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記憶與過去

少女的手位于狙击枪准心中央，瞬间化为一滩碎肉。

一个娇小的身体倒在被绿色植被侵蚀的破败十字路口处。最先被狙击的是右边的大腿。接下来，左脚腕。然后是刚刚，右手。汹涌而出的血液在沥青上形成了一滩黑红色的水坑。不马上进行妥善处理就危险了——不，已经，来不及了吧。但是。

「等等！别去！」

布朗喝止了想要从废墟中冲出的部下。

——我？

「再这样她会死的！」「你这混蛋要见死不救吗！」「指挥官！」

「你应该知道的吧，敌人等的就是这个！冲出去的家伙会被攻击的！那个失血量，已经没救了。放弃吧！！」

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却和自己听惯的声音不一样。

——啊，又在看这个叫做梦境的东西吗。布朗发觉到这一点。

有机身体真是麻烦，四分之一以上的时间都必须要用于大脑的休息和记忆的整理——也就是睡眠。电脑人格连五分钟都用不到的工作有机身体却要耗费六个小时。效率低得吓人，而且更不合理的是在睡眠中意识也不会完全消失——在整理记忆的时候，会有一种被称为「梦境」的体验。

就好像，刚才这样。

自从将人格转移到有机身体中之后，布朗就一直在梦中进行着战斗。

化为废墟的城市。勉勉强强中看到附近的广告牌上写的是汉字——可以推测是亚洲的某个地方。在那里，黄皮肤的布朗似乎是作为「指挥官」战斗着。

身为指挥官当然就有需要指挥的部下。但是躲在残破的大楼中，遭遇围尸打援却无计可施的「士兵」们，全都不过是U-15的孩子罢了。沉重的弹匣挂在几个衣衫褴褛，皮包骨头的身体上。

——在纳米危机期间一定是司空见惯的光景。

当国家崩坏的时候，最先消失的就是学校。年幼的孩子们连像样的字都写不出来就被送上战场。其下场就是成为轻易就能击溃的廉价战斗力。

开火，杀。给予他们的命令就只有这些吧。

恐怕自己一行人——以及围尸打援的敌人也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战斗。正因如此，也无力停止战斗。只要太阳不会在夜间造访，就要永远战斗下去，为战而战。

枪声再次响起。子弹在听见声音之前就已经命中。少女发出痛苦的声音。

「畜生！！」「喂，等等，我也去！」「等等！」

同伴中的一个人——两个人终于忍不下去了。

冲出掩体，朝少女奔去——枪声响起。这次精确地瞄準了头部。头部瞬间炸开——另一个人看到这幅光景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几秒后也遭遇了同样的攻击。

「混账！！」「我弄死他！」「操！」

布朗可以感觉到几人心中的憎恶在不断地膨胀。已经压抑不住了。这样下去的话自己这边一定会被敌人逐个击杀。那样的话。布朗有了决断。

那孩子已经没救了。不——只有一个方法能够帮到她。

布朗架起枪。目标当然只有一个。

「住手啊，指挥官，她是，她是你的——！」

——是我的什么？

当然，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梦中的布朗扣动了扳机。但是他的子弹完全无法击中少女。枪的精度太差了吗。还是说——无法瞄準她呢。说起来视野变模糊了——似乎是我在哭。

当打歪了三发子弹的时候，瞄準镜中的少女终于明白了这边的意图。

她看向这边，脸庞被痛苦和恐惧摧残地一团糟，但还是儘力拉扯自己的嘴角展露笑容。「别这样」，刚刚还要射杀少女的布朗说道。

当然她听不见这句话。

她用自己唯一完好的左手，搭上了抱在怀中的来複枪的扳机。枪口对準自己的下巴。接下来只要扣动扳机就行了。

「住手」

当然她听不见这句话。

她又一次看向布朗露出笑容。嘴唇微张。那是布朗所不知道的话语。她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就那样，她闭上了眼睛，然后——

「住手啊，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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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夏？」

朦朦胧胧中，再次喊出了那个名字。

布朗起身。这里——装甲巡洋舰的舰长室。身上已经湿透了。内衣湿答答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似乎是叫做「盗汗」的现象。在做噩梦的时候会引发的一种反应——原来如此，确实是非同一般的噩梦。

来夏（ライカ）——莱卡（ライカ）。

在梦中用来複枪把自己脑袋打飞的少女，的确和莱卡很像。

为什么，我会——，梦到那样的景象。

「那，那个——我，我好像，什么都没干——」

忽然，循着声音望去，说曹操曹操到。

当然四肢俱全。手脚都好好地长在身体上。

「不，那什么，抱歉，我有点事想商量，但是，布朗，在睡觉，好像做噩梦了一样——」

「啊，嗯」布朗晃晃脑袋。「嗯——只是做了个奇妙的梦。」

「梦——什么样的梦？被变成鱿鱼精鲸鱼精的我吃掉之类的？」

「那都是啥？」

「尤里好像做那样的梦了。鱿鱼和鲸鱼啊，鲸鱿鱼啥的。」

「真是，那家伙在梦里也是违背常识的啊。然后呢？」

「诶？」

「不是有事要商量吗。是什么？」

「但是」

「没关係。我先去洗个澡。你到士官室等我。」

舒适性理应是一艘军舰最先捨弃的东西。这艘舰也是，内部设施完全不考虑任何舒适性——不禁令人怀疑这真的是人本主义者建造出来给人使用的吗。万幸，乐园将其回收后增设了居住单元，生活上还是挺舒适的。

在模拟重力中的循环模式下甚至可以体验在瀑布下洗澡的感觉。

身上令人不快的汗液被热水沖刷乾净。

有机身体一直在进行新陈代谢，仅仅二十四小时就会积累起代谢废物，这种身体着实不便。但是，在清洗比如头皮上堆积的油脂时，无数的毛孔都舒张开的爽快感——上级市民或许不一样——就只有肉身才能体会到。因为这点布朗也就忍受了这种不便。

也就只有现在能享受这种单纯的喜悦了。

如果计画成功进行，他们平安到达起源方舟号的话，就能够得到无穷无尽的储存量。到时候别说是模拟一个人体的工作了，就连聆听超新星爆发的声音，以及感受基本粒子的触感都不在话下。

然后，如果失败的话——万事皆休。

现在，装甲巡洋舰月神号正在前往月球。

已经没有退路了。

能够成功骗过乐园就是我们的胜利。而如果暴露给乐园方面，比如说安洁拉'搜查官——现搭乘在护卫这艘舰的机动外骨骼中——的话就完蛋。

莱卡想要商量的事情大概能够猜到。

突然被卷进这样的事情里面不忐忑才奇怪。至于另一个人，就凭尤里的那个天然脑子，恐怕是完全理解不了她的烦恼。

果然——布朗认为找自己才是对的。

如果没有自己的话，莱卡一定会被尤里那有一出是一出的行动搞得晕头转向，然后就永远怀抱着孤独活下去吧。

想想的话，那是一切的开端。

说实话，实习能够获得的储存量根本就无所谓。

只是她，让她和那个尤·灾厄量产机·里一起用有机身体前往现实世界，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所以布朗立刻报名成为了候补。

结果——自己遇到了一个名为开拓者的存在，然后到达了一个L型市民绝对无法达到的高度。

「这样的话——，她就是我的幸运女神啊。」

口中传出的话语实在是太过庸俗，布朗自己都笑了起来。镜子中的自己也笑了。

表情真冷淡，布朗自己也这么想。

在乐园即使是下级市民也可以自由设定自己的容貌。但是，最终决定容貌的还是内在。所有人都时刻注意着自己作为乐园市民的评价，想要同伴和朋友都不在考虑範围内，对自己有没有益处就是唯一的标準。

这个就是那冷酷刻薄的面孔。

在嘴边涂上剃鬚膏，颳去了鬍鬚。

精于计算，冷酷的人。

这既是他人给他的评价，也是他对自己的认知。

所以反而需要惊讶的是。

——恋爱感情，自己居然被这种东西所催动。

真是个单纯的人——这么想的契机大概就是那次公开彙报表演的电影製作。

没有使用包括全自动影像机器在内的所有辅助製作系统。

这是何等拙劣，何等没有生产性的行为。接下主演的工作也纯粹是因为拒绝的话会因为欠缺协调性而被扫描，想省一桩麻烦事而已。

《百年之恋》

莱卡·阿里斯特拉的『创作』与其说是和想像的一样，不如说比想像的还要过分。

故事的开头是建立乐园之前的混乱时期，想要移居到乐园的一名平凡少女，意外地——借用这个无比方便的方法，遇见了大企业的公子哥，很随便地展开了命中注定的恋情，然后两个人被卷进反乐园派的恐怖袭击中。濒死的两个人将人格电子化延长了生命，但是又非常配合地因为伤势过重失去了恋爱的记忆。

然后一百年后。通过丰富的资产获得的初期储存量，化身成为资本家的公子哥，却总有种内心缺了什么的想法。就这样，这个公子哥某一天遇见了因为各种不幸变得只持有最低限度储存量的女主，以下略。

真是，这故事也太想当然了。

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就是把自己天真的梦想给写出来了罢了。

莱卡担任尤里这种问题儿童的监护者，看起来挺干练的一个人居然也有这种平庸的灰姑娘梦想。布朗对此甚至感到了一些失望。

——所以实际上，自己到底在意她的哪一点，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拍摄电影——说实话，其中种种，挺有趣的。

说起来莱卡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主演。

尤里秉持着一如既往的迷之理论，说「作为创作者的莱卡应该最能体会到女主角的心情。而在多数表决中被选为女主角后的第一反应是「果然不行。一百年间一直等待着自己的王子大人。这女的，脑子有病吧。」这你问谁，这剧本不是你写的吗。

但是导演兼编剧兼女主演的意见是不可抗的。

公子哥命中注定的女性，从一个等待王子大人救助的灰姑娘形象，变成了一个贫穷但是自强——某种意义上就变成了和莱卡一模一样的大姐头形象。整个故事也从有钱人拯救可怜少女转变成了少女帮助什么事情都用储存量解决的傲慢公子哥重获新生。

就这样布朗饰演的角色也从王子大人转换成了一个废物儿子。

到了结局，在以尤里为首的一群喊着「电影怎么可以没有枪和爆炸」的男性的压迫下，为了拯救被大规模暴力团伙——这种东西要怎么在乐园活下去——风炉雪驮组掳走的女主角，「大彻大悟」的公子哥抱着一挺超电磁机关炮单刀赴会。布朗被逼无奈，不得已出演了这种意义不明的动作戏。——当然《~心爱的他与超电磁炮~》这种扯淡的副标题也是这个时候加上去的。

『如果有什么东西想要伤害她的话，就算与世界为敌也在所不辞！！』

——这种台词，真亏自己能一脸严肃地念出来啊。

不，实际上没说好。从成片来看，说到一半就笑场了。

不管怎么样想都果然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被她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

大姐头部分和天真的少女心之间的反差吗。

下半身感到了一些违和。布朗发现每次只要一想到她，那里就会充血。

十七岁，和布朗的心理年龄相匹配的这具身体本身就处于生殖器特别活跃的时候，如果不定期处理的话，就会产生诸如攻击性上升之类的现象，会对判断力造成非常深刻的影响——布朗想起了这些知识。

——就是因为这个才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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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咖啡啊，不仅仅只有苦味——还有一点点甜呢。」

士官室中，莱卡支支吾吾了一番后，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这是把植物的种子煎製得来的。和坚果一样会有一些甜味吧。」

布朗并不擅长这样为了对话而对话。

所以他说话总是给人感觉很生硬。

「嗯——但以前都不知道。多亏了有机身体呢。凭我们的基本味觉，是绝对体会不到这种味道的。」

莱卡和布朗现在正在喝的，不过是简易餐食中附带的速溶饮料罢了。仅仅是加上开水再怎么都不能说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现在却令人感觉无比美味。

简单地说，这就更加佐证了自己这些人的虚拟味觉有多么劣质。