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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習字

作者:紫式部 字数:15150 更新:2022-11-08 22:03:41

此时<sup>㊟</sup>比叡山横川地方住着某僧都,是个道行高深的法师。他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妹妹,都是尼僧。这母亲和妹妹很早以前许下愿心,此时要到初濑的观世音菩萨那里去还愿。僧都叫一个他所亲信而重视的弟子阿闍梨陪去,办理佛经供养等事。在那里做了许多功德,归途上经过一个叫做奈良坂的山的时候,那母亲生起病来。年高的人生了病,怎么能再走余下的路程而安抵家中呢?大家都很担心。幸而宇治那边有一家向来相识的人家,就向这人家投宿。那老尼姑休养了一天,病还是很重,只得派人到横川去通知僧都。僧都正闭居在山中修道,曾经立下誓愿:今年决不下山。但他闻此消息,深恐老母风烛残年,亡身于旅途,非常担心,连忙下山到宇治来探视。虽然高寿之人死不足惜,但僧都还是亲自同几个道行高深的弟子举行祈祷,骚扰起来。这人家的主人闻知了,说道:「我们要到吉野御岳去进香,正在这里斋戒。这样年老的人在这里生重病,倘有三长两短呢?」他深恐家里死了人不吉,有妨斋戒。僧都闻之,觉得此事确也难怪,实甚对他不起。又嫌此地狭窄而且骯髒,想带老母回家去。无奈此时回家方向不利,不宜出行。忽然想起已故朱雀院的领地中有一所屋子名叫宇治院,就在这附近,那守院人是和僧都相识的,便派一使者前往,要求借宿一两天。使者回来报道:「守院人全家都到初濑去进香了。」他带了一个形容很古怪的看家老翁来。这老翁说:「如果你们要来住,请早点来。院中的正屋都空着呢。到这边来进香的人常常来投宿的。」僧都说道:「这便好极了。这屋子虽然是皇家的,但无人居住,倒很舒服。」便先派人去看看。因为常有人来投宿,这老翁惯于招待,虽然设备简陋,也整饬得很清楚。

<small>㊟ 本回紧接第五十一回《浮舟》,写薰大将二十七岁三月至二十八岁夏天期间所发生的事。第五十二回《蜉蝣》亦紧接第五十一回,但单叙薰大将与匂亲王方面之事。本回则叙另一方面的事。这里的「此时」是指浮舟失蹤前数日。</small>

僧都带了数人先到宇治院,环顾四周,这地方实在荒凉可怕!他就吩咐:「各位法师,请诵经吧!」陪赴初濑进香的阿闍梨和另一同等职位的僧人,想知道环境如何,叫一个能干的下级僧侣点起灯火,带他们到正屋后面人迹不到的地方去看看。但见树木丛茂,似乎是个森林,阴惨之气逼人。再向树林里面探望,看见地上放着一团白色的东西。这是什么呢?大家走近去,把灯火添亮些,站定了细看,好像是一个什么东西坐着的样子。一个僧人说:「大概是狐狸精化身吧?讨厌的东西,要它显出原形来!」便再走近一点。另一僧人说:「喂,不要走近去吧,怕是个妖怪。」就举手结起退治妖魔的印来<sup>㊟</sup>,眼睛还是注视这东西。倘是有头髮的人,一定吓得根根竖起,幸而拿着灯火的是个光头和尚。他毫不惧怕,毅然决然地走近去。但见这东西长着很长而很有光泽的头髮,靠在一株大树根上高低不平的地方,正在吞声饮泣。这僧人说:「这真是稀奇了!去请僧都来看看吧。」他觉得非常奇怪,连忙去见僧都,把所见情况告诉了他。僧都说:「狐狸精变作人形,古来曾有这话。然而从未看见过。」就特地走出去看。此时因为老尼僧即将迁过来住,那些僕役之中能干的人,都在厨房等处忙着应有的种种準备,所以僧都身边人数甚少,他只带了四五个人同去。一看,这东西并无什么变化。他很奇怪,姑且站着守候一下。他希望天早点亮,可以看个分明,究竟是人还是什么。一面在心中念动退治妖魔的真言咒,并且试结手印。大概后来被他看清楚了,说道:「这是个女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怪物。走近去问问她吧。看来不是一个死人。也许是已经死了,被人丢在这里,又苏醒过来的。」僧人说:「怎么可以把死人丢在这院子里呢?即使真箇是人,恐怕也是被狐狸、林妖之类的东西所欺骗,带到这里来的。这对于病人很不相宜,生怕这是一个不吉的地方吧。」便呼唤那个看家老翁。呼唤时那边传来的回声非常可怕。那老翁的打扮很古怪,帽子掀在后脑上,从屋里出来了。僧人问他:「这里有年轻的女人住着么?怎么有这等怪事!」便指给他看。老翁答道:「这是狐狸精耍的花样。这林子里有狐狸精,常常做出奇怪的事情来。前年秋天,住在这里的一个人的孩子,还只两岁,被狐狸精抓了去。我到这里来找,那狐狸精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僧人问:「这孩子死了么?」老翁答道:「不死,照样活着。狐狸精不过吓吓人罢了。这家伙不会真箇闹出大事情来的。」他说时彷彿表示这是很寻常的事。大概他正在关心夜深时分招待客人的饮食吧。僧都说道:「如此说来,这是狐狸精之类的东西所做的事吧?还得仔细看看。」便叫那个毫不惧怕的僧人走近去。那僧人上前去喝道:「你是鬼,是神,是狐狸精,还是林妖?天下闻名的得道高僧在这里,你能隐藏么?快快自己说出名目来!」便伸手扯她身上的衣服。这女人用衣袖遮住了脸,哭得更加厉害了。僧人又说:「喂!可恶的林妖!你想隐藏?看你隐藏得了!」他想看她的面貌。又想这说不定是从前比叡山文殊楼中所见的那个无目无鼻的女鬼<sup>㊟</sup>,觉得有些嫌恶。然而他要在人前逞强,竟想剥她的衣服。这女子便俯伏在地,扬声号哭起来。僧人说:「不管如何,世间不会有这等奇怪的事。」定要看个究竟。此时雨下得很大,有一人说:「让她放在这里,怕要死了。把她拖到墙脚下去吧。」僧都说道:「这确是一个人的模样。眼看着她尚未绝命而抛弃她在这里,太不慈悲了。即使是池中的游鱼、山间的鸣鹿,眼见被人捉去,将要就死,而不设法救援,也是很可悲伤的事。人命原是不久长,即使寿命只剩一二天,也非珍惜不可。无论她是被鬼神所祟,或者被人驱逐,或者被人诱骗,总是逢到了死于非命的遭遇。这种人必然蒙佛菩萨救援。且给她喝些汤菜,试试看是否可救。如果终于救不活来,那就没有办法了。」便吩咐这僧人把她抱进里面去。僧都的徒弟中也有人反对,说道:「此事太不妥当了!室内有人正患重病,送进这怪物去,必然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情。」但也有人说:「不管她是否鬼怪化身,眼见是一个活的人,而任凭她淋在雨中死去,到底是残忍的事。」如此各人各说。那些僕役最爱多嘴,往往歪曲事实。因此就让这女子躺卧在僻静而隐藏的地方,不教他们看见。

<small>㊟ 手指装出各种姿势,叫做结印,是佛教真言宗的一种法术。</small>

<small>㊟ 据《河海抄》说,此事载在绘画物语《朱盘》中。但《朱盘》这书今已失传。</small>

母尼僧迁居宇治院,下车的时候病势又重起来。大家都很担心,奔走忙乱了一会。等到病人稍稍安静之后,僧都问徒弟:「刚才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徒弟答道:「还是昏昏沉沉,一句话也不说,生气全无,定然是被鬼怪迷住了。」那妹尼僧听见了,问道:「什么事?」僧都答道:「是这么这么一回事。我活了六十多岁,今天看到了一件怪事。」妹尼僧听了这话哭起来,说道:「我在初濑寺中做了一个梦呢。是怎样的一个人?快让我看一看。」徒弟说:「就在这东面的边门旁边,请快去看吧。」妹尼僧立刻跑过去看,但见其人身旁并无一人,被抛弃在那里。这是一个非常年轻貌美的女子,身穿一件白绫衫子,系着一条红裙,衣香非常芬芳,气品高雅无限。她说:「这正是我所悲伤悼惜的女儿回来了!」一面哭泣,一面呼唤侍女,叫她们把这女子抱进室内去。侍女们不曾看见过她在树林中时的模样,所以并不害怕,就抱她进室内去了。这女子虽然全无生气,却还能略微睁开眼睛来望望。妹尼僧对她说道:「你说话吧。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来到这地方?」但她似乎没有知觉。妹尼僧便拿些汤来,亲手喂她喝。但她一味昏迷,似乎就要断气的样子。妹尼僧想:「我已认领她,如果她死了,反而增添我的悲伤。」便对同来那个有法术的阿闍梨说:「这个人似乎要死了。请你快快替她祈祷。」阿闍梨说:「我早就说过不中用了。这是枉费心机。」但他还是向诸神诵般若心经,又作祈祷。僧都也走过来探视,问道:「怎么样了?她究竟是被什么东西作祟?快制服了妖怪,问个明白。」这女子还是昏迷不醒,似乎即将消逝的样子。僧都的徒弟们便相与议论:「这人不会活了。我等无端地遭逢这种不祥之事而耽搁在这里,实在倒霉。然而这女子看来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即使死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抛弃在这里。这真是为难了。」妹尼僧阻止他们,说道:「轻些儿吧!不要让人听见。深恐引起麻烦。」她怜惜这个人,定要把她救活过来,对她竟比对患病的老母更重视,不顾一切地悉心看护她。这个女子虽然不知来历,然而相貌生得异常美丽。因此所有的侍女都希望她不要死,儘力地服侍她。这女子有时也睁开眼睛来,眼泪淌个不住。妹尼僧看了,对她说道:「唉,真伤心啊!我知道你是佛菩萨引导到此,来代替我所痛惜的女儿的。你如果死去,我反而更添悲伤了!我和你能在此相遇,定有宿世因缘。你总得对我说几句话才好。」那女子好容易才开口说道:「我即使能活过来,也是个无用的废物了。请你不要让人看见,夜间把我扔进这条河里去吧。」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妹尼僧说:「你好容易说话了,我正高兴呢。想不到你说出这难听的话来。你为什么要说这可怕的话呢?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来到这地方的?」但她不再说话了。妹尼僧猜想她身上或许有伤残,所以不想活下去。但仔细察看,毫无缺陷,全身长得非常美丽。她就疑心:难道真是出来诱惑人心的妖魔化身?

僧都等一行人在宇治院闭居了两天,替母尼僧和这个女子祈祷,诵念之声不绝。同时人们纷纷议论这件怪事。住在这附近的乡人之中,有几个人从前曾在僧都处当过差,闻知僧都到此,都来访问,谈了许多话。他们说:「已故八亲王家的女公子,和薰大将结了因缘,最近并无大病,突然亡故,大家都很惊骇。我等要帮他们办理殡葬中的杂务,因此昨天不曾前来参见。」妹尼僧闻之,想道:「如此说来,是鬼怪取了那女公子的灵魂而化作这个人的吧?」便觉眼前这个人不是实体,是会消失的,心中不胜恐惧。侍女们说道:「昨夜这里也望见火光,这火葬仪式似乎并不隆重呢。」乡人答道:「是啊,他们故意从简,办得不很隆重。」乡人因为参与葬事,身子不洁,所以并不入内,交谈一会就回去了。侍女们说:「薰大将爱上八亲王家大女公子,但大女公子多年前早已死了。刚才他们所说的女公子是谁呢?薰大将已经娶了二公主,决不会另外爱上别的女子吧。」

后来母尼僧的病痊癒了。方向不利的时期也已过去。久居在这荒僻的地方也很乏味,便準备回家。侍女们说:「这个人还是非常衰弱,怎么可以上道?很可担心呢。」于是备办二辆车子,老人乘的车子里派两个尼僧服侍。妹尼僧乘的车子里带着这个人,叫她躺卧着,由另一侍女服侍。一路上车子不能迅速前行,常常要停下来,给这个人服汤药。她们的家住在比叡山西坂本的小野地方,此去路程很远。大家说,中途应该宿一夜。到了夜深时分,总算抵达了。僧都照料母亲,妹尼僧照料这个来历不明的人,都从车上抱下来休息。母尼僧是老病,平日也时常发作。此次经过路途风霜之后,又发作了几天。然而不久也就痊癒。僧都依旧上山去修道了。

僧都深恐外人传说他带了这样一个美人来,于他的身份不利,因此凡不曾亲见此事的徒众,他都不告诉他们。妹尼僧也叮嘱大家勿说出去。她深恐有人来寻找,很不放心。她诧怪这样高贵的人物,怎么会落魄在这种田舍人所居的地方。又疑心是入山进香的人在途中患了病,被后母之类的人偷偷地抛弃在那里的。这人除了「把我扔进这条河里去吧」一语之外,并不曾说过别的话。因此妹尼僧非常担心,一心希望她早点恢複健康。然而这人老是昏昏沉沉,全无起色。她觉得很奇怪,疑心她终无生望。但又不忍抛弃不管。她就把在初濑寺做的梦对人宣说,并请以前曾为这女子祈祷的阿闍梨悄悄地替她焚芥子<sup>㊟</sup>作祈祷。

<small>㊟ 祈祷时焚芥子,是佛教密宗的做法。</small>

妹尼僧如此悉心看护这女子,不觉过了四五个月,然而并不见效。她很烦恼,便写一封长长的信,派人送到山上去给僧都。信中有言道:「我想请兄长下山来,救救这个人。她既能挨到今日,足见是不会死的人。定是顽强的鬼怪只管缠着她不去。佛一般慈悲的兄长!若要你入京,当然不便。但到这山麓上总是无妨的吧。」言词十分恳切。僧都答书道:「此事实甚奇怪!其人竟能延命至今,当时若抛弃不顾,何等可惜!我能寻着她,亦定有前世缘分。今我定当试行救助。如果救助无效,那是她前世命定了。」不久他就下山。妹尼僧欢喜拜谢,把几个月以来的情况告诉僧都。她说:「病得这样长久的人,形容总是憔悴的。岂知此人姿色一点也不衰减,一直非常清秀,绝无难看之处。我以为总要完结了,却想不到竟能活到现在。」她怀着满腔热爱之情,啼啼哭哭地说这番话。僧都说:「我最初找到她时,就觉得相貌异常秀美!且让我看一看吧。」便走过去窥探一下,说道:「容貌的确优越非凡!这是前世积德的善报,故能长得如此美貌。大概是犯了某种过错,因而遭逢此种灾厄吧。你曾听到什么消息么?」妹尼僧说:「没有,一点也不曾听到。总之,这人是初濑的观世音菩萨赐给我的。」僧都说:「总是具有某种因缘,所以赐给你。没有因缘,怎么能成事呢?」他认为此事奇特,便开始替她祈祷。

这僧都闭居深山,朝廷召唤也不接受,现在轻易下山来替这样的一个人大办祈祷,倘被世人纷纷议论起来,实在很不好听。他自己这样想,他的徒弟们也这样说。因此秘密举办,不使外人闻知。他对众徒弟说:「各位请不要声张!我是一个不知羞惭的僧人,多次违反了佛戒。然而关于女人之事,从来不曾犯什么过错,亦从来不曾受人讥评。如今年届六十余龄,若再受人非难,也是前世命定的了。」徒弟们说:「若有不良之人乱造谣言,这便成了佛法上的瑕疵。」他们都不以为然。但僧都不管,立下种种严肃的誓言,说:「此次祈祷若不见效,死不罢休!」便通夜祈祷,直到天明,定要把这鬼魂移到巫婆身上,然后叫它说出来:是何种妖魔?为何如此使人受苦?又叫他的弟子阿闍梨来合力祈祷。于是几个月来绝不显露的鬼魂,终于被制服了。这鬼魂借巫婆之口大声叫道:「我本来是不会到这里来被你们如此制服的。我昔在世之时,是个修行有素的法师。只因死时在人世留有遗恨,便徬徨于鬼途,不得超生。这期间我住在许多美女所居的宇治山庄中,前年已曾制死了其中一人<sup>㊟</sup>。现在这个人自己真心厌世,日日夜夜地说『我要寻死』,我就得其所哉。有一天深黑之夜,她独自徬徨,我就取了她去。然而观世音菩萨多方保护她,我终于被这僧都制服了。现在我就走吧!」僧都便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大约是这巫婆怯弱之故,并不清楚地说出名字来。

<small>㊟ 指大女公子。下文说「现在这个人」,便是浮舟。</small>

鬼魂去后,这女子浮舟顿觉心头清爽,知觉也稍稍恢複了些。她环顾四周,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只见许多衰老丑陋的僧人。她觉得彷彿来到了陌生的外国,心中非常悲伤。她回忆过去的情况,然而连自己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也不大记得清楚。她只记得自己不要再活,决心投身河中。但现在来到了什么地方呢?她努力思索,渐渐地记起来:「有一天晚上,我痛感自身命苦,不堪悲伤,于侍女等睡静之后,偷开边门,走了出去。其时风势猛烈,水声凄厉。我孤身独行,恐怖之极,前前后后都不省得,只管沿着廊檐走下去,方向也迷失了。此时欲回家也回不去,欲前行也不能,口中念着:『我坚决要离开这人世了!我生怕求死不得而被人看见。鬼也好,怪也好,请你们快来把我吃掉吧!』正在迷离恍惚之时,忽见一个相貌非常清秀的男子走近我来,对我说道:『来,到我那里去吧!』我似觉被他抱走,心想这大约是匂亲王吧。从此以后我就昏昏沉沉,只觉得这男子把我放在一个不知什么地方,他便无影无蹤了。我想起不能成遂求死的本愿,非常悲伤,哭个不住。此后就完全失却知觉,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了。现在听这里的人说,我在这里已经过了许多日子。受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照顾,我的丑态全被他们看到了。」她觉得很可耻。想起求死不得,终于复甦,觉得非常遗憾,反比昏迷不醒之时更加消沉了。过去失却知觉的时候,有时也还糊里糊涂地吃些东西;如今清醒了,反而连一点汤药也不要喝。妹尼僧哭着对她说道:「你怎么生了这么久的重病?长时间的热度现已退尽,心情也爽朗了,我看了心中正要替你高兴呢。」她时刻不离地看护她。家里的人看见这女子容貌如此美丽,大家怜爱她,尽心地照顾。她心中虽然还是想寻死,但她能忍受如此长期的重病,可知抵抗力甚强。后来渐渐能坐起身,饮食也渐进了,面庞却反而消瘦了些。妹尼僧不胜欢喜,一心希望她早早痊癒。有一天她对妹尼僧说道:「请允许我落髮为尼。不然我就不愿活在世间。」妹尼僧说:「你这般美丽的相貌,怎么捨得让你当尼姑呢?」便把她顶上的头髮略微剪落几根,给她受了五戒<sup>㊟</sup>。浮舟心中还不满足,但她本来是个性情温顺的人,所以也不强请。僧都对妹尼僧说:「今已大致无妨了。以后还得好好疗养,求其痊癒。」说罢就上山去了。

<small>㊟ 五戒是:杀、盗、淫、妄、酒。</small>

妹尼僧得到了这样一个美人,觉得彷彿做梦,心中不胜欢喜,便强要她坐起来,亲自替她梳头。浮舟病中全然不顾头髮,只是把它束好了堆着。然而一丝不乱,解开来一看,光彩艳艳,非常美好。这地方「百年缺一岁」<sup>㊟</sup>的老女甚多,她们看看浮舟,觉得容光眩目,好比天上降下来的仙子,只怕她插翅飞去呢。她们对她说道:「你为什么只管愁眉不展?我们大家如此疼爱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亲近我们呢?你究竟是谁?家住哪里?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她们定要问她。浮舟觉得非常可耻,答道:「想必是在长期昏迷之中遗忘了一切吧,从前的情况我竟记不起了。所能隐约回忆的只有这一点:我一心想要离去这人世,每天夕暮走到檐前来沉思怅望。有一天,庭前一株大树背后走出一个人来,突然把我带走。除此以外,连我自己是谁也记不起来了。」她说时神情非常可怜。后来又说道:「务请勿使外人知道我还活着。如果有人知道了,非常麻烦。」说罢嘤嘤啜泣。妹尼僧觉得过分盘问得紧,使她痛苦,便不再问了。妹尼僧疼爱浮舟,比竹取翁疼爱赫映姬更甚,常恐她化阵青烟,从隙缝中消失了,因此很不安心。

<small>㊟ 古歌:「有女恋慕我,我见其白首。百年缺一岁,芳龄九十九。」见《伊势物语》。百年缺一岁,乃夸张其年老。</small>

这人家的主人母尼僧,也是品质高尚的人。妹尼僧原是一位高贵官员的夫人,后来这官员死了。她只生一个女儿,非常疼爱,赘了一位贵公子为婿,悉心照料他们。岂知这女儿又死了。她悲伤之极,便削髮被缁,做了尼僧,从此隐居在这山乡中。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忧伤悲叹,总想找到一个相似之人,作为她所朝夕思慕的亡女的遗念。这回果然得到了这个意想不到的女子,而且相貌姿态比她的女儿优越得多。她觉得很奇怪,彷彿是做梦,心中不胜欣喜。这妹尼僧年纪虽然大了,容姿却很清秀,举止态度也很文雅。她们所住的小野地方,比浮舟从前所居的宇治山乡好很多,水声也很幽静。房屋建造式样别具风格,庭前树木姿态优美,花草也很可爱,是个极有趣致的住处。

渐渐到了秋季,天色清幽,催人感慨。附近的田里正在刈稻,许多青年女子依照当地农家姑娘的习惯,高声唱歌,欢笑自得。驱鸟板<sup>㊟</sup>的鸣声也很有趣味。这使得浮舟回忆起当年住在常陆国时的情景。这地方比夕雾左大臣家落叶公主的母亲所居的山乡更进深一些,所以松树非常繁茂,起风的时候,松涛之声异常凄凉。浮舟空閑无事,每日只是诵经念佛,悄然度送岁月。月明之夜,妹尼僧亦常弹琴作乐。她的徒弟名叫少将的小尼僧弹琵琶,和她合奏。她对浮舟说:「你也玩音乐么?空閑无事的时候,玩玩也好。」浮舟想道:「我从小命苦,不曾享过玩弄弦管的清福。自幼以至成人,一向不识风雅之趣,实甚可怜!」她每次看见这些年事已长的妇人玩弄丝竹排遣寂寥,总是不胜感慨,觉得此身实在毫无意趣,自己亦深为怜惜。习字的时候便写诗一首:

<small>㊟ 是驱逐鸟雀的设备。拉动绳子,木板敲打发声,可以惊散鸟雀。</small>

「<small> 我欲投身随激浪,</small>

<small>  谁将木栅阻川流?</small>」

她意外得救,反增忧伤。思量今后如何度日,觉得此身实甚可嫌。每逢月明之夜,老尼僧等总是吟咏艳歌,回忆往昔,讲种种故事。但浮舟无法应对,只是独自沉思。又写诗云:

「<small> 我身流落风尘里,</small>

<small>  都下亲朋总不知。</small>」

她常常想:「我决心赴死之时,觉得可恋之人甚多。但现在并不十分想念其他的人,只是记挂母亲,不知她何等悲伤!还有乳母,她一心希望我同别人一样荣华富贵,自我失蹤以后,不知她何等失望,又不知她现在何处。她们怎么会知道我还活在世间呢?我现在一个知心的人也没有。从前时刻不离、无话不谈的右近等人,不知又如何了。」

青年女子要从今隔绝红尘而闭居在这荒寂的山乡中,是难能之事。因此常住在这里的,只有七八个年纪很大的老尼姑。她们的女儿及孙辈,有在京都宫中服役的,有住在别处的,常常到这里来访问。浮舟担心:「这些来客之中,倘有人出入于和我有关的人家,则我尚在世间的消息,自会传入什么人的耳中,这便使我羞死了。他们将推想我做了何等不端之事,以致沦落在此,便会把我看做世间少有的下流女子。」因此她绝不和这些来客见面。只有妹尼僧自己身边的两个侍女,一个也叫做侍从,一个叫做可莫姬的,派在浮舟房中服侍。这两个人的容貌与性情,自然比不上她从前所见的京都女子。因此每有所感,总想起她从前咏的诗句「但得远离浮世苦」,恍悟这里便是远离浮世的地方。浮舟一直悄悄地躲在这里。妹尼僧也恐防这个人被人知道了真会发生事端,故对这里所有的人都不详细说明。

且说妹尼僧从前赘的女婿,现已升任中将。他的弟弟是个禅师,拜僧都为师父,此时随师父闭居在山中修道。诸兄弟常常上山去访问他。从京都到横川,必须道经小野,这一天中将便顺路来此访问。听见开路喝道之声,浮舟远远望见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走进山庄来。她就回想起从前薰大将悄悄地来访宇治山庄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这小野山庄也是一个非常荒凉寂寞的住处。然而在这里住惯的人,也安排得非常雅洁。墙根的瞿麦花开得很美丽,女郎花和桔梗也开始开花了。中将带了许多穿各种各样旅行服装的青年男子,自己也穿旅装,走进这院子里来。侍女请他在南面就坐。中将坐在那里眺望一下庭院景色。他的年纪大约二十七八,看来是个老成持重、深通世故的人。妹尼僧在纸隔扇旁边立一个帷屏,和他会面。未语先就哭泣,后来说道:「年月易积,往日情景愈觉隔远了。贤婿不忘旧谊,至今犹蒙枉顾,实为山乡增光,至深欣感。却又觉得此乃一段奇缘。」中将同情这尼僧岳母的苦心,答道:「往日情景,无时不在思念之中。只因尊处隔离尘俗,故尔未敢常来叨扰。舍弟入山修道,私心实甚羡慕,故常前往探视。然每次入山,往往有人请求挈带同行,以致未便造访。今日一概谢绝,故能前来晋谒也。」尼僧岳母说:「你说羡慕入山修道,反而蹈袭了时下流行之语。若言不忘昔日之旧谊,不随浇薄之世俗,则感谢不尽矣。」便用泡饭等物招待随从人等,请中将吃的是莲子之类的东西。中将也因这是从前惯住的地方,觉得受此招待不须客气。忽然天上降下阵雨,把客人留住,岳母女婿两人便从容叙谈。

岳母想道:「我的女儿已死,悲伤也是枉然。倒是这个女婿,人品如此十全其美,而为他人所有,实甚可悲。我的女儿为什么连一点遗念也不留呢?」她私心怜爱这女婿,觉得他虽然难得来访,也很可欣慰,便不待探问,把心事都说出来。至于那浮舟呢,也有她自己的许多回忆,那沉思冥想之态,异常可怜。她身穿一件毫无风趣的寻常白色衫子。裙子也是黑沉沉的,毫无光彩,大约是模仿这里的人常穿的桧皮色<sup>㊟</sup>裙子吧。她自己觉得:连服装也大异于往昔,样子多难看啊!然而她穿这种粗劣的布衣草裳,姿态反而更美。妹尼僧身边的侍女说:「近来我们似乎都觉得已故的小姐复活了。今天竟又看到中将大人来访,真叫人不胜感慨!反正都要婚嫁的,何妨就叫他娶了现在这位小姐?两人真是一对天生佳偶呢。」浮舟听到这话,想道:「哎呀,不好了!我在这世间活下来,如果嫁了人,不管其人如何,总要使我回想起过去的恨事。今后我定要完全忘却此种事情。」

<small>㊟ 桧皮色是带黑的红色。</small>

妹尼僧回内室去了。客人等待雨晴,不免心烦。听见一个名叫少将君的尼僧的声音,知是旧人,便呼唤她,对她说道:「我推想从前的旧人都已散去,所以懒得来访。你们会怪我薄情么?」少将君曾多年服侍已故的小姐,是个亲信的侍女,便回忆往事,对他说了许多可悲的话。中将问道:「适才我从迴廊一端走进来的时候,正值一阵大风把帘子吹起,我从帘隙望见一个人,垂髮长长的,模样和普通人不同。出家人的居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此人是谁?我正惊诧呢。」少将君知道他已经看见浮舟的后影了,想道:「如果给他仔细看看,更要牵惹他的心呢。从前的小姐相貌比现在这人差得多,尚且使他至今不能忘怀。」她心中盘算着,答道:「太太思念小姐,时刻不忘。正在无可自慰之时,忽然获得了这意想不到的人。近来朝夕相伴,以慰岑寂。大人不妨和她从从容容地见一次面。」中将想不到有这种事情,心中纳罕。但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想必是非常美貌的。这偶然的一瞥,反而使他心神不定。他想探问详情,但少将君始终不肯直告,她只是说:「过几时自然会明白的。」中将觉得:这样不客气地追问下去,也不成体统。此时随从人等叫道:「雨停息了!天色也不早了!」中将被催促,只得动身返京。他走过庭前,折取一枝女郎花,站着信口独吟道:「缁衣修道处,何用女郎花?……」<sup>㊟</sup>

<small>㊟ 古歌:「缁衣修道处,何用女郎花?人世多谣诼,传闻殊不佳。」见《后撰集》。</small>

中将去后,几个老尼僧相与称讚道:「他顾虑到『人世多谣诼』<sup>㊟</sup>,到底是个规矩人。」妹尼僧也说道:「此人相貌堂堂,老成持重,真是个好男子啊!我反正总要招婿,就同从前一样招了他吧。」又说:「他赘在藤中纳言家,虽然常常到那边去,但和那女子感情不洽,大都是宿在他父亲那里的。」她就对浮舟说:「你一直忧愁苦闷,不肯和我们开诚实说,叫我好伤心啊!这五六年来,我时刻不忘地悼念我那死去的女儿。但自从找到你之后,我竟全然把她忘记了。世间原有挂念着你的人。但现在他们都以为你已亡故,对你渐渐忘怀了。世间无论何事,当时的心情总不会长久持续的。」浮舟听了这话,越发悲伤起来,含泪答道:「我对妈妈绝不存心隐瞒。只因身逢奇遇,死而复生,便觉万事都像做梦,自己彷彿已是生在另一世界里的人,竟记不起世间还有曾经照拂过我的人。现在我所亲爱的,就只有你妈妈一人了。」她说时态度天真可爱,做妈妈的只是满面笑容地看着她。

<small>㊟ 古歌:「缁衣修道处,何用女郎花?人世多谣诼,传闻殊不佳。」见《后撰集》。</small>

中将辞了小野草庵,便上山去访问僧都。僧都奉他为稀客,和他畅谈世事。这天晚上他就在那里宿夜,请几位声音庄严的法师诵经,又共奏弦管,直至天明。他和那个当禅师的弟弟详细谈论种种事情,便中说道:「此次途经小野,曾赴草庵访问,心中无限感慨。出家离世之人,犹有这等风雅情怀,真是难得的啊!」后来又说:「那时颳起一阵风来,把帘子吹开,我从帘隙窥见一个长发美人。大概她怕外面有人看见吧,立刻回身入内,照那后影看来,决不是一个普通侍女。这等地方养着美貌女郎,很不相宜。她朝夕见惯的都是尼僧,久后自然和她们同化,这实在是不好的事。」禅师答道:「听说这人是她们今春赴初濑进香时由于某种奇缘而找到的。」这禅师并未亲自目击此事,所以不能详述情状。中将说道:「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想必是身逢忧患,心怀厌世,因而隐身在那荒僻之处的吧。倒很像是古代小说中的人物呢。」

次日,中将下山返京。道经小野,他说:「不可过门不入。」便又进草庵访问。妹尼僧料得他要再来的,同女儿在世时一样地招待他。奔走伺候的小尼僧少将君等,虽然换了服装,风韵仍是优美。妹尼僧今天更是悲伤欲泣。谈话之中,中将乘便问道:「听说有一女子躲避在这里,究竟是谁?」妹尼僧颇感为难,但念中将或已隐约窥见,瞒过他反而不好,便答道:「我时刻不忘亡女,深恐更增罪孽,因此最近抚养了这女子,聊以慰情。但此女不知有何伤心之事,一直愁眉不展。她深恐有人知道她还活在世间,所以躲藏在这谷底一般的地方,使外人无法找到。但不知你何由闻知此事?」中将说道:「即使是怀着轻浮之心来访,也能以深山跋涉之劳为由而蒙原谅。何况我是将她比拟我的亡妻,岂可把我看做外人而远拒?她究竟为了何事而厌弃人世?我想安慰她一番呢。」他表示愿得一见。临行时在便条上写了一首诗:

「<small> 女郎花艳艳,切勿向他人!</small>

<small>  我寓虽遥远,设防守护君。</small>」

叫少将君将纸条送与浮舟。妹尼僧也看到了这诗,便劝浮舟:「这诗你应该答覆。此人非常文雅,你可不须顾虑。」浮舟答道:「我的字实在拙劣,怎么可以写复诗呢?」她决不肯写。妹尼僧说:「这是失礼的事!」便代她写道:「适才我曾对你说过:此人厌恶人世,实非常人可比。

<small>  女郎花厌世,移植草庵中。</small>

<small>  不肯随人意,忧思乱我胸。</small>」

中将心念此乃初次,不复亦自难怪,便原谅她,告辞归京都去了。

中将回京之后,想特地写信给这女子,但又觉得唐突。那时隐约的一瞥,一直不能忘怀。此女所忧虑的是何事,虽然不得而知,但总觉得非常可怜。于是在八月十日过后,入山狩猎小鸟时,乘便又来访问小野草庵。照例呼唤小尼僧少将君出来,叫她传言:「自从那天瞥见芳姿之后,至今心绪不得安宁……」妹尼僧知道浮舟是不肯应对的,便代答道:「看来这孩子好似待乳山上的女郎花,另有意中人<sup>㊟</sup>吧。」中将和妹尼僧会面之后,告道:「前日闻知这位小姐有伤心之事,不知其人身世如何,颇思详悉一二。我也常恨万事不能称心,有心入山遁世,只因父母不许,以致身受阻碍,因循度日至今。恐是自己心情郁结之故,觉得乐天享福之人,性情与我不合。却想找个伤心饮恨之人,向她诉说衷情呢。」这话表示对浮舟恋慕之心甚切。妹尼僧答道:「你要寻找伤心饮恨之人,此女确甚适当。然而其人厌世之心异常深切,不愿像普通女子一般婚嫁,而只想出家为尼……即使是余龄已少的老人,到了即将落髮被缁之时,亦不免凄然伤怀。何况妙龄少女,出家之后结局如何,实在很可担心。」这是做母亲者的口气。她就走进内室,对浮舟说道:「这样太无情了。你总得略微应酬一下才好。幽居寂处的人,对些些小事寄与情趣,也是世之常事。」她虽然多方劝说,但浮舟非常冷淡地答道:「我连对人说话的方法也不懂得,完全是个不中用的人了。」说罢就躺卧下来。外边客人说道:「怎么没有迴音?太无情了!『约会在秋天』这话定然是骗我。」他不胜苦恨,遂吟诗曰:

<small>㊟ 古歌:「好似女郎花,生在待乳山,另有意中人,约会在秋天。」见《新古今和歌集》。</small>

「<small> 为有幽人待,寻芳到草庵。</small>

<small>  衣沾原上露,惆怅空停骖。</small>」

妹尼僧听见了,对浮舟说道:「啊呀,真对他不起了。至少这一首你总得答覆他。」她力劝浮舟和唱。但浮舟实在不愿意作这种动情的诗。又念今天倘和了一首,以后势必每次要求和诗,将不胜其烦,因此默不作答。妹尼僧等都觉得太扫兴了。这妹尼僧年轻时原是个风流人物,今虽年老,情思犹存,就代答一诗云:

「<small> 秋郊征途远,冷露满双骖。</small>

<small>  沾湿君衫袖,非关我草庵。</small>

此诗将使你扫兴了。」

帘内众女子,都不省得浮舟真心不欲使外人知道她还意外地活在世间,又回想过去,觉得这男子和已故的小姐一样可惜可恋,便对浮舟说道:「今天偶尔逢此机会,和这中将说几句话,决不会有意外的后患。你可全然不动风情之念,只作知情识趣的样子,讲几句普通应酬话就是了。」她们想打动浮舟的心。这些女子虽然当了尼姑,毕竟没有老成持重之心,都爱好时髦,有时还唱唱粗劣的恋歌,装作少女模样。因此浮舟很担心,深恐她们会放进那男子来。她想:「我已命里注定是个最苦恼的人,又不幸而苟延残喘,将来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呢!我但愿别人都看不见我,听不到我,完全把我遗弃吧。」她便倒身横卧着。那中将大约另有伤心之事,沉痛地叹息,低声地吹笛,又独吟「鹿鸣凄戚」<sup>㊟</sup>之歌,确是很有风趣的人。后来恨恨地说:「我因思念故人而来此,却不道来了反而伤心。今已无法找到可慰我情的新欢,可知这里不是『无忧山路』<sup>㊟</sup>!」说罢就想回去。妹尼僧说:「何不在此欣赏这『良宵花月』<sup>㊟</sup>?」便膝行而出。中将没精打采地答道:「有什么可欣赏呢?我知道这里不是可慰我情的地方。」他想:「过分留恋女色,毕竟不成体统。我只是因为曾经瞥见那女子的姿态,想藉此慰我悼亡之情。但这女子过分拒远我,好像是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和这草庵生涯甚不相称,也很乏味。」就準备回去。妹尼僧十分惋惜,想起他的笛声也觉得可恋,便赠诗曰:

<small>㊟ 古歌:「秋到荒山添寂寞,鹿鸣凄戚扰人眠。」见《古今和歌集》。</small>

<small>㊟ 古歌:「欲向无忧山路去,碍难捨弃意中人。」见《古今和歌集》。</small>

<small>㊟ 古歌:「良宵花月清如此,欲与知心人共看。」见《后撰集》。</small>

「<small> 望月山边近,何妨一宿停?</small>

<small>  清光深夜好,君岂不知情?</small>」

她作了这首浅率的诗,却对中将说:「这是我家小姐所咏。」中将又兴奋起来,答诗曰:

「<small> 蒙君留我住,坐待月西沉。</small>

<small>  若得窥香阁,不虚此一行。</small>」

那个八十多岁的母尼僧隐约听见了笛声,也很想欣赏,便从里面走出来。她的话声颤抖得厉害,又不断地咳嗽。她并不谈起往事,大约没有认清楚这是她的外孙女婿吧。她对女儿说道:「喂喂,来弹七弦琴吧。月夜吹横笛实在很有情趣。怎么样?侍女们!拿七弦琴来!」中将在帘外推想这是那母尼僧。他想:「这样年老的人不知一向住在什么地方,怎么会活到今天的?她的外孙女反而先死。人世夭寿无定,真乃可悲之事。」便在笛上用盘涉调吹出一个美妙的乐曲。曲罢说道:「怎么样?现在请弹七弦琴吧。」妹尼僧本来是个颇爱风流的人,说道:「你的笛声比我以前听到的美妙得多,想是我的耳朵听惯了山风之声的缘故吧。」又说:「啊呀,我的琴怕弹得不入调呢。」说罢就弹。时下的习俗,一般人爱弹七弦琴的日渐稀少,因此倒觉得她的琴声新颖可喜。松风之声与琴声相和合。月亮似乎也跟着琴声而清澄起来。那老尼僧越发感动,深夜也不想睡,只管坐着听赏。她说:「我这老太婆年轻时也曾好好地弹过和琴。但恐现世此琴的弹法已经改变,所以我家那僧都阻止我,他说:『母亲的和琴弹得真难听!老年人除了念佛之外,不要干这些无聊的事吧!』我被他这么一说,就不弹了。但我藏着一张声音极美的和琴呢。」看她的样子很想一试其技。中将在帘外偷偷地笑,对她说道:「僧都阻止你,太没道理了!所谓极乐凈土之中,菩萨们也都演奏音乐,天人也表演舞蹈,都是很庄严的。这怎么会妨碍修行,获得罪障呢?今夜定要听一听岳祖母的妙技!」老尼僧被他这么一捧,更加兴緻勃勃,叫道:「喂,主殿<sup>㊟</sup>!把我的和琴拿来!」说时咳嗽不绝。旁人都觉得难堪,但念僧都阻止她弹和琴,她尚且要痛恨而向人诉苦,这老妇实甚可怜,便听其所为。和琴取到之后,她也不配合刚才的笛声的调子,只管任意在和琴上拨弄曲调。此时别的乐器都停止了,她自以为他们是要单独欣赏她的和琴之故,便得意扬扬地用迅速的拍子反覆弹奏几句歌词的曲调:「塔里当那,契里契里塔里当那……」真是奇怪的古风。中将赞道:「弹得好极了!这是现今世人不曾听到过的歌调。」她的耳朵重听,问了旁人才明白,便说道:「现今年轻人都不喜欢这种音乐吧。几个月之前来到这里的那位小姐,相貌生得非常漂亮,然而完全不懂得这种风雅之事,只是一天到晚躲在房间里呢。」她自以为贤明,在中将面前非笑浮舟,妹尼僧等都觉得难堪。老尼僧弹和琴尽兴之后,中将就告辞返京。他一路上吹笛,山风把笛声送到草庵里来,闻者无不讚歎,竟彻夜未眠,坐以待旦。

<small>㊟ 主殿是一个侍女的名字。</small>

次日,中将派人送信来。信中言道:「昨夜为了悼念旧侣,恋慕新人,只觉心绪烦乱,匆匆告别而归。

<small  旧欢终不忘,新友苦难求。< small>

<small  彻夜高声哭,难消万斛愁。< small>

还望教导小姐,使她稍稍谅解我心。倘若我能忍耐,何必以此种风情之事相托?」妹尼僧读了来书,比中将更觉难过,眼泪流个不住,便写回信:

「<small> 闻君吹玉笛,猛忆旧时情。</small>

<small>  目送君行后,青衫涕泪零。</small>

我家小姐竟像是不知情趣的人。此事昨夜老太太向你不问自告,想你已闻悉了吧。」中将觉得此信平凡,毫不足观,看罢就丢在一旁了。

中将的情书像风吹荻叶一般不断地飞来,浮舟非常讨厌。她觉得男人的用心都是荒唐可恶的。这便使她渐渐回忆起与匂亲王初见面时的情况来,她对人说:「还是快快让我出家,好叫人断绝了这种念头。」于是学习经文,时时诵读,又在心中念佛。她对世间万事尽行抛舍。因此虽然是个少女,却全无风流之趣。妹尼僧等设想此人是本性生成阴郁的。但其容貌之美,实在使人越看越爱。因此妹尼僧原谅她的一切缺陷,朝夜守视着她,藉以慰情。每逢浮舟微露笑容,她便如获至宝,欢喜无量。

到了九月里,妹尼僧又要赴初濑进香了。她多年以来寂寞无聊,思念爱女无时或忘。如今得到了这个与亲生女儿无异的美人,以慰暮年,她认为是初濑观世音菩萨保佑之故,不胜欣喜。为此再去进香,表示答谢。她对浮舟说道:「你和我同去吧。不会有人知道的。各处佛菩萨虽然同一,但到初濑进香,特别灵验。实例多得很呢。」她力劝浮舟同行。但浮舟想道:「从前母亲与乳母也这样说,常常带我到初濑去进香。然而并无效验,连求死也不能如意,却遭逢了世无其例的苦难,真使我异常痛心。如今跟着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登此旅途,有何意义呢?」她心中恐惧,不肯随行,但口上并不坚拒,只是答道:「我总觉心绪恶劣。远道旅行,深恐途中不便,为此有所顾虑。」妹尼僧知道她是个非常胆小的人,也不勉强她同行。浮舟的习字纸中夹着一首诗:

「<small> 身生此世浑如梦,</small>

<small>  不赴古川看二杉。</small>」<sup>㊟</sup>

<small>㊟ 此诗根据古歌:「初濑古川边,二杉相对生。经年再相见,二杉依旧青。」见《古今和歌集》旋头歌。</small>

妹尼僧看见了,戏言道:「你说起『二杉』,大概是有希望『再相见』<sup>㊟</sup>的人吧。」这话触及了浮舟的心事,她心惊肉跳,脸色立刻变红了。那模样实在非常娇美。妹尼僧也吟诗曰:

<small>㊟ 此诗根据古歌:「初濑古川边,二杉相对生。经年再相见,二杉依旧青。」见《古今和歌集》旋头歌。</small>

「<small> 杉木根源虽不识,</small>

<small>  也应看做旧时人。</small>」

此答诗随口吟出,并不足观。妹尼僧本拟轻装简从,悄悄前往,但这里的人都希望随行。因此留在家里的人甚少。她怕浮舟寂寞,派能干的尼僧少将和另一名叫左卫门的年长侍女留着陪伴她,此外只有几个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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