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表情变化十分激烈。然后,我事到如今才对于自己的预想在感情方面稍微有点扭曲一事有所自觉。
我没认为这是一次令人感动的再会。不过,冷静想想的话——之前确实死翘翘了的儿子却回来了,这该是怎么个思想感情?
顺带一提,这儿子还是长年受苦之后才死于奇病的,而自己在死前数年连探病都没去过。虽说我对这事实并没抱有多大怨恨,不过对方可不知道。
并且,说到这个世界死者的话——可是有时也会被对生者的深刻怨恨驱使而行动起来、袭击生者的存在。
已死的儿子半夜三更突然来访的话,就算是拥有<ruby>男爵<rt>Baron</rt></ruby>爵位的男子大概也不会保持理智吧。
父亲一开始跟黑暗窗户外面的我四目相对,呆了一会,然后脸上血色尽褪。
在那里的不是我想的严厉男子,他的表情仅剩恐惧。我把心放下了。
没受到冲击。或许是因为不死族的身体让我的精神稍微变了点质。痛觉变得迟钝的话,对于精神冲击的感觉也会变得迟钝亦不奇怪。
没有惊声尖叫,只能说是不愧为佛梅特男爵。我一想到这些就放心了。
我又敲了几下窗户。或许是冷静下来了,鲁道·佛梅特战战兢兢地接近窗户。
他的表情像是做了噩梦一般。他看着缩起身体扒在窗户上的我,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脸,用颤抖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立耶尔——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吗!」
感觉好久没被这么叫了。因为在死之前就没叫过我,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几年了。
立耶尔·佛梅特。这就是我生前的名字。并且,恐怕也是以后不会再用的名字。
像是要确认一样,鲁道说道。
「已经火化完毕后凭弔过了。立耶尔……你、一年前已经死了。」
「……啊啊,父亲。不可能没留意到我死了的。我,有些愿望要说。请让我进去。」
虽然就在眼前,但我果然没有涌现恨意。我该为此高兴才对吧。
或许,也是拜森丽所赐。我已经有了新的重要事物。
似乎是因我没有表露感情而冷静下来了,父亲的脸色稍微恢複了一些。
「你是……在、恨着我吗。」
压低的声音,那昭示着父亲心中的不安与后悔。
说过许多次了,我并不憎恨。虽然时间很短,我仍从眼前的男人那里得到了各种东西。
就算他没来探病,也不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毫无治疗希望的我。
没有停止看护,我希望看的书也準备了很多。七个子女之中一定是在我身上花了特别多的钱。
所以,我死后仍然保持着平静。我没有被怨恨的情感驱使而行动起来也并非因为我的温柔,而是因为他那样养育了我。
所以,他把我送去火化的话……似乎就意味着有人不知在哪把我的尸体掉包卖了出去。
嘛,事到如今怎么样都好就是了。
我的头脑为了生存而开始运转。
不要憎恨境遇。这是,父亲的教诲之一。
比起憎恨,先去考虑并行动。这话说给还不满十岁、并且被奇病侵袭的孩子听虽然很不好理解,但这也是我头一次听到年长者的<ruby>话语<rt>人生经验</rt></ruby>。
曾是一样的黑眼,如今已变得血红,我抬起这样的眼睛。
「我并没有憎恨。父亲,如果害怕的话不让我进去也可以,请听我一言。」
「……啊啊,今天这是……何等的夜晚呀……进来吧。」
父亲的面色虽然还很苍白,不过还是轻轻叹息着打开窗户放我进去。
§§§
「……走了,吗。」
目送儿子从窗户跳下去、消失在黑暗之中,鲁道一屁股坐进椅子。
强烈的虚脱感和疲劳袭击了全身。
令人愈发不安的孩子。
鲁道·佛梅特对名为立耶尔的儿子如此评价。
好不容易长到十岁,莫名发作的疾病却从孩子身上夺走了一切。
原因不明。无论使用何种魔法、或是请来何等名医,都无法治癒的疾病。因为发病者很少,相关研究也没有进展;而发病者则会在数年内衰弱致死。例外——为零。
纯粹就像肉体、灵魂向死亡跌落一般,此病因而得名——死魂病。【翻:病名为爱?】
不会感染,遗传的可能性也很低。只能认为是不走运。他也在苦恼为何儿子会遭这份罪。
然而,儿子一句哭诉都没有过。很快就卧床不起、痛楚在全身奔走,但儿子一句憎恨的言语都没有发出。恐怕他的内心中徘徊着各种各样的感情,只是几乎不表示出来。
精神强韧到就连负责护理的医生都在称讚的程度。
之后,本来应该夸奖的气质却没多长时间就变了味。
那眼神就算在死亡面前也决不放弃。即便听说了会死,一年、两年、三年过后也没有死去。
并不是吝惜花在护理上的金钱。佛梅特男爵家虽不是特别富裕,但也花了大笔钱定期从大都市请来魔导师释放回覆魔法。不过那种东西怎么样都好。
只是在儿子抗争疾病的样子中看到了怪物。并且,恐怕这不仅是鲁道的意见,也是长期护理儿子的人员全体的见解。把儿子的生存称为奇蹟的医生不久便改了口。探病的脚步也远离了他。
不可能的。被浓厚的死之气息包围,然而那仍然进行抗争的身姿乃是常人所无法直视的凄惨,同时亦是异常。
听闻死讯时鲁道立刻感到的是强烈的安心感。
儿子终于能够安眠了,安心于此而去凭弔。并非讨厌儿子,而是跟其他子女们一样喜爱。然而,那个儿子对于那份一直都抱有的感情而言,实在是太坚强了。
之后,不知是由于何人的阴谋,立耶尔死而复生。这一次——作为真正的怪物。
从窗户探进脸的儿子,和生前的身姿毫无二致。虽说身体有所成长,但也仅止于此。
对于不得已而放弃他的鲁道,儿子一句憎恨的话都没说,安稳的气质也并无变化。而正是因此,鲁道清楚地理解了其异常性。
他是想要去凭弔的。在佛梅特领地——在其他的地方也是一样,只要没有特殊的理由,将死者火化后再去凭弔乃是惯例。
当然,鲁道也这样做了。他用双眼确认了儿子的骨灰葬入了墓穴。但是,如果立耶尔的话是真的——那就是有人半路掉包了尸体吧。他并未确认尸体运输直到火化的全过程,所以偷换尸体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滔天大罪,绝对非找出幕后黑手不可。
但是,在那之前要怎样应答立耶尔的要求呢……保留答案的鲁道在儿子离开后的房间内抱着头。
真是命途多舛。本来被死魂病侵袭就实属罕见,这之后竟然还保留着记忆、就那样变成了不死族,完全是说出来都会让人觉得不可能而一笑置之的内容。
但是,不死族会浓厚地反映出生前的气质。保留记忆复活什么的虽然只在创作中有所耳闻,但立耶尔抱持的对生的执着却不同寻常到就连保留记忆都不奇怪的程度。
并且,实际出现的少年也的确就是儿子本人。
就算死了,立耶尔也是儿子。鲁道作为父亲有所思虑。
儿子要求的内容绝非难事。就算是个小地方,鲁道也是领主。秘密準备一个隐藏房屋毫无难度,把生活物资送进去也是不无可能。即便不完美,也可以下达封口令。
但是,问题在于——窝藏不死族可是大罪。
不死族乃是必须凈化的对象。因为会收集死之力而飞速强化,放置不管的话就可能无法挽回。
如果窝藏行为被曝光,就算是贵族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何况还似乎已经有人在追蹤儿子。
鲁道·佛梅特作为佛梅特男爵家的家主,首要考虑的是家族的存续。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佛梅特家绝不能在这一代断绝。在他的双肩上承担着的是一族的命运。
烦恼了一夜,直到太阳露脸也没得出结论。
按照常识思考,应该立刻联络终末骑士团才对。
即便是儿子,不死族就是不死族,即使联络的话也没有谁会责备鲁道的。或许会被网开一面也未可知。儿子落在了死灵魔术师手上,这是多么难受的事,这样。
然而,那也确实是儿子。虽说曾一度对他那可怕的对生存的执念感到恐怖,但作为一个父亲也能理解。那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孩子。曾未能获救的孩子现在为了求救而来。
不可能的。风险太高了。但是,那个孩子一定也理解这点。即便如此也来求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