今天来了许多王公大人,亲王陪他们在正殿里游戏。照往日规例,这些日子他总是很迟才回内室的。因此我们都放心地去休息了。岂知今天他进来特别早,以致发生此事,如今怎么好呢?那乳母真厉害,她一直守护着浮舟小姐,眼睛盯住亲王,几乎想把他赶出去呢!」

正在此时,宫中派使者来了,报道:「明石皇后今天傍晚忽然心痛,此刻病势甚重。」右近悄悄地对少将君说:「在这尴尬的时候生起病来,真不巧啊!我去传达吧。」少将君说:「不要去吧,这时候你去传达,徒劳无益,太不知趣了。你不要过分打扰人家。」右近说:「不要紧,现在还没有成那事。」二女公子听见了,想道:「此人有此种恶习,说出去多难听啊!稍具戒心的人,连我这里也不敢来了。」右近便去向匂亲王报告,把使者的话加以夸张。匂亲王听了不动声色,问道:「来的是谁?又要大惊小怪地来恐吓我了。」右近答道:「是皇后的侍臣,名叫平重经的。」匂亲王捨不得离开浮舟,竟不顾旁人耳目,一直呆在这里。右近只得出去,把使者叫到这西室前面来,向他探问情况。刚才传达使者的话的人也来了。使者报道:「中务亲王<sup>㊟</sup>也已入宫去了。中宫大夫刚刚动身,小人在路上遇见他的车驾的。」匂亲王想起皇后确是常常突然生病的,今天如果不去,深恐惹人非议,便向浮舟说了许多怨言,订了后会之期,然后离去。

<small>㊟ 中务亲王是匂亲王之弟。</small>

浮舟犹如做了一个噩梦,汗流浃背地躺着。乳母替她打扇,说道:「住在这种地方,万事都要当心,实在很不方便!今天已被他发现,来过一次,以后决不会有好事。啊呀,真可怕啊!儘管他是身份高贵的皇子,但名分上是姐夫,毕竟不成体统。不拘好坏,总得另选一个没有瓜葛的人才是。今天倘真的被他骗上,小姐名誉攸关,所以我装出降伏恶魔的神态,眼睛一直盯住他。他把我看做一个最讨厌的女僕,狠狠地拧我的手。这是下等人求爱的态度,实在可笑之极。今天我们家里,常陆守和夫人闹得很厉害呢!常陆守说:『你只照顾那一个,把我的女儿完全抛弃了。新女婿上门的日子,你故意出宿他处,成什么样子!』常陆守说得声势汹汹,连僕从们都听不惯,替夫人抱屈呢。都是那个左近少将不好,此人实在可恶。如果没有他这件事情,家里虽然常常小有争执,却并无大碍,多年来一直平安到如今了。」说着连声叹息。浮舟此时无暇考虑它事,只是悲伤这从未遭逢过的奇耻大辱,还要担心二女公子对此事如何想法。痛苦之极,只管俯伏着嘤嘤啜泣。乳母很可怜她,安慰她道:「小姐何必如此伤心!没有母亲的人,孤苦无依,这才可悲呢。没有父亲而被世人看轻,原是遗憾之事,但倘有父亲而被不慈的继母所憎恶,还是没有父亲的好得多。总之,母亲定会替你安排,你切不可灰心。何况还有初濑的观世音菩萨呵护你,可怜你的身世而保佑你。像你这样不惯旅行的人,几次不惮跋涉而前往进香,菩萨定会答应你的祈愿而赐你幸福,使得向来侮蔑你的人又惊又愧。我们的小姐哪里会受世人耻笑呢!」她说得很乐观。

匂亲王匆忙出门。大约是贪近便,不走正门而走这里的门出去,因此浮舟房中也听得见说话声。但闻声音非常优美,吟咏着富有情趣的古歌而从这里经过。浮舟听了不由地感到讨厌。替换用的马拉了出来。匂亲王只带十余个值宿人员,进宫去了。

二女公子想起浮舟受了委屈,很可怜她,便装作不知此事,派人去对她说:「皇后患病,亲王进宫去探望了,今夜不回家来。我想是今天洗髮之故,身体也不舒服,到现在还不曾睡。请你到这里来坐坐吧。想你也是寂寞无聊的。」浮舟叫乳母代答:「我心情不好,非常痛苦,想休息一下。」二女公子立刻又叫人来慰问:「心情怎样不好?」浮舟答道:「也说不出怎样不好,只觉得非常痛苦。」少将君和右近使个眼色,说道:「夫人心中定然非常难过呢!」这也是因为这妹妹非比别人,所以夫人特别关心。她想:「此事实甚遗憾,浮舟也太不幸了。薰大将屡次说起对她的恋慕之情,如果闻知此事,定会当她是个轻薄女子而看她不起。像亲王那样荒淫无度的人,有时会把毫无根据之事说得非常难听;反之,有时碰到确有几分荒谬之事,却又满不在乎。但薰大将不然,他口上虽不说出,而心中怀着怨恨,真是个善于隐忍而修养功深的人。浮舟身世飘零,又添上了一重不幸。多年以来,我从未和她相识会面,如今一见,觉得她的性情和容貌可爱而又可怜,教人不能抛舍。人生在世实在太艰辛,太痛苦了!就我自身境况而论,不称意之事虽然甚多,但可能和她同样遭逢不幸而终于不曾落魄,总算是有面子的。现在,只要那个讨厌的薰大将不再来缠绕我,乖乖地断绝了念头,我就更无可忧之事了。」她的头髮很多,一时不易乾燥,起居很不方便。她身穿一套白衣,窈窕可爱。

浮舟实在心绪恶劣得很。但乳母竭力怂恿她去,对她说道:「不去实在不好,会使夫人怀疑真有什么事情。你只要坦然地前去访问好了。至于右近等人,我会把这事从头叙述给她们听的。」她就走到二女公子的纸隔扇面前,叫道:「请右近姐姐出来,有话奉告!」右近就走出来。乳母对她说道:「我家小姐刚才遭逢了那件奇怪的事情,受惊之余,身体发热,实在痛苦得很,叫人看了十分可怜。请你带她到夫人那里,给她些安慰吧。小姐自身毫无过失,叫她如此受惊,实甚冤枉!若是略微懂得男女之道的人,还稍好些。可是我家小姐全不懂得,当然十分可怜。」她就扶起浮舟来,叫她去见二女公子。浮舟已经气得发昏,只觉得在人前怕羞。但因性情过分柔顺,就让她们推送到二女公子房中去坐下。她的额发沾着眼泪,湿得厉害,她就背向灯火,以便隐藏。在一向认为二女公子的美貌无以伦比的众侍女看来,浮舟的姿色也并不逊色,确有高尚的美质。当时只有右近和少将君两人在侧,浮舟要躲也躲不过。两人仔细端详她,想道:「亲王如果看上了这个人,定会闹出大事来。他生性爱新弃旧,只要是新的,即使姿色寻常的也要追求呢。」

二女公子亲切地和浮舟谈话,对她说道:「请你不要因为这里和你自己家里不同而局促不安。我们的大姐故世之后,我一直想念,无时或忘,实在不胜悲伤。我身又多苦恨,寂寞无聊地在世度日。现在看见你相貌酷肖大姐,觉得非常可亲,心中十分快慰。我身在世间更无亲人,你倘能用大姐那样的心情来爱我,我真是不胜欣幸了。」但浮舟因为惊魂未定,又因为犹有乡村鄙气,所以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只是说道:「多年以来常叹姐姐和我遥隔山川,现在能够拜见,心中喜慰万分。」说时声音非常娇嫩。二女公子拿出些画册来给她看,叫右近诵读画中的文字,两人一同欣赏。浮舟和二女公子相向而坐,不再怕羞,只管专心看画。二女公子细看她映着灯光的容貌,觉得毫无缺点可指,简直十全其美。那额角眼梢充满秀气,和大女公子完全相似。她看着浮舟,只管思念姐姐,更没心情看画册了。她想:「唉,这个人的相貌真可爱啊!怎么会这样酷肖姐姐呢?她又很肖似父亲。曾闻几个老侍女说:姐姐相貌像父亲,我相貌像母亲。面貌相似的人,看了怪可亲爱。」她拿浮舟来比拟父亲和姐姐,不禁流下泪来。又想:「姐姐的姿态无限端庄高贵,一方面又亲切和爱,有过分温柔优雅之感。这浮舟呢,想是举止还带稚气、万事小心翼翼之故吧,在艳丽这点上不及姐姐。此人倘能再添一些安详稳重之相,做薰大将的配偶也当之无愧了。」她用做姐姐的心情来替浮舟打算。

看罢画册,两人相与谈话,直到天色近晓之时方才就寝。二女公子叫浮舟睡在她身旁,和她谈父亲生前之事,以及多年来蛰居宇治山庄时情状,虽不从头至尾,却也漫谈了不少。浮舟非常想念亡父,可惜终于不得和他见面,不胜悲伤。知道昨夜之事的侍女中有一人说:「实际情况不知究竟怎样?这位美貌的小姐,夫人虽然异常怜爱,然而已被玷污,怜爱也徒然了,真可怜啊!」右近答道:「不,没有这回事。那乳母拉住了我,向我仔细诉说,听她说来确无此事。亲王出门时,口中也吟唱着『相逢犹似不相逢』<sup>㊟</sup>的古歌。但也难说,也许是故意吟唱此歌的吧?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昨夜灯光中细看这位小姐的神情,非常安详,不像是有过什么事情的。」她们悄悄地议论此事,都可怜这浮舟。

<small>㊟ 古歌:「夏夜初眠天即晓,相逢犹似不相逢。」见《河海抄》。另一说不是此歌,此处所引古歌不详。</small>

乳母向二条院借一辆车子,来到常陆守的邸内,把昨日之事从头至尾报告了夫人。夫人大为吃惊,心肝都摧折了。她想:「侍女们一定看不起我的女儿,在那里讥评了。亲王夫人又不知做何感想。争风吃醋之事,贵人也是一样的。」她推己及人,便觉焦灼万状,刻不能待,就在当天傍晚来到二条院。恰巧匂亲王不在家,可以放心。便对二女公子说道:「我把这幼稚无知的孩子寄托在府上,原是很可放心的。然而总是心挂两头,坐立不安。家里那些无知小儿也都在怪怨我呢。」二女公子答道:「并不像你所说那样幼稚。你不放心,神色仓皇地说这些话,倒教我不好意思了。」说罢莞尔而笑。常陆守夫人看了她那安详稳静的神色,由于心中怀着鬼胎,局促不安起来。她不知道二女公子究竟如何想法,一时话也回答不出。后来说道:「能在这里侍奉小姐,多年来的愿望就满足了。外间说出去也好听,真是有面子的事。然而……毕竟还是有所顾虑。终不如照原来的打算,让她闭居在深山中修行,倒是最可放心的。」说到这里哭泣起来。二女公子也觉得可怜,对她说道:「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呢?如果我冷淡她,样样事情都不管她,那是自不必说了。……这里原有一个心地不良的人,常常会做出不成样子的事情来。然而大家都熟悉其人的脾气,处处用心提防,决不会让你女儿吃亏。不知道你对我是怎样猜想的。」常陆守夫人答道:「不不,我决不会疑心您冷淡。已故八亲王怕没面子,不肯认浮舟为女儿,这也不必再提了。但在另一方面,我和您原有不可分割的血统关係<sup>㊟</sup>。赖有这点缘分,我才敢把浮舟拜託您照顾。」这话说得非常恳切。最后又说:「明日和后日,是浮舟的严重的禁忌日,因此想带她到僻静的地方去闭居。改天再来拜望。」说罢便带着浮舟回去。二女公子觉得事出意外,不胜怅惘,但也不挽留她。常陆守夫人被昨天的怪事吓坏了,心绪不宁,匆匆告辞而去。

<small>㊟ 中将君是二女公子的母亲的侄女,她俩是表姐妹。</small>

常陆守夫人曾在三条地方建造一所小小的宅院,作为迴避凶神的地方。屋宇本来简陋,且又尚未竣工,因此设备装饰都不很周全。她带浮舟到这宅院内,对她说道:「可怜啊!我为了你一人,赢得种种烦恼!在这个事与愿违的世界里,我实在不想待下去了。如果只为我一人,即使降低身份,过着不像人的生活,我也会听天由命,闭居在一个角落里度日。……那位夫人,本来是不承认你为妹妹的。我们去亲近她,如果惹出不成样子的事情来,将被世人耻笑。唉,真无聊啊!这里房屋虽然简陋,但无人知道,你暂且躲藏在这里吧。我自会替你另图善策。」她吩咐之后,自己就準备回家。浮舟啼啼哭哭,设想此身在这世间何等命苦,便觉心灰意懒。她实在是怪可怜的,但母亲痛苦更甚,她觉得把女儿关在这里,委屈了她,实甚可惜。她总希望女儿平安无事地长成,如意称心地完姻。如今遭逢了那件可悲可恨之事,深恐被外人看做轻薄女子,甚可担心。这母亲并非不明事理的人,只是容易动怒,又略有些儿刚愎自用。其实不妨把浮舟隐藏在自己邸内。但她以为隐藏在自己家里会委屈浮舟,所以决定採取这办法。母女两人多年以来形影不离,朝夕相见,如今突然分居,彼此都不胜寂寞。母亲对女儿说:「这屋子还没有完全竣工,生怕有不谨慎之处,你必须小心在意。各处房间里的侍女都可叫来使唤。值宿人员虽然都已吩咐过了,还是很不放心。然而那边常陆守要生气,故我不得不回去,真痛苦啊!」母女两人挥泪而别。

常陆守为了款待新女婿左近少将,忙得不亦乐乎。他埋怨夫人,说她不肯和他同心协力,有损体面。夫人气得很,她想:「都是此人不好,惹起这许多纠纷。」她所最疼爱的女儿为此而遭受苦患,使她痛心疾首,因此全不把这女婿看在眼里。她回想前几天看见这少将在匂亲王面前,形容猥琐得不像一个人,因此十分看不起他,奉他为东床娇客的念头早已打消。但她想:「不知他在这里怎样,我还没有看见过他日常晏居时的模样呢。」就在有一天昼间,当少将閑居在家之时,走到他的房间旁边,向隙缝中窥探。但见他身穿柔软的白绫上衣,内衬鲜艳的砑光淡红梅色衫子,正坐在窗前欣赏庭中花木。她觉得此人姿态也还清秀,并无拙劣之相。那女儿还很稚气,无心无思地靠在一旁。她回想匂亲王和二女公子并坐时的模样,觉得这一对夫妻毕竟逊色得多。少将和身边几个侍女谈笑戏耍起来。夫人细看他那随意不拘的姿态,觉得不像以前在二条院看到时那样丑陋不堪入目。她疑心那天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少将。正在此时,忽闻少将说道:「兵部卿亲王<sup>㊟</sup>家里的萩花真是特别好看!不知是哪里来的种子。同是花枝,他家的格外艳丽。前天我到他家,想折取一枝。但亲王正好要出门,我终于不曾折得。那时他还吟唱着『褪色萩花犹堪惜』<sup>㊟</sup>之歌。我真想叫年轻的女子看看他那时的丰采呢!」说罢,他自己也吟唱些诗歌。夫人在心中讥诮他:「算了吧!我想想此人品性之卑鄙,觉得不像个人;看看他在匂亲王面前时的丑陋,实在令人难堪。不知他在吟唱什么诗歌。」然而看他此时模样,毕竟不是全不知趣的人。她想试试他的才能,便命侍女传言,赠以诗曰:

<small>㊟ 即匂亲王。</small>

<small>㊟ 古歌:「褪色萩花犹堪惜,何况繁露欲摧枝。」见《拾遗集》。</small>

「<small> 小萩有护篱,清高意自得。</small>

<small>  绿叶逢霜露,何故即变色?</small>」<sup>㊟</sup>

<small>㊟ 小萩比浮舟,绿叶比少将,霜露比浮舟之妹。</small>

少将觉得对她不起,答曰:

「<small>早知萩是宫城种,</small>

<small>决不分心向别花。<sup>㊟</sup></small>

<small>㊟ 宫城野是产萩花有名的地方;暗示浮舟乃八亲王之女。</small>

愿得拜见尊颜,面陈衷曲。」夫人想见他已知道浮舟是八亲王血统,她就越发希望她和二女公子同样地嫁个身份高贵的人了。于是薰大将的姿态风貌不由地浮现在她眼前。她想:「匂亲王和薰大将一样俊美,然而我对此人一开始就断念了,不把他放在心上了。他欺侮浮舟,擅自闯入室中,想起了深可痛恨。薰大将有心追求浮舟,毕竟不曾唐突地启口,表面上若无其事,真是很难得的。我尚且常常想起他,何况青年女子,安得不恋恋于心?像少将这种可厌的人,如果当真做了浮舟的夫婿,真乃太没面子了。」她只管为浮舟之事操心担忧,有时想这样,有时想那样,千方百计为她考虑善策,但实行起来困难得很。因为她想:「薰大将看惯了二公主那样身份高贵的人,即使有品貌优于浮舟的女子,怕也不容易使他动心吧。我在世间见闻所及,人的容貌和品性的优劣,往往根据其人身份的高低而定。试看我的子女,常陆守所生的总赶不上八亲王所生的这个浮舟。又如这个少将,在常陆守邸内看来品貌优越无比,但和匂亲王一比较就相形见绌。由此盖可推量一切。薰大将已得当今皇上的爱女为妻,恐怕在他看来,浮舟粗陋可耻,毫无足取吧。」如此一想,不禁心灰意懒,茫然若失了。

浮舟住在三条的宅院里寂寞无聊,看看庭中花草,亦觉毫无意趣。往来出入的只有口操异样的东国方言的人。庭院中也没有可以赏心悦目的花卉。她在这枯燥无味的屋子里闷闷不乐地度送晨夕。回想二条院中二女公子的模样,这青年女子的心中不胜依恋。那个肆无忌惮的闯入者的模样,此时也浮现到她心头来。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但记得许许多多温存委婉的话。那身上的衣香,似乎到现在还留剩着。连可怕的情节也都回忆起来。有一天,母亲派人送一信来,殷勤慰问,挂念殊深。浮舟想起母亲如此苦心关怀,而自己却生不逢辰,不觉流下泪来。母亲信中有言:「吾儿独居定多不惯,不知心情何等寂寞?」浮舟的回信中说:「女儿在此并不寂寞,反觉安心。

<small>  但得远离浮世苦,</small>

<small>  身心安乐永无愁。</small>」

此诗尚有童稚之气,母亲看了泪如泉涌,想起这女儿如此命薄,弄得置身无所,实在可怜之极,答以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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