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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浮舟

作者:紫式部 字数:16653 更新:2022-11-08 22:03:38

<small>㊟ 本回写薰君二十七岁春天之事。</small>

匂亲王自从数月前某日傍晚与浮舟邂逅相遇以来,对她至今不能忘怀。他回忆此女虽非身份高贵之人,但品貌十分端详,实在非常可爱。此君原是好色之徒,那天仅能一握其手,于心终不餍足,思之不胜后悔。他又埋怨二女公子,怪她为了这些些小事,便如此嫉妒,把此女隐藏。因此常常责备她「太无情义」。二女公子不胜其苦,曾经想把此女来历向他如实说明。但她又想:「薰大将虽然不会把浮舟当作正式的妻房,但对她的爱情甚深,所以把她隐藏起来。我倘多嘴多舌地说穿了实情,匂亲王定然不肯就此罢休。此人本性实在不良,我身边的侍女之中,凡是偶因几句戏言而被他看中了的人,他都不肯放过,连不应该去的地方也会去追寻。何况他对这浮舟数月以来不能忘怀,一旦被他找到,定会做出不好看的事来。如果他从别处探知,那就无可如何了。此事对薰大将和浮舟两方都很不利,然而此人生性如此,我实无力防止。万一有事,我是她的姐姐,自然更觉可耻。但无论如何,我总不可轻举妄动,惹是生非。」她如此想定之后,心虽担忧,口上一言不发。她也并不另外捏造理由来哄骗搪塞,只装作世间普通女子嫉妒的模样,默不作声。

薰大将则异常从容自在地在那里打算。他推想浮舟在宇治等得心焦,很可怜她;但自己因身份高贵,行动拘束,若无适当机会,不易前去和她共叙,真比「神明禁相思」<sup>㊟</sup>更觉痛苦。然而他想:「不久我就会迎接她进京来过好日子的。目前我打算让她住在宇治,作为我入山时的话伴。我将捏造一件事情,说是须在山中逗留多日才能完成,那时便可和她从容相叙。暂时把这无人注目的地方作为她的住处,使她渐渐了解我的意图而安下心来,我也可不受世人非难。如此稳步进行,实为上策。不然,如果立刻迎她入京,则世人势必喧哗诧怪:『突如其来!』『是谁?』『几时成功的?』这就违反了我当年到宇治学道的初志。而被二女公子知道了,又将怪我捨弃旧游之地,顿忘昔日交情。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他如此抑制恋情,又是过分迂阔的打算。他已经在準备浮舟迁京时的住处,悄悄地新建了一所宅院。近来公私皆忙,少有余暇。然而对于二女公子,还是同从前一样尽心照顾,曾不少懈,使旁人看了觉得奇怪。但二女公子现已渐渐通达人情世故,看到薰大将这种态度,觉得此人的确不忘旧情,自己是他恋人的妹妹,也蒙他如此关怀,这真是世间少有其例的多情人。她的感动实在不浅。薰大将年事渐长,人品和声望越发优越无比。而匂亲王对她的爱情常有不可信赖之时。此时她往往想道:「我的宿命何等乖戾!我没有依照姐姐的安排嫁与薰大将,而嫁给了这个使我怄气的匂亲王。」然而她要和薰大将会面,是不容易的事。宇治时代的情况,相隔多年,已成往事。不曾深悉内情的人说:「寻常百姓之家,为了不忘旧谊而亲睦往还,原是常有之事;身份如此高贵的人,为什么不顾规例,也轻易地和人交往呢?」人言如此,二女公子也很有顾虑。加之匂亲王一直怀疑她和薰大将的关係,因此她更加痛苦,更加恐惧,对薰大将自然疏远起来。然而薰大将对她还是亲睦,永不变心。匂亲王秉性浮薄,常有使她难堪的行径。然而小公子逐渐成长,非常可爱。匂亲王想起了别人不会替他生这样的儿子,对二女公子便十分重视,把她看做一位真心相爱的夫人,待她比六女公子更为优厚。因此二女公子的忧患比从前减少,可以安心度日。

<small>㊟ 古歌:「恋苦何妨来共叙,神明原不禁相思。」见《伊势物语》。</small>

过了正月初一之后,匂亲王从六条院来到二条院。小公子开年又长大了一岁。有一天昼间,匂亲王正在和小公子玩耍,看见一个幼年女童姗姗地走来,手中拿着一个用绿色晕渲的纸包好的大信封、一根附有小须笼<sup>㊟</sup>的小松枝,此外还有一封不加装饰的普通立文<sup>㊟</sup>式的信。她正要把这些东西送与二女公子。匂亲王问道:「这是哪里送来的?」女童答道:「是宇治送来给大辅君的。那使者找不到大辅君,交不出去。我想宇治来的东西向来是送交夫人看的,所以接受了。」她说时上气不接下气。继而又笑着说道:「这须笼是用金属做的,上面涂着彩色。这松枝也做得很巧妙,同真的一样。」匂亲王也笑了,说道:「拿过来,让我也来玩赏一下。」二女公子心中着急,说道:「这封信交给大辅君去吧。」说时脸上泛红。匂亲王想道:「大概是薰大将给她的信,故意说是给大辅的。用宇治的名义,定然是他的了。」就把信取了过来。但他到底有些顾虑:如果真是薰大将给她的,岂不使她难堪。便说道:「我拆开来了。你不会怨我么?」二女公子说:「太不成样子了!侍女们私人间的通信,你怎么可以拆看呢?」说时并无狼狈之色。匂亲王说:「原来如此,那么我就拆看了。女人之间写的信是什么样儿的?」他把那封信拆开一看,但见笔迹非常稚嫩,信中写道:「阔别多时,不觉岁历云暮。山中荒居岑寂,峰顶云封雾锁,不知何处是京华也。」信纸一端又附记曰:「此粗陋之物,奉赠小公子哂纳。」此信写得并不特别漂亮,但看不出是谁的手笔。匂亲王心中疑怪,便把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开来看,果然也是女子的笔迹。信中写道:「岁历更新,尊府想必平安无事,贵体亦必康泰纳福。此间环境美好,照顾周到,然而终不适于小姐<sup>㊟</sup>居住。我等亦常奉劝:与其在此沉思闷坐,不如常往尊处奉访,以慰岑寂之心。但小姐鑒于上次所遭可耻可怕之事,已怀戒心,不敢前来,言之不胜愁叹。卯槌<sup>㊟</sup>一柄,乃小姐奉赠小公子者,请于亲王不在家时代为奉呈。」此外又不顾新年忌讳,写着许多悲伤愁叹的话。匂亲王觉得此信乖异,反覆察看,不胜讶怪,便问二女公子:「你告诉我吧,这是谁写来的信?」二女公子答道:「这是从前宇治山庄中一个侍女的女儿,听说最近不知为了何事,借住在那边。」匂亲王觉得这不是普通侍女的女儿所写的信。看到信中「上次所遭可耻可怕之事」一语,恍悟这便是以前邂逅的那个女子。他看看那卯槌,觉得非常精緻,显然是寂寞无聊的人所做的。形成桠杈的小松枝上,插着一只人造的山橘,附有诗云:

<small>㊟ 笼子编剩的条子不剪去,像须一般保留着的,叫做须笼。</small>

<small>㊟ 见第327页注3。</small>

<small>㊟ 此信是浮舟的侍女侍从写给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辅君的。小姐指浮舟。</small>

<small>㊟ 卯槌是用桃木或玉、犀角、象牙製成的一个小槌,长三四寸,用五色丝线装饰。正月里第一个卯日用以辟邪。</small>

「<small> 松枝虽幼前程远,</small>

<small>  敬祝贤郎福寿长。</small>」

此诗并不十分出色,但匂亲王认为是他所想念的那个女子所咏的,看到了很注目,对二女公子说道:「你写回信给她吧。不复太无情了。其实这种信不须隐藏,你又何必生气呢!好,我就到那边去吧。」匂亲王去后,二女公子悄悄地对少将君说:「这件事弄糟了!东西交给这小孩,怎么你们都没看见?」少将君说:「我们倘看见,怎么会让她送到亲王那里去呢!这孩子老是无心无思,多嘴多舌。一个人是从小看大的,小时候谨慎小心,大起来才会好呢。」她埋怨这女童。二女公子说:「算了吧!不要怪怨这小孩了!」这女童是去年冬天有一个人推荐来的,相貌很漂亮,匂亲王也很喜欢她。

匂亲王回到自己室中,想道:「事情真奇怪啊!我早就听说薰大将年来不断地到宇治去。并且有人说他有时悄悄地在那里宿夜。虽说是为了纪念大女公子,但千金之子在这种地方泊宿,总是不相称的。原来他有这样的一个女子藏在那里!」他想起有一个掌管诗文的大内记<sup>㊟</sup>,名叫道定的,常在薰大将邸内出入,便召唤他。大内记立刻来了。他叫他把做掩韵游戏时所用的诗集选出来,堆积在手头的书架上,便中问他:「右大将近来还是常常到宇治去么?听说那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内记答道:「佛寺造得实在庄严堂皇。听说还在计画建造一所非常讲究的念佛堂呢。从去年秋天起,右大将赴宇治的次数比往时更多了。他家的僕役们私下告诉我说:『大将在宇治藏着一个女子。这人不是普通一般的情妇,附近庄园里的人都受大将吩咐,去替她服役,或者值夜。京中本邸内也常悄悄地派人去照料。这女子真好福气!但住在这山乡里总是寂寞无聊的。』这话是去年十二月间他们对我说的。」匂亲王听得津津有味,说道:「这女子到底是谁,他们没有说起么?我听说他到宇治,是去访问一向住在那里的老尼姑的。」大内记说:「老尼姑是住在廊房里的。这女子住在此次新建的正殿内,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服侍,生活真阔绰呢。」匂亲王说:「这件事真耐人寻味!但不知他所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如此隐藏起来做何打算?此人毕竟另有一套,和普通人性情不同。我听见夕雾左大臣等在批评他,说此人学道之心太切,动辄前往山寺,甚至夜里在那里泊宿,实在太轻率了。当初我想:其实,他如此悄悄地出门,哪里是为了佛道!还不是为了挂念恋人的旧居之地!岂知都猜不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算了吧!名为比别人诚实而道貌岸然的人,其实反而有别人所想不到的秘密勾当。」他对此事颇感兴趣。这大内记是薰大将邸内一个亲信的家臣的女婿,故薰大将的隐事他都知道。匂亲王心中想道:「这女子是否我所邂逅的那个人,总得去认定一下才好。薰大将如此郑重其事地隐藏,想见此人不是寻常凡庸女子。但不知有何因缘而和我家夫人相亲近。夫人和薰大将同心协力地隐藏这女子,真叫我妬煞了!」从此他专心考虑此事。

<small>㊟ 大内记是起草诏命的文官。</small>

正月十八日的竞射和二十一日的内宴过去之后,匂亲王悠閑无事。地方官任免之期,人皆儘力钻营,却与匂亲王无关,他所考虑的只是如何可以秘密赴宇治一行。这大内记盼望陞官,不分昼夜地讨好匂亲王。匂亲王也比往日更亲切地使唤他。他对大内记说:「无论何等困难的事,你能照我所说的办到么?」大内记恭恭敬敬地遵命。匂亲王又说:「这话说出来不好意思。不瞒你说:我和住在宇治的那个女子,以前曾有一面之缘。后来此人行向不明,听说是右大将把她寻找出来藏在那边的。是否确实如此,不得而知。我只希望从隙缝中窥探一下,到底是否我所见过的那个人。但须十分秘密,绝不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大内记一想:此事困难。但他答道:「到宇治去,山路十分崎岖。然而里程并不很远,傍晚出发,亥子时间<sup>㊟</sup>即可到达。然后于破晓动身返京。如此,除了随从人员之外,不会有人知道。不过那边细情如何,不得而知了。」匂亲王说:「你说的是。这条路我以前也曾走过一两次。我所顾虑的不在道路,倒在于外间非议,怕有人讥评我行动轻率。」他自己心中虽然也反覆考虑,认为万不可行,但一经说出,就欲罢不能。于是选定随从人员:以前曾经陪他去过而熟悉那边情况的二三人,这大内记,还有一个青年人,是他的乳母的儿子,本来是六位藏人而现已升为五位的,这些都是他的亲信。又叫大内记去打听清楚:薰大将今明两日之内是不会赴宇治去的。到了出发的时候,他回想起从前的情形:从前薰大将和他异常亲睦,曾经引导他到宇治去。今日此行,实在对他不起。他就回想起种种事情来。然而不管如何,这位在京中也不敢微服出门的贵人,今天竟也穿上了粗布衣服。他想起骑马觉得可怕,认为是痛苦之事。但今日色胆包天,毅然入山,越走越深,一路上只是想:「快点到吧!不知此行究竟如何?如果不能看到此女而空手归来,多么扫兴,那真是荒唐之行了。」他心头跳个不住。从京中到法性寺是乘车的,以后乘马。

<small>㊟ 亥子时间,即夜十时至十二时之间。</small>

急急忙忙地赶路,黄昏过后到达宇治。大内记先去找一个熟悉内情的、薰大将的家臣,向他探听情况,避开了值夜人所在之处,走到西面围着苇垣的地方,把苇垣稍稍拆毁些,钻了进去。他以前不曾到过这地方,不免有些慌张。幸而这是人迹罕到之处,无人注目。他摸索前进,但见正殿南面尚有幽暗的灯光,里面还有轻微的人声。他就回到外面,报告匂亲王:「她们还没有睡,您可以从这里进去。」便替他带路。匂亲王走进里面,一脚跨到正殿廊上,看见格子窗有隙缝。但挂在那里的伊豫帘子<sup>㊟</sup>簌簌地响,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屋子虽是新造且又很讲究的,但因竣工不久,有些隙缝尚未补好。侍女们以为谁也不会到这里来窥探,毫不戒备,那些窟窿也不填塞。匂亲王向内窥看,但见帷屏的垂布撩起在一边,灯火点亮着,有三四个侍女正在缝纫,还有一个相貌美好的女童正在搓线。匂亲王首先注目这女童,记得这面庞正是上次在二条院灯光之下看见过的。但又疑心也许看错。又见那时看到的一个侍女,名字也叫做右近<sup>㊟</sup>的,也在那里。浮舟以肘作枕,斜倚在那里凝望着灯火。那眉梢眼角和低垂的额发非常高尚优雅,与二女公子十分肖似。右近一面摺叠手中的缝物,一面说道:「小姐倘赴石山进香,要好几天才回来呢。昨天我听京中的使者说:『过了地方官任免期之后,二月初一左右,大将一定到这里来。』大将给小姐的信上怎么说的?」浮舟不答,脸上愁容可掬。右近又说:「真不凑巧,好像故意逃避似的,倒很不好意思。」坐在右近对面的侍女说:「小姐是去进香的,只要写一封信告诉大将就好了。怎么可以轻易地出门,不声不响地逃避呢?进香之后,不要到常陆守夫人家耽搁,立刻回到这里吧。这里虽然寂寞,倒安逸自在,可悠閑度日。在京中反而好像作客似的。」另一侍女说:「还不如暂不出门,在这里等待大将回来,又是安稳,又是得体。不久大将迎接小姐进京之后,尽可从从容容地去探望常陆守夫人。那位乳母真性急,何必匆匆忙忙地劝请进香呢?自古至今,凡事都要有耐性,结果才是幸福的。」右近说:「为什么不阻止乳母呢?一个人年纪老了,头脑往往不清。」她们在怪怨那乳母。匂亲王记得那天邂逅遇见浮舟时,旁边确有一个很讨厌的老婆子,觉得好像是梦中见过的。侍女们信口乱谈,说的话甚至刺耳难闻。有一人说:「二条院的匂亲王夫人真好福气!六条院左大臣威势如此盛大,待女婿如此优厚,然而二条院这位夫人生了小公子之后,亲王对她比六条院那位夫人重视得多了。这也是因为她身边没有像这里的乳母那样多管閑事的人,所以夫人可以自由自在,贤明地安排一切事情。」又一人说:「我们这里,只要大将真心宠爱我家小姐,永不变心,那么我家小姐也不会赶不上二条院夫人。」浮舟稍稍抬起身来,说道:「你们说这些话多难听啊!倘是别人,由你们去说赶得上赶不上,对二条院夫人,你们千万不要说这种话。如果被她听到了,多难为情!」匂亲王听了这话,想道:「不知这女子和我家夫人有什么亲戚关係?相貌确是非常肖似的。」他就在心中把两人比较,觉得在优雅高贵方面,二女公子比此人占胜得多;此人只是一味娇艳,五官生得清丽可爱。照匂亲王的习性,凡是魂思梦想地要见的人,一旦果然见到了,即使其人确有缺点,也决不肯轻易放过。何况现在已把这浮舟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所计虑的只是如何能把这人佔为己有。他想:「看样子她就要出门。又好像是有母亲的。那么除了此地之外,还能向哪里去寻找她呢?今夜有什么办法可以到手呢?」此时他已魂不附体,只管向洞内窥视。

<small>㊟ 伊豫国所产的帘子。</small>

<small>㊟ 二女公子有一侍女也叫右近。</small>

但闻右近说道:「唉,我想睡了。昨夜也不知不觉地做到了天亮。这一点留到明天早上再缝也来得及。常陆守夫人虽然性急,放来迎接的车子总要日高时分才到。」便将缝物收起,把帷屏挂好,横卧着打起瞌睡来。浮舟也走进内室去睡觉了。右近站起身,到北面自己房中去转了一转,立刻回来,躺在小姐近旁睡觉了。侍女们都已想睡,不久大家都睡着了。匂亲王看到这光景,觉得没有其他办法,便轻轻地敲打格子门。右近听见了,问道:「是谁?」匂亲王咳嗽两声。右近觉得这声音是贵人口吻,以为是薰大将回来了,便起身走出去。匂亲王在门外说道:「先把这门打开!」右近答道:「真奇怪,想不到大人在这时候回来,夜已经很深了!」匂亲王说:「仲信<sup>㊟</sup>告诉我说:小姐明天要出门。我吃了一惊,连忙赶回来看。想不到在路上出了些事情。快开门吧!」这声音很像薰大将,因为说得很轻,不易辨别,所以右近全然想不到是另一人,便把门打开。匂亲王进了门,又低声说道:「我在路上碰到了很可怕的事情,服装弄得奇奇怪怪,你不要把灯点得太亮了。」右近说道:「哎呀!真可怕啊!」她战战兢兢地把灯火移开。匂亲王叮嘱她:「不要让别人看到我,也不要叫人知道我回来了。」真亏他想得周到。他的声音本来和薰大将很相像,此时又用心模仿薰大将的态度,竟混进内室去了。右近听见他说「在路上碰到了很可怕的事情」,不知弄得怎么样了,很是担心,就伏在隐处窥看。但见他装束整齐而华丽,衣香之浓烈不逊于薰大将。他走近浮舟身边,脱下衣服,装作习惯的样子躺下去。右近说道:「请到以前住的那个房间里去吧。」匂亲王不答。右近便把衾枕送上,叫起睡着了的侍女来,大家退往那边去睡了。随从人员向来不是归侍女们招待的,所以她们绝不怀疑。还有自作聪明的人说:「这么夜深时分特地赶来,情义真重啊!小姐恐怕不知道他这一片好心吧。」右近说:「喂,静些!夜静时分低声说话反而听得清楚。」于是大家都睡着了。浮舟发觉来的不是薰大将,惊惶万状,不知所措。但匂亲王默不作声。他在人目昭彰的地方尚且肆无忌惮,此时更加不顾一切了。浮舟如果最初就知道不是薰大将,多少总可设法拒绝。但现在毫无办法,只觉得像做梦一般。匂亲王渐渐开口说话,向她诉说上次不得相亲之恨,以及别后相思之苦。浮舟此时才知道是匂亲王。她越发觉得可耻,想起将来被姐姐知道了如何是好,痛苦万状,只管哭个不住。匂亲王想起今后无法和她再会面,反而悲伤起来,也陪着她哭了。

<small>㊟ 大藏大辅仲信,是薰大将的家臣,是大内记的岳父。</small>

夜色渐明。匂亲王的随从人来请主人动身返京。右近此时才知道是匂亲王,便向他传达。匂亲王不想返京,他热爱浮舟,永无厌时,又念再到宇治,谈何容易,想道:「不管京中如何扰攘地寻找我,至少今天我必须住在这里。有道是『生前欢聚是便宜』<sup>㊟</sup>,今天就此告别,真要使我『为恋殉身』了!」便召唤右近前来,对她说道:「我实在太不体谅人了!不过今天我决计不回京去。你去安排我的随从人等在附近地方好好地躲避起来。再吩咐我的家臣时方到京中去走一遭,有人问起我行蹤时,回答说『微行赴山寺进香了』,要巧妙对付。」右近听了又惊又气,想起昨夜太不小心,闯了这祸,懊恨不已。只得勉强镇静下来,想道:「事已如此,吵闹也是枉然,匂亲王面上又不好看。那天在二条院他见了小姐如此恋恋不捨,原来两人早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这是不能怪人的了。」她如此自慰,答道:「今天京中派车子来迎接小姐呢。不知亲王在此有何主意?你俩既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我等也无话可说了。只是时候实在不巧。今天还请亲王回京为是。如果有意,下次再请过来。」匂亲王觉得她这话说得真漂亮,说道:「我魂思梦想了多时,头脑已经发昏,所以外人如何非难,我一概不懂,只知道定要如此。稍能顾虑自己身份名誉的人,难道肯不避艰险,偷偷地到这里来么?京中来迎接,只要回报他们说:『今天是禁忌日子,不宜出门。』这是不可叫人知道的事,请你为我和她两人着想。别的事情都无须考虑了。」可知匂亲王此时已经迷恋浮舟,把世间一切讥评都忘记了。右近便走出去,对催促动身的随从人员说:「亲王所言如此如此。此事实在太不成样,还望你们劝谏一番。此种荒唐行为,即使他本人要做,你们这些随从人员也应该儘力谏阻,怎么可以糊里糊涂地引导他来呢?倘使这里的村夫俗子得罪了这位皇子,怎么得了!」大内记心知此事的确糟透,哑口无言地站着考虑。右近又向他传言:「名叫时方的是哪一位?亲王吩咐他如此如此。」时方笑道:「被你骂了一顿,我已经吓坏,即使亲王不吩咐,我也想逃走了。老实告诉你:亲王这种荒唐行径,我们早已看清,大家都是拼着性命来的!你们这里的值宿人员就要起身了,我赶快走吧。」他立刻出去了。右近苦心考虑,如何可使家里的人不知道此事。这时候众侍女都已起身。右近对她们说道:「大将出了些事情呢!昨夜回来时非常秘密。看样子是途中碰到了匪徒吧。曾吩咐我:不要叫人知道,衣服等也须在夜间悄悄地送进去。」侍女们说:「哎呀!真可怕啊!木幡山一带非常荒凉。大概这回不像平时那样开路喝道,而是悄悄地经过,以致出了事情吧。哎呀!可怕极了!」右近说:「喂!不要高声,静些儿吧。被那些僕役们听见了一点风声,就不得了。」她如此骗过了众侍女,心里却非常着急:如果碰得不巧,大将的使者来了,怎么办呢?便虔诚地祷告:「初濑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今天平安无事!」

<small>㊟ 古歌:「为恋殉身何裨益?生前欢聚是便宜。」见《拾遗集》。</small>

太阳高升时,格子窗都开了,右近随侍在浮舟身边。正厅的帘子一律挂下,贴上「禁忌」的字条。如果常陆守夫人亲自来接,準备骗她说「小姐昨夜梦见不祥」,请她不要会面。送进来的盥洗水同平日一样,只有一份。匂亲王觉得不周全,对浮舟说:「你先洗吧。」浮舟看惯了斯文一脉的薰大将,如今看到了片刻不见她便焦灼欲死的匂亲王,想起所谓多情种者,大约就是这样的人了。又念此身命运何等乖戾,如果此事宣洩出去,不知外人将如何讥评。最担心的是恐被姐姐闻知。但匂亲王并未知道她是何人,他频频探问:「我屡次问你,你总不肯说,教人好气啊!还望你把姓名告诉我吧。无论你出身何等微贱,我总越来越疼爱你。」但浮舟决不肯说。关于别的事情,她都和蔼可亲地回答,态度十分柔顺。因此匂亲王无限地怜爱她。

日高时分,京中常陆守夫人派来迎接的人到了。有车二辆,骑马的七八人,照例是赳赳武夫。此外尚有随从的男子多人,都是粗蠢之辈,操着东国方言纷纷地进来了。众侍女讨厌他们,叫他们躲进那边的屋子里去。右近想道:「怎么办呢?如果骗他们说薰大将在此,则如此高贵的人物在不在京中,外人自然知道,是骗不过的。」她就不同众侍女商量,独自写一封信给常陆守夫人,信中言道:「小姐昨夜月信忽至,今日不便进香,实甚遗憾。加之昨日夜梦不祥,今日必须斋戒。出行之日适逢禁忌,真乃不巧之至。恐有鬼怪故意妨碍也。」她把此信交付来人,请他们吃过酒饭,回返京都。她又叫人去告诉老尼姑弁君:「今天禁忌,小姐不赴石山进香了。」

浮舟平日只是怅望云山,但觉日长难暮。但今天匂亲王生怕日暮之后即将别去,看得寸阴如金,浮舟同情于他,也觉得转瞬日色已暮。在这昼长人静的春天,匂亲王细看浮舟,但觉妩媚可爱,毫无瑕疵,真所谓「相看终日厌时无」<sup>㊟</sup>。其实浮舟的容貌毕竟逊于二女公子。而比起年华鼎盛的六女公子来,相差更远。只因匂亲王爱她入迷,便把她看成盖世无双的美人。浮舟也一向认为薰大将是盖世无双的美男子,如今看到这风流俊俏的匂亲王,方知薰大将远不如他。匂亲王取过笔砚来,随意书写。他的戏笔非常美妙,绘画也十分生动,使得这青年女子倾心爱慕。画罢,他对浮舟说道:「如果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前来与你相聚,这期间你可看看这幅画。」画中所写的是一对美貌男女互相偎傍的情景。他指着这幅画说:「但愿我俩常常如此。」说罢流下泪来,吟诗云:

<small>㊟ 古歌:「貌似山樱春雾罩,相看终日厌时无。」见《古今和歌集》。</small>

「<small> 纵然订得千春约,</small>

<small>  寿命无常总可悲。</small>

我作此想,实甚不祥。今后我力不从心、使尽千方百计不能与你相会之时,恐怕真会失恋而死呢!当初你对我如此冷淡,其实我何必来寻找你,如今反而痛苦了。」浮舟就用他那蘸了墨的笔写道:

「<small> 如若无常惟寿命,</small>

<small>  世间不必叹人心。</small>」<sup>㊟</sup>

<small>㊟ 诗意是说:无常的不仅是寿命,男子的心也是无常的。</small>

匂亲王看了想道:「如果我的心也无常而易变,确是可叹的了。」便觉浮舟十分可怜,笑着问她:「你曾看见谁人对你变心?」便频频探询薰大将当初送她来此的情由。浮舟不胜其苦,答道:「我不愿意说的,你何必定要盘问?」其娇嗔之相亦复天真可爱。匂亲王心念此事将来自会知道,便不强迫她说了。

入夜,赴京的使者左卫门大夫时方回来了。他找到右近,报道:「明石皇后也派使者来探询亲王下落,他说皇后非常着急,说道:『左大臣也在生气。亲王对谁也不告知,擅自出游,举止实太轻率,且亦难保无意外之虞。倘被皇上闻知,我等难辞其咎。』我对人说:『亲王到东山去探望一位高僧了。』」接着时方又说:「女人真是罪孽深重的东西啊!害得我们这种非亲非故的人也受累,还逼得我说谎。」右近说:「你把女人说成高僧,好极好极!这点功德足可抵消你说谎的罪过了!你家亲王的性情实在奇怪,怎么会有这种脾气的?如果我们预先知道他要来,那么此事关係重大,我们一定设法对付。这样蛮不讲理,突如其来,叫我们怎么办呢!」她如此应对之后,便回进去见匂亲王,把时方的话如实传达。匂亲王原已料到京中为他非常着急,但他对浮舟说道:「我为身份所拘,行动不能自由,太痛苦了!但愿做个平凡的殿上人,即使暂时也好。像这种应该顾虑的事情,我一向肆无忌惮,怎么办呢?倘被薰大将知道了,不知他做何感想。我同他原是近亲,加之从小就是知己朋友,现在我做出这种伤情背义的事情来,被他知道了,我多么不好意思!今后又如何见面呢?我还想到:世人有『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之说,深恐薰大将不知道自己劳人盼待之罪,而责备你不贞。所以我想带你离开此地,迁居到绝无人知的别处去。」匂亲王今天不便再通宵闭居在这里,只得準备回京,然而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落入浮舟怀袖中了<sup>㊟</sup>。天色尚未明亮之时,他的随从人员在外面咳嗽,表示催促动身。匂亲王携着浮舟的手来到边门口,并不立刻出去,吟诗曰:

<small>㊟ 古歌:「别时似觉魂离舍,落入伊人怀袖中。」见《古今和歌集》。</small>

「<small> 平生不识生离苦,</small>

<small>  泪眼昏花别路迷。</small>」

浮舟也无限伤心,答吟云:

「<small> 袖小实难收别泪,</small>

<small>  身微无力挽行人。</small>」

天色向晓,风声凄厉,严霜载途,行人似觉身上衣衫皆已冻冰。匂亲王上马之后,犹自屡次回头,恋恋不捨。但因许多随从人员在旁,未便任意回马,只得急急忙忙地前行,昏昏沉沉地离开了宇治。这两个五位官员——大内记道定和左卫门大夫时方——起初随侍匂亲王马头两旁步行,经过了险峻的山路之后,方才跨上自己的马。匂亲王但觉马蹄践踏岸边薄冰之声,也很凄凉悲惨。他回思从前也曾为了恋情而走这条山路,觉得对这山乡似有奇缘。

匂亲王回到二条院,想起二女公子故意把浮舟隐藏,心怀怨恨,因此不到她房中去而走进自己那间舒适的房间里躺下了。然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独自寻思,痛苦难堪,终于心肠软了下来,走进二女公子房中去。二女公子心无挂碍,安详地坐着。匂亲王一看,此人比起他最近看成稀世之宝的浮舟来,毕竟更胜一筹。而浮舟又非常肖似此人,便觉热恋满胸,痛苦不堪,走进帐中去睡觉了。二女公子跟着他进去。他对二女公子说道:「我心情非常恶劣!似觉寿命将尽,实甚可悲。我真心爱你,但一旦舍你而死,你必立刻变心。因为那人<sup>㊟</sup>蓄意已久,定欲达到目的。」二女公子想道:「这种荒唐的话,怎么如此认真地说出?」答道:「你这话多难听啊!倘泄漏出去,被那人闻知,将疑心我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话。真是太不成样了!我是身多忧患的人,听到你一句戏言,也要伤心呢。」便背转身子。匂亲王又认真地说:「假定我真箇恨你,你将做何感想?我对你总算宠爱了,外人都怪我宠爱过分呢!但在你心中,恐怕我不及那人吧。这就算是前世因缘,无可奈何了。但你处处隐瞒我,叫我好恨啊!」此时他想起了自己对浮舟有前世因缘,终于寻着了她,不觉掉下泪来。二女公子见他态度认真,心中不胜惊讶: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谣言?她只是默不作答,想道:「我当初原是受那人摆布而轻率地和他结婚的。因此他处处疑心我和那人有暗昧关係。那人对我非亲非故,而我一向信任他,受他的照顾,确是我的过失。为此他就不信任我了。」她左思右想,悲伤不堪,那神情实甚可怜。原来匂亲王暂时不把找到浮舟之事告诉她,而借别的理由来怪怨她,因此二女公子以为他是真心怀疑她与薰大将有事而说这种气话,她就猜想有人造谣。在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她见了匂亲王不免感到羞耻。此时明石皇后从宫中派人送信来了。匂亲王吃了一惊,立刻回到自己室中,脸上还带怒容。但见明石皇后的信上写道:「昨日你不曾进宫,皇上甚是挂念。如果健好,望即入见。我也久不看到你了。」他想起母后、父皇为他担心,自觉不好意思。然而心情实在非常不快,因此这一天终于没有入宫。许多高官贵族前来参见,但匂亲王一概挡驾,在帘内闭居了一天。

<small>㊟ 指薰大将。</small>

傍晚时分,薰大将来访。匂亲王说:「请里面坐。」就亲切地和他会面。薰大将言道:「听说你身体不适,皇后很担心呢。现在可好些?」匂亲王一见薰大将,便觉胸中扑通扑通地跳,话也不能多说。他想:「此人本来像个得道和尚,然而道行未免太高深了:把那样可爱的人儿藏在山里,让她望穿秋水,而自己满不在乎。」倘在平时,即使逢到些些小事,他看见薰大将装作诚实人或自称诚实人时,必然极口讥笑他,说破他;如果发见了他在山中藏着女人,不知道将何等肆意地挖苦他呢。然而今天他一句戏言也不说,脸上只是显出非常痛苦的神色。薰大将蒙在鼓里,说道:「我看你的样子很不舒服呢。虽然不是重病,但日子拖久了很不好。必须多多保重,当心受风。」他诚恳地慰问了一番,就告辞而去。匂亲王独自寻思:「此人风度翩翩,令人看了自觉羞惭。山中那个女子把我和他相比,不知做何感想?」他想这样,想那样,时刻不忘地想念那山中女子。

且说宇治山庄中,因为石山进香作罢,大家很感寂寞。匂亲王派人送来长长的信,备述相思之苦。他派人送信,也很不放心,故特选一个全不知情的人,是时方大夫的家臣。右近对朋辈说:这是她从前相识的人,最近当了薰大将的随从,上次到宇治来遇到了她,因此依旧互相往还。万事全凭右近说谎。匆匆过了正月。匂亲王心中焦灼,然而未便再到宇治相访,但觉长此下去,将活不成。因此更添烦恼,终日愁叹。薰大将公事稍暇,照例微行来到宇治。先赴寺中拜佛,命僧众诵经,布施了各种物品,傍晚时分方始悄悄地来到浮舟房中。他虽然是微行,打扮并不十分朴素,头戴乌帽子,身穿常礼服,姿态异常清秀。缓步入室之时,风度特别优雅。浮舟深感无颜相见,对着天空也觉得可耻可怕。她心中不由地浮现出那个非礼相犯的人的面貌来,想起今天又要逢迎这个男子,但觉痛苦不堪。她想:「匂亲王信中曾说:『我自从与你相识之后,似觉以前惯见的女子都可厌了。』听说他此后的确非常困顿,无论哪位夫人的地方都不再去。他家里正在忙着祈祷呢。如果他知道我今天又在接待薰大将,不知又将做何感想。」她心中非常痛苦。但她又想:「这薰大将实在是一表人才,态度含蓄,举止文雅。在为久不访问作解释时,言语也不太多。他并不滥用『相思』、『悲伤』等语,而是巧妙地诉说会少离多之苦。但这却比声泪俱下的千言万语更加使人感动。这一点正是此人的特性。至于风流优艳方面,固然不及那人,然而讲到忠厚可靠、恆久不变之心,则远胜于那人。我这回意外地对那人发生了爱慕之情,倘被大将知道了,如何得了!那人丧心病狂地想我,而我竟会怜爱他,实在是荒唐之极的轻率行径!如果大将以我为蕩妇而遗弃了我,我就孤苦伶仃,抱恨无穷了。」她深自警惕,满怀愁绪。薰大将全不知情,看看她的神色,想道:「多时不见,她已变成大人模样,深通人情世故了。住在这寂寞的地方,想必多愁多恨吧。」他很可怜她,比往日更加殷勤地和她谈话,说道:「我为你新造的屋子即将完工。前天我曾去察看,地点也在水边,但不像这里那样荒凉,也有樱花可供观赏。离三条宫邸甚近。你迁居之后,我们自然不再有朝夕相思之苦了。如果进行顺利,今春可以迁居。」浮舟想道:「匂亲王昨日来信,也说已为我準备好一个清静的地方。薰大将不知此事,又为我如此打算,实甚可怜。然而我岂有追随匂亲王之理?」思量至此,匂亲王的面影浮现在眼前,但觉孽由自作,此身何其不幸,便嘤嘤地啜泣。薰大将安慰她道:「你不要只管闷闷不乐,你精神振作时,我的心情也安乐。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造我的谣?我倘对你稍有一点冷淡之心,决不会不惜自己身份而远道跋涉来此。」时在月初,天空挂着眉月一弯,两人来到稍近窗前之处,躺着眺望夜色,各自沉思。男的回忆大女公子,不胜伤逝之情;女的思念今后更添忧患,悲叹自身命薄,两人各有苦衷。夜雾笼罩了山峰。站立在寒汀上的鹊,由于环境关係,姿态特别美观。宇治长桥遥遥在望。川上处处有载柴的船来来去去。此种景色都是别处所看不到的,故薰大将每次看到,总是回忆往日情景,似觉就在目前。即使这个恋人并不肖似大女公子,今天难得相聚,也是深可喜慰的。何况这浮舟酷肖大女公子,毫不逊色,而且渐渐通达人情世故,习惯京都生活,举止态度都很雅驯,薰大将觉得她比以前可爱得多了。但浮舟满怀忧惧,眼泪时时刻刻想夺眶而出。薰大将无法安慰她,赠以诗云:

「<small> 千春不朽无忧患,</small>

<small>  结契长如宇治桥。</small>

今日你可看见我的真心了吧。」浮舟答曰:

「<small> 宇治桥长多断石,</small>

<small>  千春不朽语难凭。</small>」

此次薰大将与浮舟比往日更觉难分难捨,他想在此暂留数日。但念世人物议,实甚可虑。不久便可长聚,今日何必贪欢。便回心转意,于破晓时分启程返京。一路上回想浮舟此次忽然变成大人模样,对她的挂念比往日更深了。

二月初十左右,宫中举行诗会,匂亲王与薰大将皆出席。会上演奏适合时令的各种曲调。匂亲王唱催马乐「梅枝」,嗓音非常优美。此人无论何事都远胜于他人,只有一事罪孽深重,便是耽于女色。天上忽然降雪,风势非常猛烈,音乐演奏立刻停止了。大家都到匂亲王的值宿室来,吃过酒饭,随意休息。薰大将要找一个人说话,步出檐前,在星光之下隐约望见雪已渐渐积厚。他身上的香气随风四散,真有古歌所谓「春夜何妨暗」之感。他閑诵「綉床铺只袖……今宵盼待劳」<sup>㊟</sup>的古歌,信口吟出寥寥数句,态度异常潇洒,意味特别深长。匂亲王正欲就寝,听见了他的吟声,怪他「可吟之歌甚多,何必特选此歌!」心中非常不快。他想:「看来他同宇治那个女子不是泛泛之交。我以为这女子『铺只袖』『独寝』而『盼待』的,只有我一人。岂知他也有同感,真可恨啊!这女子抛舍了如此关怀她的一个男子而更热情地爱慕我,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对薰大将吃醋。

<small>㊟ 古歌:「綉床铺只袖,独寝正无聊。宇治桥神女,今宵盼待劳。」见《古今和歌集》。古人独寝时,把睡衣的一只衣袖铺在席上,睡在这上面,表示怀人。</small>

次日早晨,雪已积得很厚。大家把昨日所作诗歌呈请御览。匂亲王此时正值盛年,站在御前,风姿异常优美。薰大将年龄和他相仿,恐是稍长二三岁之故,态度神情比他老成些,彷彿有意做作似的,竟是一个高尚贵公子的範本。世人都讚誉他,说他当皇帝的女婿毫无不足之处。他在学问方面和政治方面都不落人后。诗歌披诵既毕,大家从御前退出。人都称道匂亲王所作诗歌优秀,大声吟诵。但匂亲王本人全然不觉得高兴。他想:「这些人怎么有闲情逸緻来吟诵诗歌?」他对诗歌心不在焉,一味想念着浮舟。

匂亲王看出薰大将也在渴想浮舟,越发不放心起来。他就勉力筹划,有一天居然向宇治出发了。京中的雪已渐消融,犹有残雪似在等伴。但入山愈深,积雪愈厚。那些羊肠坂道埋在雪中,全无人迹,与往常情况大异。随从人等又是恐慌,又是吃力,几乎想哭出来。带路人道定,身为大内记,又兼任式部少卿,两者都是高贵的官职,但今天只得适应情况,撩起衣裾而徒步护驾,那姿态实甚可笑。

宇治方面虽已得到亲王今天要来的通知,但念如此大雪,未必成行,大家不以为意。岂知到了夜深,果然有人来向右近通报了。浮舟闻知,对亲王的诚意也很感动。右近近来常常忧虑这个局面如何了结,心中非常痛苦。然而今宵看见亲王雪夜入山,一切顾虑都忘记了。事已如此,总不好劝他回去,她就找一个同自己一样为浮舟所亲信而知情达理的侍女,即名叫侍从的,同她商量:「这件事非常困难!但愿你和我同心协力,严守秘密。」两人就设法引导匂亲王入内。他那在路上沾湿了的衣服,香气四溢,使得两人担心。全靠这香气与薰大将的相似,可以马虎过去。

匂亲王早有计虑:既然去了,当夜立即回京,倒不如不去的好。但山庄中人目众多,颇感拘束,所以他预先布置好:叫时方在对岸找一所屋子,準备带浮舟到那里去。时方比他先出发,在对岸安排好了,于夜深时分来山庄报命:「一切都已準备。」右近在睡梦中被唤醒,不知道亲王要把小姐怎么样了,非常狼狈,昏昏沉沉地前来帮忙,好像玩雪的顽童一般浑身发抖。匂亲王不让别人问明情由或提出反抗,只管抱了浮舟出门。右近只得留守在此,叫侍从跟着小姐前去。匂亲王抱着浮舟上船,就是浮舟平日朝夕望见的那种冒险伶仃的小舟。这船渡向对岸时,浮舟似觉离岸疾驶,遥赴东洋大海,心中恐怖,只管紧紧地抱住匂亲王,匂亲王觉得非常可爱。此时天空挂着残月,清光照遍四方,水面明凈如镜。舟子报道:「这个小岛叫做橘岛。」便暂时停船,以便欣赏。这小岛形似一大岩石,上面生着许多常青的橘树,枝叶繁茂。匂亲王对浮舟说:「你看这些橘树!虽然微不足道,但其绿色千年不变。」便吟诗曰:

「<small> 轻舟来橘岛,结契两情深。</small>

<small>  似此常青树,千年不变心。</small>」

浮舟也觉得这道中景色十分新奇,答诗云:

「<small> 岛上生佳橘,常青不变心。</small>

<small>  浮舟随叠浪,前途不分明。</small>」<sup>㊟</sup>

<small>㊟ 本回题名《浮舟》据此诗。浮舟这名字也由此借来。</small>

由于风景和人都很可爱,匂亲王觉得此诗富有趣味。

不久小舟到达对岸。下船之时,匂亲王捨不得把浮舟让别人抱,便亲自抱了她上岸,而叫别人扶持自身。看见的人想道:「这样子真难看啊!这女子毕竟是谁,值得如此宠爱?」这屋子是时方的叔父因幡守领地内的别庄,建筑不甚讲究,而且尚未竣工。因此设备亦颇简陋,那些竹编屏风等,都是匂亲王从未见过的粗货,风也不能全防。墙根的雪已经消融得斑斑驳驳,但此时天色阴晦,又下雪了。

不久太阳出来,照着檐前的冰箸,发出晶莹的光辉。浮舟的容颜映着这光辉,越发娇艳可爱。匂亲王微行而来,身上服装十分轻便。浮舟也因就睡时已卸装,此时只穿衬衣,娇小玲珑,丰姿更美。她自念毫无修饰,随意不拘的姿态对着这清丽无比的美少年,非常羞耻。然而无法隐避。她身穿白色的家常内衣五件,连袖口和衣裾上都流露出娇艳之色,反比五色灿烂的盛妆更美。匂亲王在常见的两位夫人身上,从来不曾看到过如此随意不拘的姿态,今天看见浮舟这样打扮,反而觉得新颖可喜。侍从也是个丰姿翘楚的青年侍女。浮舟想起自己这种行径不仅右近知道,这侍女也全般看到了,颇觉难以为情。匂亲王对侍从说:「你又是谁?你不可把我的名字告诉人啊!」侍从觉得这位亲王风度实甚优美。这别庄的管理人把时方看做主人,殷勤招待。时方所住的房间和匂亲王的住处只隔一扇拉门,他住在那里得意扬扬。管理人非常尊敬他,低声下气地说话。时方看见他不识亲王而只认主人,觉得可笑,并不和他答话。后来吩咐他:「据阴阳师占卜,我这几天有可怕的禁忌,京中也不可居住,所以到这里避凶。你不可让外人走近我来。」于是匂亲王和浮舟放心地欢叙了一天,绝无人来打扰。匂亲王推想薰大将来时浮舟是否也这样地对待他,便觉妒火中烧。他就把薰大将如何重视并宠爱二公主的情形讲给浮舟听。而关于薰大将吟诵古歌「綉床铺只袖」之事,则绝不谈起。其居心也可谓不良了。时方派人送进盥洗具及果物来。匂亲王同他开玩笑:「如此尊贵的客人,不该当这种下贱的差使!」侍从是个多情的青年女子,爱慕这时方大夫,和他相对晤谈,直到日暮。匂亲王在雪景中遥望浮舟原来的住处,但见云霞断续之间露出几处树梢。雪山映着夕阳,像挂着的镜子一般闪闪发光。他就把昨夜来时一路艰险的情况讲给浮舟听,加以夸张,动人听闻。遂吟诗曰:

「<small> 马踏山头雪,车行渚上冰。</small>

<small>  不曾迷道路,为汝却迷心。</small>」

又取过粗劣的笔砚来,信手戏书「山城木幡里,原有马可通」的古歌。浮舟也在纸上题一首诗:

「<small> 乱舞风中雪,犹能冻作冰。</small>

<small>  我身两不着,转瞬即消泯。</small>」

写毕立刻勾消。匂亲王看到「两不着」三字,表示不快。浮舟一想,写这三字的确失策,羞耻之余,把纸撕破了。匂亲王的丰姿本来是令人百看不厌的,此时更加深深地感动了浮舟的心。他对浮舟说尽千言万语,其风度之优美不可言喻。

匂亲王对京中人说出外避凶两天,故在这期间可与浮舟从容欢聚,两人的情爱就越来越深。右近留守山庄,照例捏造借口,替浮舟送衣服去。浮舟今天把寝乱的头髮稍加整饰,换上了深紫色和红梅色的衣服,色彩配合非常调和。侍从也脱去原来的旧衣,换一件华丽的新上装。匂亲王戏把这新上装给浮舟穿上,叫她捧盥洗盆<sup>㊟</sup>。他想:「把此人送给大公主当侍女,大公主定然宠爱她。大公主身边虽有许多出身高贵的侍女,但相貌如此漂亮的恐怕没有吧。」这一天两人任情作种种游戏,有的不堪入目。匂亲王再三地对浮舟说,要秘密带她到京中去隐匿。并且要她对天立誓:「在这期间决不和薰大将相见。」浮舟非常困窘,一句话也不能回答,甚至流下泪来。匂亲王看到这模样,想道:「她在我面前,尚且不能忘怀那人!」不胜伤心。这一晚他有时诉恨,有时哭泣,直到天明。天色尚未亮足之时,他带了浮舟回对岸山庄,与来时一样,亲自抱她上船,对她说道:「你所关怀的那个人,对你总不会如此亲切吧!你懂得了我的真心么?」浮舟想来的确如此,对他点点头,匂亲王觉得她非常可爱。右近开了边门,放他们进来。匂亲王就此告别而去,心中犹未餍足。

<small>㊟ 这种上装规定是宫中侍女穿的,故下文云云。</small>

匂亲王返京,依旧回到二条院。他身心非常困恼,饮食也不能进。过了几天之后,面色发青,身体消瘦,样子完全变了。皇上以下所有亲故,都替他担忧,每天有许多人来问病,门庭若市。因此给浮舟的信,也不能写得详细。在宇治方面,那个爱管閑事的乳母,因为女儿分娩要她照顾,久已出门去了,此时方才回来。浮舟忌惮她,也不能放心地仔细阅读匂亲王的来信。浮舟住在如此荒僻的地方,所指望的只是薰大将的照拂,静待他来迎接。她母亲也很欣慰,认为此事虽然不是公开的,但薰大将已决心于最近期内来接,则不久定能迁居京中,这真是很体面、很可喜之事。因此她早已物色适当的侍女,选取相貌漂亮的女童,送到宇治山庄。浮舟心中也觉得这是当然之事,从当初就是指望如此的。然而她一想起那个热狂的匂亲王,他那妬恨的神色和诉说的言语都浮现到她脑际来,便觉昏沉欲睡,一合眼就梦见匂亲王的姿态,连她自己也觉得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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